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1 / 3)

第二卷 第十章

抗美的燒書企圖沒能立即實現,是許景行阻止了他。這些年來,嗣父留下的這一櫃子舊書許景行雖然沒再讀過,但他一直對它們持敬重態度。其中的原因,首先是這書是嗣父的遺物,看見這書就像看見了書的主人。其次,他欽佩嗣父生前所做的善行,而那些善行則來自這些“聖賢書”的教誨。此時他已在報上與廣播裏得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要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但他沒有料到在律條村第一個付諸行動的竟是他的兒子,兒子行動的對象且是嗣父的那些書。他生氣地向兒子道:“你個小毛孩子,知道什麼是四舊?快老老實實學你的習!”兒子見父親不支持,便鼓突著嘴蓋上書櫃,坐到一邊捧起了課本。

半月後不是星期天的一天,許景行正在地裏幹活時,抗美突然領著十幾個戴紅袖箍的男女同學回到家裏,進門後就到西屋抬出那個櫃子,將書全部倒在了院子裏。這夥十五六歲的孩子簡單地看一看便宣布:“四舊!這是標準的四舊!”玉蓮這時正在東院與鄰居女人湊在一起補衣裳,聞聲後急忙抱著小梗回來,看到家中情景便問:“抗美,你要幹啥呀?”孩子們第一次聽到這位同學的小名,都瞅著他笑。抗美紅著臉說:“誰是抗美?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許合心!咱們家不能要四舊!”玉蓮說:“你四舅怎麼招惹你啦?他一年來不了咱家一趟……”見同學的母親如此愚昧,紅衛兵們笑得更加厲害。抗美又羞又惱地喊:“快燒快燒!”說著就跑到鍋屋裏找火柴。玉蓮看到這個情景,急忙將小梗扔到院裏,一個人跑到東北嶺上去找丈夫。

不過她剛跑到雹子樹下就看見了往回跑的丈夫,丈夫身後還緊緊跟著二十多個社員。再看其他方向,也有許多社員扔下手中的活兒往村裏跑。玉蓮回身一看從自家院裏冒起的煙柱便明白了:千百年來人們早已形成習慣,一見村裏有失火跡像都要趕緊跑回來救火,今天大家一定認為是誰家遭殃了。她截住丈夫說了家中情形,許景行停住腳步,一邊看著村子上空那根熊熊的煙柱,一邊緊皺眉頭用拳頭將那棵雹子樹捶得枝葉簌抖……

許景行回到家中時那書已經燒完,隻剩下一個灰堆青煙嫋嫋。灰堆四周則站滿本村社員,一個個瞪著眼問抗美為何回家燒老族長的書。有人還怒氣衝衝地罵抗美:“你個小王八羔子知道不知道,你爺爺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你燒他的書是長了狼心狗肺!”抗美沒經曆過這種與族人的對抗,嚇得小臉幹黃幹黃。倒是他的同學們勇敢,連連振臂高呼:“革命造反精神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時許景行讓社員們都回地裏幹活,讓兒子和他的同學們回柳鎮,自己則拿了一把鐵鍁去了西牆邊。那裏成片的竹林已經不再:六年前挨餓時,玉蓮想在院裏多種一點瓜菜,他便將這片竹林差不多全部刨掉,隻留了當年嗣父所築書墳旁邊的幾叢。這時他到幾叢竹子中間,將那座幾近坍平的書墳掘開一個坑,再將院中尚在冒煙的紙灰一鍁鍁鏟到這坑中,最後再覆上土。許景行沒有再造書墳的意思,但因這裏多了內容,那土堆仍像一座小墳。埋完,許景行向這土堆看一眼,喘一口長氣,隨後找大隊書記許正春去了。

許正春到柳鎮開會剛回來,許景行在大隊辦公室說了這樁燒書事件,問他:“大叔,你說這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麼回事?”許正春搖搖頭道:“你問我,我問誰?景行,我當幹部當了二十多年,整天緊跟緊攆,生怕跟不上形勢。這一回,怎麼覺著再想跟也跟不上了……”兩個村頭相對無言,直到家裏人喊他們回去吃飯。

三天後,抗美又突然回家,讓他娘給做一雙新鞋,說要穿著去曲阜砸孔府孔廟。全家人聽說這事十分震驚。許景行說:那是聖人的老家,怎麼能砸?抗美說:老師講了,那裏是四舊的老窩,砸了它就等於拔了四舊的根,所以要堅決徹底地砸爛。許景行說:那是傷天理的事,讓他們去,咱們不去。然而抗美非但不聽爹的勸告,反說爹是一腦子舊思想。許景行氣得掄起巴掌要揍他,玉蓮卻張臂護住兒子道:他想去就讓他去吧,這世道,興個什麼就是什麼,咱們誰也擋不住的。許景行想想妻子的話也對,便停止對兒子的勸阻,自己忍著氣到大隊辦公室去了。家裏,玉蓮則飛針走錢通宵不眠給兒子趕做了一雙新鞋。

不料,兒子拿著這雙鞋意氣風發地走後,第二天卻又滿臉沮喪地回來了。玉蓮問他為何回來,抗美跳著腳哭道:“還不是你叫回來的?”家裏人都莫名其妙,許景行將兒子切切相問,才知道柳鎮中學“曙光紅衛兵”派出的“滅孔戰鬥隊”為保證隊伍的純潔性,對每位成員的家庭出身及社會關係進行了嚴格審查,這一查查得抗美掉了底兒:他姥娘家是地主,所以不夠滅孔資格。回到家,許合心麵對地主出身的娘生出千般恨萬般怨,“唔唔”哭著要跟她斷絕關係。九歲的社會這時也說:“我也要當紅衛兵!我也跟娘斷絕關係!”玉蓮聽了流淚道:“當年你爹要跟俺斷沒斷了,養大了你們,你們又要跟俺斷……”大梗看不下去了,向兩個弟弟喝道:“你們兩塊雜碎,不要咱娘你們要誰?”坐在旁邊一直沒吭聲的許景行這時說話了:“抗美、社會你們聽著,你姥爺是地主,你娘不是,你娘跟咱一樣是下中農!快到西屋睡覺去!”聽了這話,兩個小子才撅著嘴去了西屋。

大梗這時也回她的屋去了,堂屋裏隻剩下許景行和玉蓮。玉蓮看丈夫一眼,低下頭捂著嘴哭了一會兒,說道:“俺這一輩子,為的是什麼人!……”許景行看看她那因哭泣顯得益發醜陋的臉,說:“你能跟孩子一般見識?”玉蓮不搭腔,依舊一聲聲抽嗒。正哭著,她忽然將眼淚一抹驚叫:“喲,俺忘了到西屋釣虼蚤了!”說著急急跑向了門外。看著她那情急的樣子,許景行心中又生出幾分感動。

過了兩個月,紅衛兵在律條村也出現了。紅衛兵頭頭叫許合印,是油餅的二兒子。這位四十二歲的中年漢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忽然領著一幫年輕人貼出大字報,宣布成立律條大隊“革命造反”紅衛兵。這個組織十分厲害,聲稱除了“金鑲邊”即絕對純粹的貧雇農一概不要,連下中農也排斥在外。他們在本村發展了五十來名成員,到柳鎮同抗美曾經參加過的“曙光”紅衛兵掛上勾,然後再回到村裏問大隊幹部支持不支持。許正春讓他搞得猝不及防,心想你這個東西不跟我商量就成立紅衛兵,還把我放在眼裏不?就不鹹不淡地讓許合印問他爹去。因為許正春聽油餅老漢說過,兒子成立紅衛兵的事連他爹這個貧協主任也不知道。許合印去問他爹,老油餅劈頭蓋臉訓了他一通,說他不知天高地厚目無尊長。不料許合印向他道:“好啦,你說我目無尊長我就目無尊長,從今往後你就不是我爹,是革命的絆腳石了!”以後,這位紅衛兵領袖就再不把村幹部們放在眼裏,按照自己的意誌說幹啥就幹啥。

這時外村的紅衛兵已開始破“四舊”,許合印便也學著做。挨家挨戶翻箱倒櫃,搜走了許許多多他們認為是“四舊”的東西,能燒的燒掉,不能燒的便拿到紅衛兵司令部保存。紅衛兵司令部就設在許合印家,有人看到,讓他拿回去的東西包括幾十塊銀元和一大包婦女首飾。

這是許合印的第一個戰役。第二個戰役是改變婦女們的舊習慣,要求四十五歲以下的女性誰也不準再在腦後窩纂,要剪成短發。他提出的口號是“不要孔老二的牛屎餅子,要革命的哈散毛子”。當地人把頭發不加任何束縛稱之為“哈散著”,那麼具備革命特征的齊耳短發便叫“哈散毛子”。許合印讓劉二妮召開婦女大會貫徹這一決定,劉二妮卻稱病不出。許合印便改變方式,將部下聚集到街口,從家中拉出自己的老婆,抬手一剪子,老婆腦後的“牛屎餅子”便墜落在地。許合印緊接著向圍觀社員講:凡是革命的三天之內自己鉸,三天後自己不鉸的由紅衛兵上門收拾。一聲令下,大多數中青年婦女都依照這一要求,自己動手或相互幫助,剪掉了腦後那團屬於孔老二的東西,連婦女主任劉二妮也沒敢抵擋革命潮流。由於婦女們的麵貌大變,滿街的“哈散毛子”讓人們對這些女性感到陌生可疑,好長一段時間不能適應。大隊書記許正春回家看見年屆四十的兒媳婦和三個孫女統統剪了嶄新發型,吃飯時眼前是一桌“哈散毛子”,覺得十分別扭,在辦公室裏向大隊長許景行嘟噥:“這麼老少不分,算個啥事兒!”而許景行對紅衛兵的這一行動也持不歡迎態度,其原因有兩點:第一,因為劉二妮那罕見的長發將不複存在,讓他萬分顧惜;第二,因為目睹村裏女人頭上發生的巨變,回家看看老婆那顆無需革新以不變應萬變的腦袋,心中積存了多年的委屈再次沉渣泛起,讓他非常難受。

三天之後許合印檢查婦女們對他命令的貫徹情況,走遍全村隻發現了一個拒不執行的。這人是許景一的二兒媳婦汪蘭芝。

汪蘭芝二十年前就是這村的著名人物。那時根據地裏在辦婦女識字班的同時也掀起了放腳運動,各級幹部立下誓言:國民黨辦不成的事,共產黨一定要辦成,堅決掃除封建小腳!由於這一次聲勢浩大,凡是四十五歲以下的婦女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放了。不過此時對這種解除了束縛的東西已經不稱“三民主義腳”而稱“解放腳”。當越來越多的“解放腳”在律條村中“咯噔咯噔”行走的時候,這裏差點出了一件命案:那個汪蘭芝因為從小裹就一雙姣小無比的三寸金蓮,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解放,讓村幹部逼急了,竟自掛房梁以示抗議,幸虧讓人發現得早才沒有死成。你想這女人死都不怕,誰還能奈之何?於是汪蘭芝就扭著她的三寸金蓮踏入了新社會,直至今天。

而今汪蘭芝又用腦後的發纂與時代潮流相對抗了,她向人講:還是那個辦法,叫我鉸纂我就死。然而她是錯估了今日的對手,許合印聽說了這話針鋒相對道:死?死也得鉸!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就是暴烈行動!別人勸道:這女人已經四十三了,隻差兩歲,算了吧!許合印卻不同意,當天他就親自帶人去了她家。這時汪蘭芝的公公許景一早已死去十來年,他二兒子許合算去柳鎮趕集也不在家。汪蘭芝一聽紅衛兵來了趕緊將門閂死,許合印他們叫了半天沒叫開,隻好采取革命行動破門而入。到堂屋裏發現,這女人已經在房梁上完成了她二十多年前未竟的壯舉。許合印先是慌亂了片刻,但等別人將死者解下來之後,他咬咬牙道:“我說了,死也得鉸!”說著就上前動手,親自剪除了女人腦後的“牛屎餅子”。律條村最後一位舊式婦女汪蘭芝,此時隻好頂著一頭“哈散毛子”去了陰曹地府。她男人趕集回來當然要找許合印拚命,嚇得這位紅衛兵領袖躲到外村三四天沒敢回家。後來還是許正春用村裏的錢為汪蘭芝做了口棺材安葬了,並反複勸說許合算為孩子著想不要魯莽行事,許合算這才答應不再追究,讓許合印回村繼續領導文化大革命。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到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愈燃愈烈,上邊傳下來的口號聲震耳欲聾。先是喊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莊稼人還沒弄明白赫魯曉夫是哪方人氏,接著就被明確告知中國的赫魯曉夫就是劉少奇鄧小平。他們還聽說這二人是“走資派”,這個新名詞一度引起很大歧義:沭河兩岸莊稼漢子說到“走仔”就是指鬮豬沒鬮好,致使那畜牲還殘存了雄性。一九六五年農村剛剛推行男性結紮手術,人們便往這方麵聯想,認為劉鄧也是沒做好結紮手術還能讓老婆懷孩子。正研究著這個問題,想不到從省到地區到縣再到公社,所有的頭號和二號大官都“走仔”了。有些結紮成功的男人便憤憤不平:看來上級動刀子光跟咱動真的呀?日他姥姥,不造他們的反造誰的?……

許多人獲得對“走資派”含義的嶄新理解還是在十一月初五的柳鎮集上。那天來自沭河兩岸的幾萬趕集人都觀看了一個展覽。那展覽是縣城紅衛兵來辦的,他們用地排車拉著縣委會議室的兩套沙發和兩個電扇,辛辛苦苦地挨個區轉,這天從雙廟區駐地出發走了整整三個小時,才終於把縣委書記享樂腐化的罪證展示在這一帶莊稼人麵前。聽到講解員說這沙發是從上海專程買來的,一套花一千多塊錢,是全縣開天辟地頭一份兒;那兩個圓圓的鐵家夥是電扇,一個值一百多,有了它就不用搖扇子了,莊稼人真正地發怒了:操他浪娘,縣委書記跟縣長也真會享福呀!這麼“走資”也太他娘的恣啦!打倒,堅決打倒!莊稼漢子的吼聲在沭河岸邊悶雷般地滾動,經久不息……

許景行那天也去了柳鎮。他趕集的目的是為輟學在家的大兒子買一把钁頭以便讓他到隊裏幹活。當把钁頭買到手他才看到了那個展覽。他不光看,還像許多莊稼人一樣,到沙發上親自坐一坐來體會這種坐具給人帶來的舒服。沙發將他一彈,彈起他身體的同時也彈起了他的怒氣──他們坐沙發,老百姓坐的是啥?這些人享的這份福,過去許正晏那樣的地主也沒有哇!

回到村裏,他決定先去大隊部,把自己在集上的見聞告訴許正春。想不到他剛走近那裏,忽見大隊部院牆上貼了好幾張大字報,並且有大堆人圍在那裏。見他走來,許多人臉上還現出很不自然的表情。他心裏納悶,便走上前去看。誰知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第一張大字報的題目竟是《揪出律條村的赫魯曉夫許正春!》。再看內容,竟然列出許正春的“八大罪狀”,又是充當劉小奇鄧小平的爪牙啦,又是階級路線不清啦,空空洞洞地光拿大帽子扣。到後邊才有了具體的,其中一條是打罵貧下中農。許景行對這一條有點認可。因為許正春在村裏不光是一村之長,還是輩份最高者,有時候遇上不聽指揮調皮搗蛋的晚輩後生往往罵上幾句,特別生氣的時候還會掄上一掌踹上一腳。許合印年輕時就曾領教過多次。許景行記得在成立高級社之後,有一回許正春到地裏檢查社員們的幹活質量,看見許合印鋤掉了不少莊稼苗,用鋤杠揍得他哭著求饒。許景行想起這些心下明白:現在,身為紅衛兵頭頭的許合印要報仇了……再往下看,說的是許正春多吃多占。許景行想,這就是血口噴人了,許正春當幹部以來在這一條上最是注意,我跟他共事這麼多年還沒發現他多吃多占什麼。再看,大字報寫出這條罪狀的依據有兩點:第一,這些年經常有幹部來住,村裏管飯,每頓飯肯定有剩的,這些剩飯裝到了哪個驢肚子裏。第二,村裏訂的報紙,一年能攢一大摞,最後都幹了什麼?大字報嚴正指出:“許正春你要對此徹底交代。交代不清楚決不饒你!”看到這裏許景行真感到哭笑不得,他沒想到還有人要從這兩條中認定許正春多吃多占。村裏有幹部來時是要管飯,一般都由許景霖做給他們吃。但許正春從來不陪幹部吃飯,對剩飯也從來不沾,即使有剩的也讓許景霖吃了,怎麼能說許正春多吃呢?至於報紙的事倒有點影子:許正春自己不識字,卻又想聽到上級的聲音,常常將報拿回家中讓孫子念給他聽,念完了也就放到家裏了。可沒想到紅衛兵竟拿這點小事向許正春問罪!許景行搖搖頭心想:這些人,到底要幹啥呀?

後邊的那張大字報,也是揭發許正春的,內容與第一張大同小異。他沒再細看,又將目光投向了第三張。萬萬想不到,那張上隻有大大的三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