第二卷 第十二章
這一夜許景行通宵未眠。他蹲在被他恍恍惚惚誤認作嗣父的那叢竹子下邊,讓它遮擋著從天而降的雪花,進行了有生以來最重要最長久的一次思想活動。
他這次思想活動的內容以前雖然在頭腦裏轉悠過,但都是零亂而瑣碎,膚淺而模糊。今天夜間他突然感覺到已經變得清徹而澄明起來。
許景行思考的主要問題是:毛主席到底為什麼要發動這場文化大革命。
他的結論是:第一,穩定江山;第二,整治人心。
對第一條結論,許景行此前已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因為中央的“五·一六”通知說了:“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認識這一點。”許景行想:誰是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咱們起先不知道,“文革”開始後不久就知道了,那就是劉少奇、鄧小平。這倆人到底是不是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咱們老百姓不能斷定,因為咱不太了解人家。可是現在中央說他是,他可能就真的是了。如果真的是,那可不得了,“毛、劉、周、朱、陳、林、鄧”,中央常委七個人有兩個是反革命,這還不危險麼?“有些正在受到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這人就是劉少奇了。聽說劉少奇這人不簡單,學問大得很,好像毛主席還說過這樣的話: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也不知這事真不真。你想,如果劉少奇跟毛主席不一心,毛主席的江山還能穩了?想想古書上說的,老戲裏唱的,哪一朝天子奪了江山都要想方設法守住,毛主席當然也要這樣辦。那麼,劉少奇鄧小平這二人就是找死了……可是,許景行一直想不通的是,中國怎麼一下子出了那麼多赫魯曉夫:中央裏一大群,連那些開國元勳、毛主席的老夥計們都是,下邊省裏、地區裏、縣裏、公社都有,連大隊裏也不幹淨!許景行心想,省地縣三級頭頭咱不清楚,說不準,可是對柳鎮公社的社長孫大胡子咱是知道的。他從小給地主放牛,是共產黨毛主席救了他,讓他翻身當了幹部,他怎麼能反黨反毛主席呢?想想他當幹部的二十多年,除了愛組織婦女搞活動,除了五八年搞大躍進有些過火,真正的壞事並沒有做。即使有壞心,他也沒有壞跡,如果論心不論跡,他應該算個好人,可是現在卻叫紅衛兵毫不留情地打倒了。再說到律條村,如果從我記事以來找君子的話,第一個是嗣父許正芝,第二個就是老書記許正春。結果許合印貼他的大字報,把他逼走了。還有,我這個大隊長,是從心底裏擁護共產黨擁護毛主席的,而且也沒做過壞事,許合印照樣貼大字報潑髒水……那些日子咱真不明白,一千個不明白,一萬個不明白。
不過,現在許景行想明白了。正像捉魚不可避免地要攪渾一汪水一樣,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也必然會把一些事情弄得亂套。現在劉少奇、鄧小平已經打倒,文化大革命已經一年半了,渾水會慢慢變清。不是這樣嗎?你看,從省到縣的革命委員會都逐步調整了,造反頭頭越來越少,原來的幹部越來越多。縣委的冷書記雖然有坐沙發吹電扇的腐化行為,三個月前又進了領導班子負責抓生產,“四大”頭頭卻因為搞武鬥被清除了出去。在柳鎮,自從駐軍首長被停職調離,擔任公社革委主任的“總指”頭頭也是大勢已去,不久前縣革委來人找他談話,讓他到平夼中學當了個副校長,而公社革委主任則由孫大胡子擔任。
想到這些,許景行認為,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個目的已經實現。因為他的對手已經倒台,而他本人的威望現在已經無人能比,他的地位誰也無法動搖。用老輩人的話說,毛主席坐穩了龍墩。
那麼,第一個目的實現之後,便應該在第二個目的上下功夫了。這是許景行蹲在這個雪夜裏思考的最大與最新收獲。“千古聖賢隻是治心”,他想起了嗣父向他轉述的那位明朝賢人呂坤的話。──這大概不算四舊,古人也有對的。有人要打倒孔聖人,可是孔聖人的話在毛主席著作裏不是也常常引用麼?──治心。自古以來世上最難治的東西就是人心了。‘東海有底,人心沒底’,這俗話說得多麼正確!管住了人心就管住了一切,治好了人心就治好了社會。人心善了,社會就善;人心穩當了,社會就穩定。毛主席比那些古代聖賢不知高明多麼倍,對這點當然更懂。
可是,毛主席實現文化大革命第一個目的的手段,是與第二個目的相矛盾的。你看,呼啦啦都造起反來,誰都想在運動中得到好處,爭權爭得你死我活,原先狗屁不是的人一夜間也成了大人物。這樣,天下的人心一下子張狂了起來。遠的不說,就說本村的許合印,一掌上大權心變得多野呀,他不參加生產勞動,用公款買自行車,明目張膽地搞女人,成了什麼樣子?也是惡有惡報,他把命搭上了。不過,這一個變質者沒有了,不等於全國的變質者都沒有了,像許合印這麼張狂甚至比他更厲害的還大有人在。爭權,武鬥,在許多地方不是還鬧得很凶嗎?這是為什麼?這難道是毛主席想要的局麵?
不是,絕對不是。許景行想,這大概是毛主席與劉少奇等人鬥爭的策略──你們反對我的不是人多麼?我就把老百姓發動起來跟你幹,看看到底誰的力量大!老百姓是聽毛主席的話的。他們已經體會到了,新社會就是比舊社會好,沒有土匪,沒有鬼子,當官的也沒有惡霸作風。尤其是貧下中農,當年如果不是毛主席共產黨分給地,怕是祖祖輩輩要給人當佃戶當長工!毛主席是窮人的大恩人,毛主席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因此,誰反對毛主席,誰就遭全中國的老百姓反對。誰想打倒毛主席,誰就會被全中國的老百姓打倒。毛主席看透了這點,就把老百姓動員起來了。毛主席看到這種局麵是多麼高興嗬,他說:“這個運動規模很大,確實把群眾發動起來了”。群眾發動起來,他的對手就唏哩嘩啦地完了……
取得了這個勝利,現在毛主席開始整治人心了。“鬥私、批修”,這話提得多麼好哇!人心難治,難就難在人心裏“私字”多,遇事光想著自己,沒有別人;光想著自己多享福少受苦,時間一長自然而然就“修”了,就忘本了,變質了。所以,就是要狠鬥私,狠批修。報上講了,鬥私批修要先學好毛主席著作,真正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而學習毛主席著作,首先要學好《毛主席語錄》和“老三篇”。
這兩本書許景行早就有了,“老三篇”單行本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公社就發給了他一本,《毛主席語錄》這個塑料封皮的小紅本則是今年春天公社供銷社敲鑼打鼓送來的,每戶一本,買書的五毛錢由大隊一塊兒拿。在被罷了官的這段時間裏,許景行晚上沒有事幹,曾反複地閱讀這兩個小本本。越讀,他越覺得毛主席英明偉大;越讀,他越覺得毛主席的話句句說到了點子上。
在這個雪夜裏,他還突然明白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毛主席的文章那麼多,上級會單單抽出三篇先讓人學好。以前,他學習過林彪副主席的一段話:“老三篇,不但戰士要學,幹部也要學。老三篇,最容易讀,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當作座右銘來學。哪一級都要學。學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但這段話並沒有讓他充分認識學習“老三篇”的重要意義。今天他明白了:這恰恰是為了整治人心。看看吧,《為人民服務》叫人“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叫人學習白求恩“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愚公移山》叫人學習老愚公挖山不止,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也要“爭取勝利”。尤其是在第二篇裏,毛主席號召大家都要學習白求恩的精神,他說,“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隻要有這種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這“五個人”加到一塊兒是什麼?就是古人說的君子呀!
君子,君子。現今的社會裏誰是君子?雷鋒是,王傑是,焦裕祿也是。最近幾年中央樹了這些典型讓人學習,就是讓人要做君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古書上講過這話。無論什麼社會,都要有一些做人的樣板,讓大家照著學。
不過,現在是新社會,樣板的名稱改了,不叫君子了。但他們與古時君子是一樣的,都是大公無私,舍已為人。對了,現今這種人是有名稱的,叫作“活雷鋒”。
學習“老三篇”──鬥私批修──做毛主席說的“五個人”也就是“活雷鋒”。許景行突然看清了毛主席指引的一條金光大道。
這是提升人心的金光大道。這是改變社會的金光大道。
許景行覺得自己突然大徹大悟。
這時,雪已停,天已亮。他萬分激動地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腿腳,就去院門後取過掃帚,清掃起院中的積雪。
他弄出的聲響將一家人都驚醒了,三口堂屋裏,先後走出了他的妻子、大女兒和大兒子。妻女起來後便到鍋屋裏做飯,抗美則抄起一柄木鍁幫爹除雪。他們沿著東邊鍋屋牆跟開始清掃,將雪一點點堆向了西牆邊,培在了那叢竹子周圍。一邊幹著這活,抗美還觸景生情,哼唱著從廣播裏學的為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譜寫的歌曲:“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聽到兒子的歌唱,許景行心情十分愉悅,將手中的掃帚揮舞得更加有力。
掃完院子,爺兒倆又去掃門外街上。日頭出來時,他們掃到了胡同口。這時許景行聽見有人喊他,他直起腰一看感到了意外:在街的另一頭,一年多沒見過麵的孫大胡子正踩著厚厚的積雪向他走來。
已經五十二歲的孫大胡子因為重新上台顯得意氣風發,他坐在許景行的堂屋裏,用手不停地摩挲著刮得烏青的雙重下巴,神采飛揚地向許景行講:現在的形勢的的確確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並且是越來越好。形勢大好的重要標誌就是老幹部大都解放了,一個個重新走上了領導崗位。孫大胡子充滿勝利感地道,操他姥姥,那些小爬蟲歸根結底是小爬蟲,小爬蟲歸根結底沒有好下場。你看“曙光”怎麼樣?最後“輸光”了;“總指”怎麼樣,“總之”是嗚呼哀哉了。柳鎮公社的天下還是黨的天下,還是革命幹部的天下!這真是毛主席詩詞裏寫的,“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今天才正是:沭河岸邊紅爛漫,柳鎮人民笑開顏!
許景行也讓孫大胡子的情緒感染了,由衷地隨著他笑。
孫大胡子告訴許景行,調整後的公社革委和新成立的黨的核心領導小組經過一個來月的努力,基本穩定了全公社形勢,下一步就要根據上級的部署,在各大隊成立革命委員會和黨的核心領導小組,使之成為各大隊的正規權力機構,徹底結束農村的無政府局麵。具體到律條大隊來講,他早就聽說那個許合印胡作非為,早想等成立革委時把他拿下來,沒想到他突然死了。這也是他自取滅亡。這也體現了辨證法:物極必反,壞事變好事。他不存在了,律條大隊新班子的建立就更加省勁兒了。
接著他鄭重地向許景行講:“我的意見是,由你來挑頭組這個班子,你幹革委主任兼黨的核心領導小組組長。”
許景行不由得一陣心跳。這一段時間裏,他看到許合印那麼胡搞,早想取而代之出來收拾律條村的局麵了。他想過,有這個念頭不算有野心,如果唱高調的話,這叫作有共產黨員的責任感;不唱高調的話,自己是受一顆良心的驅使。因為,許多年來一直保持良好村風的律條大隊,決不能長期容忍許合印這樣的孬種瞎折騰!
他也知道,目前全大隊有本領能掌大權的人非他莫屬。老書記許正春雖然德高望重,但年事已高,況且自從去了沈莊二兒子那裏後,由於心中憋悶突然得病癱在了床上。他與劉二妮、油餅老漢等人去看過幾次,老書記莫說手腳動彈不得,連話都不能講,隻是瞅著他的幾位老同事流淚。老書記是不行了,那麼今天孫主任打算用我,我就不再謙讓了。
他點點頭道:“好,既然領導這麼信任我,我就幹!”
孫大胡子滿意地笑笑,接著充滿感情地說:“老許,咱們能夠重新出來工作,應該感謝毛主席嗬!如果不是他提出革委會要搞‘三結合’,把咱們老幹部考慮進去,重新解放咱們,咱們還是沒有出頭之日嗬!”說著,他抬頭看了一眼牆上貼的毛主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