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許合印走上台去,掌著語錄本念了幾段毛主席關於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指示,然後宣布批鬥大會正式開始。這時油餅老漢竄上去,用僅存的一隻手“啪啪”扇了許正貴五六個耳光,然後才開口控訴許正貴當年對窮人的剝削壓迫。他說了許正貴對佃戶大鬥收糧小鬥借糧;說了他放高利貨怎樣利滾利“驢打滾”,打得窮人至死背債;尤其是說到自己種著許正貴的地,年年收的糧食多半讓他弄去,自己一家吃不上穿不上,在來螞蚱那年,如果不是老族長賣地相救,他一家早就成了餓死鬼時,老漢聲淚俱下,感染得全場人唏噓不已。這時他兒子許合印揮淚領呼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砸碎許正貴的狗頭!”……油餅老漢跟著兒子喊口號喊到這裏,真地掄起拳頭去砸許正貴的狗頭,直砸得自己的手疼痛難捺才罷休。
老漢的發言結束,許合印讓別人接上。當年許正貴的另兩家佃戶便先後上台,講了這個瘸腿老財主當年對他們的盤剝。他們的發言與油餅老漢大同小異,而且發言時也沒對許正貴動手,讓批鬥會的氣氛變得平淡起來。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兩位佃戶講完之後,一位年輕女性站起來要求發言。人們借著汽燈光看清她的麵目都大吃一驚,原來這女人是許正貴的四兒媳婦朱安蘭。隻見這個俊俏媳婦站在那裏說:“俺不多說,俺就說一句:你們問問這個老地主有沒有變天賬吧!”
眾人一聽許正貴還有“變天賬”,都瞪大了眼睛。許合印走上前道:“許正貴,快把變天賬交出來!”許正貴連聲說:“沒有變天賬!沒有!”朱安蘭在下邊又說話了:“還說沒有!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你拿什麼給你兒看的?”一聽這話,許正貴便閉上雙眼癟了氣。這時許合印便帶人押著許正貴去了他家。隻用了抽兩袋煙的工夫,他們便回到會場,許合印將許正貴親手寫下的被窮人分掉的財產清單展示在大家麵前。看到這一鐵證,那些土改中分到財產的貧下中農真正憤怒了,同時也真正認識到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是多麼符合實際一針見血,於是揮著拳頭將口號喊得地動山搖。這時,許合印高聲宣布將許正貴關押起來,明天送公安機關嚴懲。
接下來,他將朱安蘭大大表揚了一番,說她真不愧是貧農的後代,關鍵時刻階級上分,為律條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不斷深入立下了大功。朱安蘭受到文革主任的表揚,興奮地眨巴著一雙杏眼,坐在那裏將腰杆挺得筆直。
三天後,朱安蘭用這個姿勢坐到了大隊部辦公室裏。她是遵照許合印的安排,到大隊負責看電話的。
朱安蘭兩年前還是柳鎮五村的共青團支部副書記,由於長得漂亮,工作積極,在整個柳鎮街很是惹人注目。柳鎮部隊先後有七八個軍人愛上了她,一到星期天就到朱安蘭幹活的五村繩業組裏找她發展友誼。這些軍人勤快得很,來到這裏操著南腔北調吆吆喝喝幫姑娘幹活,讓繩業組的產量每到星期天就直線上升。可是朱安蘭對他們的熱情始終缺乏良好的反應,誰願幫著幹活可以,想約她出去玩卻沒有門兒。時間一長這些軍人感到奇怪,就向五村的人打聽這姑娘的“活思想”。當時部隊特別講究突出政治搞思想革命化,天天講要抓“活思想”,現在他們也抓到了朱安蘭的頭上。這麼一抓就摸清了朱安蘭的“活思想”:原來她不能隨便找對象,她哥哥是個氣喘病患者,快三十了還打光棍,她必須給哥哥換媳婦。青年軍人們得知這一情況泄了氣:慢說部隊明令不準在駐地找對象,就是讓找,也不能讓自己的姐姐或妹妹嫁給一個喘不動氣兒的人,於是紛紛退卻,讓五村繩業組漸漸恢複了寧靜。
事實真如這幫軍人所了解的,朱安蘭一直準備給她哥換媳婦。因為她哥是獨子,是爹尾巴梢上唯一的一根毛,所以她決心為家庭做出犧牲。不過她想即使換,也得找個差不多的,可是幾年中找來找去,不是人家那邊女的不願意,就是那邊男的太差讓她看不中。眼看哥哥年齡漸長,爹娘終於沉不住氣,托媒人再找,媒人便給介紹了律條村許正貴的四兒子和三閨女。當時柳鎮街正搞“四清”運動試點,查幹部“四不清”首先查他的階級路線清不清,讓人們腦子裏的階級觀點變得像剃頭刀一樣鋒利。朱安蘭聽說那邊是地主家庭,立即表示不同意。可是爹娘去看看人家兄妹倆都長得不錯,尤其是那個青年,雖說是二十八歲大了點,但相貌還是讓人感到順眼的,便背著閨女向媒人點頭應諾。朱安蘭得知後哭鬧了一番,說自己身為貧農後代團支部副書記怎能去給地主當兒媳婦。爹娘流著淚道:這不是為了你哥麼?你看你哥那個糟糠身子,再不娶媳婦怕留不下種了呀!咱家就要絕戶了呀!朱安蘭看看在一邊高聳兩肩艱難喘氣的哥哥,低頭咬唇思忖良久,然後將臉一仰,強忍住眼淚說:“行,就這樣吧。”聽到妹妹說了這一句,哥哥“咕咚”一聲跪到她的麵前,她娘則抱住閨女嚎啕大哭……
那年秋後兩家在同一天各換閨女,將喜事辦了。朱安蘭平平靜靜地坐上蒙著花布蓬的手推車,在娘家門口直等到許正貴的閨女進了她哥的洞房,她才讓人推著去了律條村。到了那裏該坐床坐床,該吃飯吃飯,可是晚上那個許四槌要脫她的衣裳她卻堅決地拒絕了。四槌問為什麼,朱安蘭說為什麼你明白。四槌苦熬苦盼終於等來了媳婦,媳婦的這種態度卻讓她不知所措。他說:“咱兩家換了就換了,俺妹妹不是已經去你家了麼?俺妹妹保準不像你這樣。”朱安蘭說:“你妹妹是你妹妹,我是我。”直到天明也不讓四槌上身。四槌急了,第二天早晨到他爹娘屋裏哭訴,許正貴說:“她不叫那個?那你快去跟你妹妹說,也不叫那個王八羔子那個!”四槌果真跑到柳鎮,從朱家新房裏拉出了他妹妹。聽哥哥說了那個意思,妹妹羞紅滿臉隻是歎氣。四槌這時明白他家已經吃了大虧,隻好向妹妹說:“你往後別再跟他那個啦,等我這邊那個了再說!”妹妹便點頭答應。
四槌回來,向朱安蘭說:“我妹妹都叫你哥那個了,你還不叫我那個!”不料朱安蘭卻說:“就不叫你那個!隻準貧農那個地主,不準地主那個貧農!”夜裏照舊守身如玉。四槌眼看著女人在床卻不能“那個”,急得抓耳撓腮,最後便動了硬的,摁住朱安蘭就撕她的衣裳。哪知朱安蘭竟從身上掏出一把剪子,猛地捅向他的脅間。四槌覺得疼,跑到他爹娘屋裏看看,身上已經讓戳出了一個窟窿,再深一點就麻煩了。許正貴老兩口嚇得說:“算啦算啦,他不叫那個就不那個,反正咱不能把命搭上!”
但這樣的結果總不能讓許正貴一家甘心,老太太便去柳鎮找到閨女,再次講那個意思,閨女紅著臉道:“娘,這家那人也實在可憐,俺真不忍心……”娘板著臉說:“你不忍心也得忍,咱不能讓人家白那個了!”閨女又點頭答應著。可是三個月下去,閨女忽然回到娘家說她身上有了,她娘跺著腳道:“他那邊都結果了,這邊連個花骨朵還沒見,你說這是啥事兒!”四槌得知了這事,獨自一人跑到沭河灘上大哭了一場。
從那以後,四槌就死了那份心,該幹活幹活,該睡覺睡覺。朱安蘭表麵上也安心住在這裏,像別的年輕婦女那樣整天到地裏幹活。十個月後,她小姑也是她娘家嫂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她歡天喜地挎了一箢子油條雞蛋去送“助米”,又把他男人四槌氣得害了一個多月的胃疼。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當過團幹部的朱安蘭激動起來,找到許合印申明自己的貧農出身,要求加入紅衛兵,可是許合印對許正貴有深仇大恨,對地主的兒媳婦不夠信任,便沒有批準她的要求。沒料想這位朱安蘭真不愧是貧農後代,階級路線竟然如此分明,能夠大義滅親揭發出公公存的變天賬。許合印想,這樣的人不信任還信任誰?這樣的人不用還用誰?
律條村有一部電話,是在一九六四年與各戶的廣播喇叭一塊安裝的。因兩種信號都走一條線,大隊部裏便設了一個閘,早晨、中午、晚上三次廣播時間一到,便將閘扳上去;廣播一結束,再把閘扳下來。扳上去隻用於聽廣播,扳下來隻用於通電話。這項工作原先是由大隊會計許景霖負責的,可是這個老會計仗著自己年齡與輩份都比許合印大,不大聽他指揮,工作吊兒郎當。他最常犯的錯誤就是忘記扳閘,不是讓全村聽不到廣播,就是讓全村都能聽到許合印與上級領導通電話的聲音。許合印很惱火,一直想另找個人替他,但選來選去也沒有很值得信任的。所以當朱安蘭一出現,這電話傳達員就非她莫屬了。
朱安蘭對大隊文革主任的信任當然感激不盡,從此一天到晚坐在大隊部裏恪盡職守,該扳閘扳閘,該接電話接電話。從她一上任,許景霖就撇撇他那張不長胡子的“嬤嬤嘴”,自覺地呆在一間廂房裏專心處理賬務。這樣,作為律條村政治文化中心的大隊辦公室裏往往隻有許合印與朱安蘭兩個人。
按照輩份,許合印得叫朱安蘭嬸子。可是他不這麼叫,而是直接稱呼“安蘭”,朱安蘭對他也隻叫“合印”而不叫別的。二人在一起時,談論國家大事,也談論自家小事。一來二去,朱安蘭就在一個晚上把自己的婚姻悲劇講給許合印聽了。許合印聽了當然滋生出強烈的革命義憤,說:“安蘭,你快別跟那個地主羔子啦,跟他離婚!”朱安蘭卻搖搖頭。許合印問為什麼,朱安蘭說:“為了俺娘家,為了俺哥。”許合印說:“那你就這樣過下去?”朱安蘭點點頭,接著眼淚從一雙杏眼裏“啪噠啪噠”往下掉。許合印這時走上前去,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他看看院中無人,便將屋門一關,把朱安蘭頂到南牆上扯下了她的褲子。可是由於高低懸殊,一時不能成事,許合印瞥見牆跟有幾塊開會時人們坐的磚頭,急忙踢過來讓朱安蘭叉著腿站到上麵。然後,他才將年輕女人弄出一聲呻叫……片刻之後許合印欲提上褲子,一低頭看見了自己下身染上的鮮紅,急忙問朱安蘭是怎麼回事,朱安蘭流著淚道:“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你老婆第一回不這樣?”許合印聽了這話心中生出無限的感動,緊緊地抱住他說:“安蘭!我的好戰友!真是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嗬!”……
有了這種河海一般深厚的階級友愛,許合印從此經常和朱安蘭做這事情。他們還將這事情確定了隱語,叫作“上台”。瞅瞅院內無人,許合印便乜斜著眼睛說:“安蘭你上台?”朱安蘭便立即響應道:“上台!”說罷動作敏捷地踏上早已預備在那裏的磚垛,叉腿倚牆而立,豪情滿懷地迎接那片刻的歡娛。
有一回是在下雨的中午,因為不會有人前來,他們“上台”後肆無忌憚格外持久。當時廣播喇叭裏正播放那首有“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句子的歌曲,他倆一邊隨著唱,一邊將動作應和著歌曲的節奏。由於心情越來越激動,動作越來越猛烈,致使朱安蘭的屁股一下下重重地擂擊著牆壁。在最後的幾下發生時,泥巴抹起的牆皮突然掉下一大塊,在地上砸起了大朵塵煙。二人吃了一驚,在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才驚魂稍定。朱安蘭看看牆上,忽然發現裸露的磚縫中有一團紙塞著,急忙取下展開,與許合印並頭去看。他們雖然都識字不多,但還是大體上看明白了:這是一份族規,一不得這樣,二不得那樣,總共是八條。朱安蘭問:“什麼是族規?”許合印道:“那是四舊!”說著扯過那張紙,一邊擦拭身上的穢物,一邊向他的革命戰友講述這屋子曾用作家廟的曆史。
此處牆皮脫落,他們下一回便挪挪磚垛,另選了個地方。不料“上台”後那牆皮又被他們砸掉了一塊,而磚縫裏又有紙團出現。他們看看,這紙上開頭寫了“石居士七筆勾”幾個大字,下麵是密密麻麻的繩頭小楷。第一段文字為:“貪甚風流,不是冤家不聚頭。但顧淫人婦,能保妻兒否?休!嬉戲眼前頭,萬惡淫為首。因此把美色邪淫一筆勾。”朱安蘭看了變色道:“這是教人甭胡來呢!你不害怕?”許合印一哼鼻子:“這還是四舊,怕它個×!”又拿了這紙去擦身上。
再一回“上台”,他倆又把一塊牆皮撞掉,讓一個紙團重見天日。這次他們讀到了一段二人都認不全字也讀不懂的話:“楚子將出師。入告夫人鄧曼曰。餘心蕩。曼曰。王祿盡矣。盈而蕩。天之道也。楚子果卒於師。夫蕩於心。為死亡之兆。則蕩於身者。又當何如也。然則儒者主敬之學。固養心之道。而實保身之道也歟。”許合印對這紙條依然斥之為“四舊”,依然將其作拭穢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