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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一章

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沭河兩岸的政治鬥爭風狂雨驟,而氣候卻是風調雨順。隔個十天半月便下一場小雨,讓麥子與春種作物都長得十分喜人。

然而隨著春夏之交的來臨,人們心中漸漸滋生出另一項擔憂:那雹子樹今年大概要發芽。這擔憂並不是多餘的,因為此地已經整整三年沒下雹子,這在曆史上十分罕見。有些迷信思想還沒完全去除的人說:這三年,一定是雹子老爺有了花心別處留情,把這裏的小老婆給忘了。暫遭遺棄的這棵樹真是一年比一年憔悴,眼看那枝條日漸枯萎,到了今年春天,看上去差不多等於一樹幹柴了。不過她還是沒有死,折下一段枝條看看,枯黃的表皮下仍有暗綠存在。這埋藏著的暗綠便是雹子樹一腔癡情的證明。人們想想這樹也真是可憐,竟然三年沒盼來發芽生葉的機緣。不過,三年已經夠久了,背棄這樹的雹子老爺今年很可能會再想起他這位愛妾,會挾雷帶雹與她重聚的。然而再看看滿地的好莊稼,人們又將那份憐憫之心收起,希望雹子老爺繼續薄幸或者幹脆絕情到底。雖然這會兒是一隊幾十戶在一起種地,雖然紅衛兵鬧得人不能專心伺候莊稼,但大部分莊戶人明白:隻有地裏打出糧食來,自己的碗裏才有吃的,不然的話就得再像六○年那樣挨餓。

懷了這份擔憂,人們便密切注視著天氣的變化。除了用老一輩人傳下的經驗觀看天上的預兆,每到晚上還將耳朵高豎著聽取家中廣播喇叭裏的天氣預報。到了五月初麥子黃梢的時候,這份擔憂更加嚴重,天氣預報便聽得格外認真。

有天晚上,喇叭裏忽然講第二天有雷陣雨,人們有些發慌,到第二天不管是幹著什麼活兒都不時抬頭看天。到了中午收工回家,西北天上果然有了雲彩和動靜。然而那雲沒向這邊走,而是慢慢移到正北方向盤桓了一個多鍾頭,然後變淡變薄向東北而去。許多人根據以往經驗,都說沭河要發“晴水”。到了午後上工時間,人們剛從家門走出來,果然聽到西邊河道傳來大水聲。到村西一看,河裏已是滿滿一槽黃水。再看看村後,倒流河的水也又再次倒流。這引起了人們的極大興奮,紛紛回家拿來各類家什。水性好膽子大的人跑到沭河邊去撈浮財,沒有這種本事的人則到倒流河邊等著捉魚,反正大多數人都將生產隊長的出工催促置若罔聞。

油餅老漢去的地方是村後。他手邊沒帶任何家夥,隻想到那裏看景去。此時倒流河的水還在呼呼地往上奔湧,浪頭上照例頂著肮髒的泡沫與浮柴。捉魚要等這水消退之後才行,因而這時人們都站在那裏一邊看水一邊說笑。油餅老漢看著這倒流的河水,自己的思緒也不由得倒流起來。他由去年扯旗造反所受的打擊,一直想到三十一年前在這河裏擒鱉的遭遇,不禁感慨萬千。

正呆想著,忽聽西邊大河邊有人喊叫起來,轉身去看,發現那裏有許多人正驚驚乍乍地指點著水中的一件東西。那東西沿著倒流河往上漂,人們也隨之往上走。這邊的人見狀都跑去看熱鬧,油餅老漢也隨在他們後頭。走得近些便看清了,那是個死人。那人是俯著的,穿藍色衣褲,頭與四肢均沒入水中。死者還在跟著水流往上走,油餅老漢喊道:“不能叫他靠近咱莊!快把他撈上來!”人們聽從老漢的意見,七八把個長杆抓勾一齊伸向水裏,將死屍弄到了岸上。

此刻人們看清了這位不速之客的真麵目。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紅袖章,上寫“沂東縣小學教師造反團”。“小教團”是本縣“四大組織”之一,是參與新成立的革命委員會掌權的,為何有這麼一位成員溺水而死?人們再細看,便看見了他衣襟上的一個破洞。扯開看看,心窩裏竟有一個嚇人的窟窿,連裏麵的髒器都隱約可見,便明白這位造反的小學教師是讓人殺死的。這時來看熱鬧的人中有“革造”成員,趕緊跑到村中報告了許合印。許合印聽說後顧不上來看一眼,便跑到柳鎮報告新成立的公社革委。革委頭頭聽後立即悲痛地說:“這是一位英雄的革命烈士!”他告訴許合印,縣革委已經來電話了,反革命“七大組織”為了顛覆紅色政權,今天在縣城挑起了大規模武鬥,具體時間就在剛才那陣大雷雨到來之前,據說雙方都有死傷。縣革委還指示,各公社革命造反派要組織強大力量,形成“紅色恐怖”,隨時準備進城用鮮血與生命像當年法國革命者捍衛巴黎公社那樣捍衛紅色新政權。他們說完這些,便派人跟著許合印去律條村,將革命烈士用一輛手推車推著,火速送回縣城。

第二天,律條村文革委員會接到公社革委與人民武裝部的通知,說柳鎮駐軍已經莊嚴聲明,堅持支持革命左派,堅決支持縣革委,並讓各村速派青壯年男性紅衛兵,帶著武器到部隊營房組成“武衛兵團”接受軍事訓練。律條村分到的參訓名額為十五個。“文革”開始後,律條村的民兵武器一直還由許景行保管,許合印曾多次向他要,他都以沒見武裝部的命令為由拒絕,這次有了命令就不能違抗了,隻好老老實實將武器交出。

許景行當然沒忘記藏在彈藥箱內的那件愛情信物。他在交出武器之前,悄悄把它揣進了懷裏。而後帶回家去,悄悄放到嗣父書案的一個抽屜裏鎖了起來。

許合印掌握了武器,卻難以找足參加“武衛兵團”的人員。除了有五六個青年一點名就答應去,其餘的人們都說不想去玩槍杆。許合印便向他們反複講參訓的重要意義,指明保衛縣革委就是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是保衛毛主席。指明了意義還是不行,許合印隻好宣布自己親自帶隊前去,律條村這才走出了十五名新武裝起來的農民。

柳鎮自一九五三年就開始駐軍,整個沭東縣的駐在部隊就這麼一處,所以這支部隊開始為“四大”訓練武裝人員引起全縣人民的極大關注。開班那天,縣革委班子全體成員及“四大”主要頭頭都到了這裏,他們與荷槍實彈的一千名“武衛兵團”成員一遍遍地高呼口號,一遍遍地唱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營房的大操場上殺氣衝天而起。

可是訓練開始後,參訓人員的士氣卻很不振奮,他們在學習射擊、扔手榴彈、拚剌刀的時候往往心不在焉,而去頻頻抬頭看天。部隊教員對這一現象感到困惑,休息時與學員交談才弄明白了他們的擔心:眼下麥子差不多熟透,就怕一場雹子砸下來。說這份擔心的同時,他們還講了律條村的雹子樹,說沭河一帶的雹子就是那樹引來的。教員把學員的這份擔心反映給首長,首長聽了道:媽了個巴子,下雹子是自然現象嘛,哪裏來的雹子老爺?等再來雹子,把老子的高射炮拉出去幹他幾下,看有沒有雹子老爺!

誰知講過這話,第二天中午西北方向就有烏雲漲起。許多參訓農民看了急忙叫喊:“毀了,這回真是要來雹子!”首長立即下令,讓汽車拉出一門“三七”高射炮,直奔律條村東,在離雹子樹不足百米的地方安下了戰位。一千名學員跑步跟來觀戰,在村子東南排成龐大方陣。律條村和周圍各村的老百姓聽說部隊來打雹子老爺,也帶著萬分驚訝的心情紛紛跑來看熱鬧。

這時那黑裏帶黃的雹雲已向律條村一帶飛來,閃呼呼地打,雷嗚嗚地響。雹子樹在風中搖搖擺擺揮動著枯枝,不知在表達什麼意思。而操縱那門高射炮的十幾位解放軍先是列隊揮拳齊聲高喊:“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而後各就各位,將炮筒子高高揚起指向了天空。這亙古未見的人天對峙,讓圍觀的農民戰戰兢兢不寒而栗。

已彌滿半個天空的雹雲很快撲到人們的頭頂,閃電耀人欲盲,雷聲震耳欲聾。這時,炮兵指揮官將手中小紅旗猛地一揮:“打!”轉眼間,那炮就“嗵”地一聲巨響噴出一道火光。圍觀的人們驚叫一聲,急忙仰起臉看天上的反應,結果他們馬上看見並感受到了雨與雹的飛快降落。老百姓都抱頭向律條村裏逃竄,“武衛兵團”也亂了陣腳。這時人們又聽到一聲巨響,同時麵前耀起一片剌眼的明亮。大家認為當兵的又放了一炮,但向那裏看時,卻見大炮的四個軲轆突然起火冒煙,而那十來個兵全都歪三斜四倒在了一邊。人們見狀更是嚇壞了,腳打後腦勺地在大雹雨中瘋狂奔竄,隻有一些軍人和膽大的參訓學員沒有逃跑而去搶救炮旁倒臥者。所幸這些炮兵被抬到村中放到屋裏之後,很快都恢複了知覺,無一人死亡。

雹子下了有十多分鍾,地上白花花鋪了一層。等它停下,參訓學員和老百姓急忙冒雨跑到村外瞅莊稼。看看麥子掉穗撒粒,春種作物杆折葉落,他們都把怒氣轉到軍人身上,說要不是這些當兵的拿炮打,也不至於惹惱雹子老爺,讓他下這麼多雹子。因而當雨歇之後軍人們垂頭喪氣地去拖拉高射炮時,老百姓都向他們投去了敵視的目光。

“武衛兵團”也於當天趕回柳鎮。然而就在第三天雹子樹長滿綠葉的時候,許合印卻領著本村十幾個人回來了,並且不帶武器兩手空空。他們講,昨天正在練習打靶,突然讓緊急集合。等在操場上站好隊,一位沒見過麵的首長宣布了師部的命令,說柳鎮駐軍訓練農民準備武鬥是錯誤的,團長已經停職檢查。參訓農民要把帶來的武器留下,無條件地立即回村參加“三夏生產”。聽到這麼個結果,律條村民都噓出一口長氣:可好啦!不然的話,沭河裏還不知漂下多少死屍哩!

以後的日子裏,許合印繼續在村裏當他的文革主任。他平時不是去公社開會,就是在村裏開會,一雙羅圈腿邁得急而又急。夏收夏種期間,各個生產隊都忙得不可開交,許合印卻很少到自己所在的四隊幹活。四隊社員對此頗有微詞,許合印得知後召開全體社員會講:“真是不死攀滿牢!‘抓革命,促生產’,這是要有分工的!領導就是領導,領導就是抓革命的!你們能抓?看你們能的!”

許合印理直氣壯抓他的革命。這天他又去縣城開會,去是用他的羅圈腿走著去的,回來時卻歪歪扭扭騎了一輛嶄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車。這是律條村曆史上第一件先進交通工具,自然引起社員們的注意,等許合印把它在大隊部院裏插下,車邊早圍滿了觀看的人。當大夥弄明白這是用大隊的錢買的,而且花了一百五十多塊,都十分氣憤,悄聲罵許合印個狗日的真知道享福,說姓許的祖祖輩輩沒人騎過腳踏車,他今天花大夥的錢騎上了!這些言論傳到許合印耳中,他又召開社員大會講,買這輛腳踏車完全是革命需要,現在正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關鍵時期,偉大領袖毛主席經常發表最新指示,有了這輛腳踏車,毛主席的聲音才能更快地傳到律條大隊。大夥明白了吧?誰還有反對意見,誰就上台講一講!因為腳踏車有這麼重要的用途,社員們都不敢再吭聲,更沒有人上台講反對意見。

此後,許合印便經常威風凜凜地騎著車出門。想想他走路竟然可以不用腿,用兩個車軲轆滾,某些心胸不夠開闊的社員到底意難平,於是在地裏幹活時,一旦看見許合印騎車上路便遠遠地吆喝:“兔子──,快截住兔子──!”許合印以前身為普通社員時,見到大路上騎車的人也曾這麼幹過,對這喊聲當然氣惱。但他又奈何不得,因為假使找到喊叫的人責問,對方會說剛才真地看見了兔子,你心驚個啥?許合印隻好憤怒地看一眼遠處的吆喝者,咬著牙小聲回罵幾句,然後急急蹬著車子像野兔那樣跑掉。

過了沒幾天,許合印又從上邊領回一段“最新最高指示”:“階級敵人是一定要尋找機會表現他們自己的。他們對於亡國、共產是不甘心的。……”於是就在村裏開始批鬥地、富、反、壞“四類分子”。這個行動得到了他爹油餅老漢的支持,說不鬥革命幹部鬥“四類分子”,這才是正確的革命大方向,許合印這麼做才證明是他的種。他根據自己當貧協主任多年所掌握的情況,向兒子提供了首批批鬥對象的名單,其中排在第一號的是他當年的東家許正貴。他說,這個狗日的當年把咱家剝削壓迫得好苦,本該在四七年大複查時砸死的,可是他一聽風聲不對就投了河西敵占區,半年後回來,上級已經不讓隨便殺人了,結果讓他撿了一條命。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二十年也不晚,眼下就再叫他嚐嚐厲害。

在“入伏”後一個悶熱的晚上,批鬥地主分子許正貴大會在大隊部院子裏召開。藍慘慘的汽燈下,這個又老又瘸的昔日財主被兩個漢子押上了台。待他站穩,兩個漢子鬆了手,油餅在下邊大聲叫喊道:“不能叫他太舒坦了,別他的燒雞!”“別燒雞”是文化大革命中一種十分流行的鬥人刑罰,具體做法是兩人站在彎著腰的鬥爭對象兩邊,將他的胳膊使勁扭在脊背上,並用手摳住他的眉骨讓他的腦袋折向後方。此時兩條漢子便聽從老貧協主任的喝令,將許正貴別了燒雞,別得這個老地主呲牙咧嘴不成人形。律條村吃過燒雞的人百無一二,大多數村民有幸從許正貴此時的姿勢上領略了一點燒雞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