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一章(3 / 3)

因為屢屢“上台”,辦公室的南牆牆皮很快脫落了一大片,斑駁陸離很不雅觀,讓前來開會辦事的人覺得莫名其妙。能名其妙的許合印卻將其引為自豪,常常指著這牆對朱安蘭說:“看見了吧?不破不立,破就是立!”朱安蘭此時便紅著臉敲他一小拳:“還有臉說?你個大流氓!”

在這段時間裏,許合印覺得應該讓心愛的戰友見識外邊的大好革命形勢,經常讓許景霖給替班看閘,他用自行車帶著朱安蘭外出,或是去柳鎮,或是去縣城。外出了幾回,村裏人便議論紛紛,都說這倆人有景兒了。

議論傳到油餅老兩口耳朵裏,老兩口都氣得吃不下飯。尤其是老太太最為生氣,跺著小腳罵道:“這個朱安蘭,真是個小賤×!我跟合印家的去撕了她!”說罷真地去叫兒媳婦跟她走。誰知兒媳婦卻流著眼淚搖頭。老太太問她這是為什麼,臉黃發焦的兒媳婦向婆婆道,她不是不知道男人有外心,可是她不敢。因為許合印已經說了,自古好男占十女,他這一村之長占兩個不算多。如果真要管他,他就要離掉原配娶朱安蘭。老太太讓這話氣了個半死,回去跟老頭說了,老頭粗著脖子道:“不叫管?俺非管管這驢日的不行!”於是,他就在一天早晨兒子推著自行車又要跟朱安蘭出門時,上前攔住說他要坐兒子的車腚去趕集。許合印皺著眉頭道:“我跟朱安蘭要到公社開會。”老漢說:“一個熊看電話的還要開會?拿通知咱看看!”許合印拿不出通知來,又說:“你這麼大年紀了,坐車腚不牢靠,再說又是上坡又是迎風……”說著向朱安蘭使個眼色,自己輕捷地騙腿上車,朱安蘭則緊跑兩步“嗖”地跳上車腚坐著。旁邊看見的人笑著向老漢道:“你說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也不識相!”老漢看著兒子遠去的影子點頭道:“嗯,等著看吧,他能不出好能!”

許合印這天下午帶著朱安蘭回來,從東邊山坡上幹活的人群中突然喊出這麼幾句:

主任騎車有三歡:

順風下坡帶安蘭!

主任騎車有三愁:

迎風上坡帶老頭!

這喊聲傳到二人耳中,二人都有些緊張,許合印緊張得扶不穩車把,差點讓後邊的朱安蘭摔下來。他回頭說:“日他奶奶,有意見嘍!安蘭這樣吧,我教你學會騎車,你以後自己走路行吧?”朱安蘭脆生生地點頭道:“那好!”

當天晚上,許合印就在大隊部院子裏教朱安蘭學起車來。先是“騎死驢”:讓她騎上去,他幫著掌握車把,讓朱安蘭尋找騎車的感覺。這麼轉了一會兒,又開始“騎半死驢”:由朱安蘭掌握車把,許合印在後麵扶著車腚,一見車傾則全力糾正之。最後是“騎活驢”:許合印撒手不管,讓朱安蘭自己騎著走。朱安蘭十分聰明,學了一個來鍾頭就學會了,騎著車子像條小鯽魚似地在一棵棵老柏樹的間隙中飛快穿行。許合印見狀,拍拍女人的屁股小聲道:“成功啦,快下車,上台慶賀慶賀!”女人立即騙腿下車,擦一把臉上的汗走到屋裏,噴著急促的呼吸站到了磚垛上。

第二天,朱安蘭獨自騎車出門,讓看見的人們都吃了一驚:了不得,這女人也會騎車啦!隨即,不平之氣湧滿了許多社員的胸腔:許合印是主任,騎個車就騎個車,她朱安蘭算老幾?買腳踏車花的是大隊的錢,大隊的錢也是咱大夥的。大夥的東西讓那張騷×夾著到處跑,還有沒有天理?她朱安蘭有資格騎車,咱也有資格騎車!學!咱也學!

當天傍晚朱安蘭剛進村,自行車就讓幾個青年搶去,推到了村前的麥場上。許合印聽了朱安蘭的報告急忙跑去要推回來,可是青年們堅決不放,說:你能叫別人學車,就得叫咱們學車!不就是學學麼?耽不了你明天騎就行!許合印沒法硬奪,隻好空手而回讓他們學去。

這天晚上恰好有月亮,學車活動在麥場上進行得熱火朝天。車一次次倒下再一次次扶起來;腳踏子一次次摔得不能蹬再一次次用钁頭撬過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學車隊伍,雞叫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能將他們攆回家。直到車圈上映出東天邊紅紅的曙光,車軲轆才終於停止轉動。有人總結了一下,這一夜共有十八條漢子掌握了腳踏車的駕駛技術。

第二天夜裏,學會騎車的人數達到了四十。

五天下去,全村有一半的青壯年都能跳到自行車上,體驗一下在地球上行進的另一種速度。

此時,這些人已經不滿足於隻在麥場上體驗,他們還想到大路上去使這種高速度體現實用價值。更何況人們學會了車就像剛娶來媳婦時差不多,那股新鮮勁兒讓他們隻想重複了再重複,於是就有人向許合印提出要求借車外出。許合印很明白再做讓步的後果,明確宣布除了辦公事一概不借。而用於“辦公事”而且會騎車的隻有許合印和朱安蘭,大夥隻得懷著火焦焦的心情看著這二位從村口飛進飛出。有的人不服氣,每當他們行駛到村口時便攔住了問:今天出門真是公事?問得二人心裏煩煩的。

這一天傍晚許合印回來,又有人攔住了問,他高挺著胸脯道:“怎麼不是公事?今天才是大公事哩!毛主席又發最新指示啦!”

這天晚上,許合印果然爬上大隊部院中高高的喊話台,把全體社員召集起來傳達最新指示。他在社員大會上講:毛主席這次的最新指示隻有五個字:“要鬥私、批修。”他解釋道;私,就是“私字”,就是私心雜念、壞思想。修呢,就是修正主義,是赫魯曉夫搞的那一套。赫魯曉夫不搞無產階級的一套,去搞資產階級的一套,就是變質走味,腐化墮落。許合印提醒大家:凡是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凡是不想受苦光想享福,凡是走歪路幹壞事,都是修。他說,鬥私批修呢,就是用毛澤東思想為武器,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狠鬥壞思想、壞行為,實現思想革命化。

他講話講到這裏,油餅老漢突然在人堆裏發言道:“我看有些人真該鬥鬥私、批批修啦!”

他的話音剛落,許多人附和道:“是這麼回事!要說私字,有的人私字真是不少;要說修,有的人真是修了!”

許合印品出眾人這些話的意思,臉上表情十分不自然。他又說了幾句秋收秋種的事,便匆匆宣布散會。

以後的日子裏,許合印在村裏召開會議,再也沒提“鬥私批修”這幾個字。

他不在村裏提,上級卻一直在提。這天冬天縣上發下一個通知,要辦大規模鬥私批修學習班,時間為五天,讓每村去一名主要幹部。許合印便從家中背出一床又破又髒的被子,綁在自行車後腚上去了。

他走後,朱安蘭一如既往在大隊部值班。第三天晚上九點縣廣播站剛剛結束播音,電話突然響了。朱安蘭抓起一聽,原來是許合印從縣城打來的。許合印說他想她,就跑到郵局打電話了。朱安蘭心裏感動,便說自己也是想。許合印嘻嘻笑著問:你想什麼?朱安蘭便說想上台。許合印說我開完會一回去就讓你上台。朱安蘭說你開完會還不是先回家?還能先顧上我?許合印便說不不不,家裏的太鬆,還是要你這緊的。朱安蘭這時便“哧”地一笑:知道咱緊就好!……

他們二位隻顧調情,沒想到這時大隊部的閘忘了扳回去,致使全村大部分人都從小喇叭裏聽到了這段對話。家家戶戶立即是一片驚訝聲與唾罵聲,許多人還對著小喇叭破口大罵。在二人的情話結束之後,許多人唯恐別人沒聽到,紛紛走出家門轉告,相互交流看法,夜晚中的律條村迅速升騰起一片怒氣。

朱安蘭並不知道這一切。他公婆一家因為是地主,家中不準安小喇叭,也不知道。然而就在朱安蘭懷著被許合印煽動起來的一腔情欲往回走時,在街上卻讓許合印的老娘截住了。老太太什麼話也不說,往她身前一靠,就用一根錐子狠狠向她的下身攮去。朱安蘭痛得大叫一聲,手捂私處問為什麼攘她,老太太這才氣咻咻道:“你再去打電話給俺兒,就說不用他的家夥了,這錐子更叫你解癢!”至此,朱安蘭才想起了她的疏忽大意,羞得將臉一捂跑回家去,第二天再不敢出門。

兩天後的晚上忽然下起雪來,許合印披著一身雪花興衝衝地騎車回來了。他果真沒先回家,而是去大隊部欲赴前約。可是到了那裏卻不見人,門都鎖著。他掏出鑰匙打開,點上燈,首先去看往日讓朱安蘭上台的地方。沒想到那裏卻貼著一張大字報,上麵寫著一首順口溜:

小小律條村,

出了個許合印。

拉起紅衛兵,

奪權當主任。

買了自行車,

還要操他嬸。

一天一上台,

電話裏說鬆緊。

問問許合印:

你是人是龜孫?

許合印隻讀了一遍,額上便冷汗涔涔。他緊張地思考了片刻,首先想到的是以攻為守。他急急跑到院中,手足並用一擦一滑地爬上已積了一層白雪的喊話台,抄起那個鐵皮喇叭筒便大喊起來:“全村貧下中農注意啦!全村社員同誌注意啦!我許合印今天從縣上開會回來啦!毛主席教導我們:‘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的邏輯,他們決不會違背這個邏輯的。’在咱們大隊也是這樣,我才出門五天,就有階級敵人興風作浪!有人貼大字報,捏造事實,無中生有,惡毒攻擊革命造反派,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到這裏他猛地一跺腳,不料腳下一滑,身體便重重地掉了下去。村裏一些人聽到許合印說到這裏再無下文,覺得奇怪,到這裏來看,才發現他已在喊號台下的地麵上死了。

當天夜間這件事便傳遍全村,連朱安蘭也知道了。她當然要哭,一直哭到深夜。而那地主羔子丈夫就坐在旁邊,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等到朱安蘭終於不哭了,他說:“睡吧。”就像往日那樣到床的另一頭慢慢躺下。不料這時朱安蘭卻說:“你過來吧。”四槌驚喜萬分,立即撲到了她的身上。等事情結束,他問:“你這回怎麼答應了呢?”朱安蘭道:“反正我已經先叫貧農那個了。”聽見這話,四槌從她身上滾下來,痛徹心肺地大哭起來。

許景行為許合印猝死這件事情一直忙到下半夜。別人跑來告訴了他大隊部裏發生的慘劇之後,他立即到那裏讓人保護好現場,而後打電話報告了公社。公安特派員很快冒雪前來,做出了許合印係跌落致死的結論。當特派員從一些人口中了解到許合印的髒事,並親眼看了那張大字報,便笑著吐一口唾沫:“該!”許景行送走他,又忙著領人把許合印抬回家去。看見死者的娘和老婆孩子哭作一團,許景行不禁搖頭長歎。

死者的親屬隻有油餅老漢沒掉一滴眼淚。他一直坐在旁邊罵他這位已經全身僵硬的兒子,嘮嘮叨叨地說實踐證明他說的對,這個雜種操的胡作非為到底沒有好下場。許景行製止了他好幾次,他才稍稍收斂。當許合印的哥哥與本支一些兄弟商量,想趕快做口棺材,等明天把弟弟抬到祖林裏埋了,油餅老漢又是激烈反對。他指手劃腳地道,像合印這樣的孬種,根本沒有資格進祖林,他如果進了隻能讓祖宗們生氣。兄弟們問:那你說埋到哪裏?老漢說,埋到村西社林。兄弟們聽了這話都很吃驚,說咱村社林多年沒埋過大人,把合印埋進去咱們以後怎麼出門見人,拿狗皮蒙了臉?老漢說:他不是咱家的人!咱不認他!許景行也覺得老漢過分認真。雖說老社會裏有不讓劣跡多者進祖林的做法,但如今是六十年代了,大可不必再用陳規,便也開口勸阻。勸了好大一會兒,老漢才點點頭道:也就是你勸,要是別人,誰的話我也不聽!不過,合印要進祖林,臉上得帶了我的巴掌印兒才行!說罷,他果真掄起他僅存的一隻手,去死者臉上“啪啪”扇了三下。看著老漢的作為,在場的人大都哭了,連許景行也忍不住濕了眼窩。

等許合印的家人開始為他穿衣成殮,許景行離開了這裏。這時雪還在下著,但因為是在有月亮的日子,天地之間不算太黑,村中的樹與房都在眼前朦朦朧朧。許景行心情沉重腳步沉重地回到家裏,一進院門,恍惚看見西牆邊站了一個人。那人弓著腰,頂了一頭白發──哦喲,這不是死去了三十年的嗣父麼?!

許景行心下一驚,急忙走上前去。這時他才看清楚了:那不是嗣父,是一簇頂了積雪的竹子。然而,嗣父那久逝了的身影分明又晃動在許景行的眼前。他低低地喊一聲:“爹……”眼淚就從他早已不再年輕的臉上悄悄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