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2 / 3)

許景行、劉二妮,

快快交代你們是啥關係!

提示:劉二妮破四舊剪下的頭發送給誰了?為什麼?

許景行看了,先是倒抽一口涼氣,接著眼前一陣發黑像太陽突然熄滅了一般。與此同時,胸骨那兒生出一陣錐心的疼痛……

許景行也不知道自己和劉二妮到底算啥關係。這種關係的萌芽發生在一九五一年的冬天。那段時間上級又下達了征兵任務,而這時朝鮮戰場上正打得難解難分,因而開完動員會後很少有人報名。還有一些青年白天跑到野貓山裏躲著,不到半夜不回家。許景行心裏著急,想起劉二妮去年送夫參軍,如果讓她出麵是會有說服力的,便向許正春提議讓劉二妮幫忙。許正春同意後,劉二妮便滿腔熱情地做他的幫手,每天早早起來將那些征兵對象堵在家裏作思想工作。這年輕女人口齒伶俐,講一通保家衛國大道理,再現身說法講自己丈夫到部隊如何飛快進步,現在已經升到排長了。並說好男人就是要當兵,想有出息還是去部隊。說得一個個小青年和他們的父母心動,遂點頭答應參軍。在完成征兵指標的那天早晨,二人回到大隊辦公室,劉二妮摸摸腦袋說:“哎呀,今天早晨俺忙得連頭還沒梳呢!”說著就從大襟底下的暗兜裏掏出一把木梳咬在嘴上,隨後就解下了腦後的纂網。

許景行至死都忘不了在那一刻所受到的震撼:隻見那女人的頭發脫離纂網時就像傾倒了一桶黑漆,轉眼間瀉滿她的整個脊背直至臀下。許景行活了三十多歲,不管在本村在外地,還從來沒見過女人有這麼黑這麼密這麼長的頭發!“破開了青絲發散開烏雲”,眼前的情景才真正是這句唱詞所說的樣子啊!麵對這一奇景,許景行想起了肥力充足的莊稼,想起了夏天飽飲雨水的樹林……劉二妮這時一手托著鬢邊,一手拿下嘴上的梳子梳理起頭發來。由於側向而立,她那麼曲肘向後,胸脯便顯得格外高尖。許景行看著看著耳熱心跳,想到自己身為大伯哥,是不能這個樣子看弟媳的。然而他隻將頭低了一下,卻又忍不住抬起眼向她看去。這一回他看到了一個更加迷人的圖景:此時已經日上三杆,許景行坐在一邊看去,那日頭就在劉二妮的長發裏隱隱現現……而這會兒,劉二妮也發現了許景行的癡呆模樣,頓時臉腮泛紅,急忙三下兩下將頭梳完,又與許景行研究怎樣往公社送兵的事情。

自此,劉二妮的那頭黑發便時時在許景行的心中拂動。白天在一起幹工作他不敢再向這個女人多瞅,一瞅她腦後的大纂便是“散開了烏雲”的形象,讓他的心忽忽悠悠蕩在半空。晚上臨睡前還想,這時則伴隨了一個男性最根本的欲望,他便常在黑暗中以瓜代棗聊解饑渴。每次每次,許景行都忘記到底是在與誰繾綣,他隻牢牢抓住那烏雲蔽日的記憶,讓自己身輕如燕淩空飛翔,直至升上九霄之外與那片烏雲融化在一起……而每當這麼做過,許景行的心中便有一股深重的罪惡感。他想我身為幹部怎麼能夠這樣?我身為大伯哥怎麼能對弟媳婦生出惡念?尤其是想起當年嗣父向他講過的關於天理與人欲的道理,便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偽君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一天天下去,許景行越來越覺得自己思想肮髒,不配當幹部不配在村民麵前指手劃腳。有幾次他在會上講話,講著講著忽然看見劉二妮,仿佛自己的罪惡內心已經讓人瞧了個透亮,一時麵紅耳赤語無倫次差點講不下去。他不止一次地想,我不配當幹部,幹脆就別當了,我辭職吧!

然而就在要辭職的念頭再一次湧動的時候,鄉長孫大胡子的一席話讓他得到了解脫。

這位孫大胡子叫孫克功,從抗戰勝利前就在柳鎮公社工作,當過好幾個鄉的鄉長。這人有個怪僻:到哪裏工作都是特別愛好組織婦女搞活動。當年根據地辦婦女識字班,他所在的前灣鄉辦的最為紅火,他指導的一支識字班秧歌隊,成員個個臉蛋兒俊俏,身段兒苗條,不管扭到哪裏都把人的眼神給扭直了。每年到動員青年參軍時,孫大胡子便拉出這支秧歌隊,去青年門口扭上幾個來回,再呼喊一陣口號:“好青年參加主力!”“要到前線當英雄,不蹲在家裏當孬熊!”使得該青年很快走出家門以英雄模樣出現在婦女們麵前。土改的時候孫大胡子在王嶺鄉,他又組織了一支“婦女挖根隊”,專挖蔣介石紮在各村的根子也就是“蔣根”,發現一個鬥一個,鬥完了就從肉體上消滅之。一場土改大複查下來,被這支挖根隊消滅的地主富農不下一百人。其中一個最漂亮的閨女才十八歲,她親手殺死的正好十八,這在沭河兩岸傳為佳話。以後新中國成立,孫大胡子調到這裏的錢家湖鄉,又成立了一支婦女演唱隊,專門宣傳上級的各項方針政策,也是惹人注目。一九五三年春天蘇聯人的領袖斯大林逝世,上級發下通知讓中國人學習、悼念,孫大胡子親自編了唱詞,套上沭河流域人們喜愛的柳琴戲曲調,讓他手下的女演員們在全鄉幹部會上悲切切地唱起來:“斯大林,斯大林,他是咱們的大恩人,幫助咱們搞工業化,還給咱作家發獎金,哎咳,哎咳,咳喲──”這次因為是哭著唱的,演員們個個活賽帶雨梨花,更惹得人們百般愛憐。看完演唱到了中午,有膽大的村幹部在吃飯時向孫大胡子打趣:“鄉長,這些年來你好抓婦女工作,大腿上的情況摸熟了吧?”孫大胡子正色道:“胡說八道!那些大腿是能摸的?看看人就夠啦!”接著他就講:“你們別看我老孫愛弄些婦女玩,可是憑天地良心說話,咱是葷腥沒沾一點。好色不淫真君子,咱老孫就是真君子。你們不信就去調查,如果查出一個叫老孫沾過的,我老老實實讓你們斃了並且不放一個屁!”聽他這樣說,眾人都信了,個個臉上掛了尊敬。錢家湖的村長錢四杠最能胡鬧,這時他又嘻皮笑臉地道:“鄉長,你說你沒那個事俺信,可你說說,你有沒有那個心吧?”孫大胡子摸著大胡子曖昧地笑了。笑過片刻他說:“這個問題嘛,我念一幅對聯你們就明白了──‘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世上少孝子;萬惡淫作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孫大胡子用通俗語言向這些村幹部講了一番這對聯的意思,然後問:“明白了嗎?”村幹部都把頭點得像雞啄米:“明白啦!明白啦!想是可以,幹是不行嗬!”

許景行在一邊聽了鄉長的這番宏論,便懂得了心與跡的區別。他想,我對劉二妮有那麼一份心,如果不去實施,大概就不能算是罪過。不是罪過的話,我也就不必介意了。想到這裏,他突然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再與劉二妮一起工作的時候,裝出一本正經的神態,可是到想她的時候,便放縱心猿意馬任其恣情馳騁。就是靠了這麼一份記憶與想像,許景行的夫妻生活才得以維持下去。在抗美生出之後,一九五四年出生後三個月便夭折的一個女孩,一九五六出生的社會,全是這種意境中的產物。

到了一九五七年冬天,劉二妮卻突然不願再幫許景行做征兵工作。許景行不明白,到劉二妮家中去問,發現他正摟著八歲的閨女掉淚,腦後的大纂也因缺乏梳理變得歪斜蓬亂。許景行問她出了什麼事,劉二妮讓閨女到街上去玩,然後擦擦眼淚說了哭泣的緣由。原來她聽人說,誌願軍在朝鮮打敗了美國鬼子,快要回國了,不過回來的時候一人帶一個朝鮮女人當老婆。這是金日成賞給他們的,一是感謝他們援朝立功;二是因為朝鮮的男人這幾年死了大半,他們國家的女人剩餘太多。劉二妮哭道:“景行哥你說,他帶回那朝鮮女人,俺怎麼辦?”許景行聽了十分詫異:“能有這樣的事?”劉二妮道:“俺開始也不信,可是這些天越傳越真,誌願軍家屬都在害怕。”許景行安慰她:“不可能,絕不可能。”劉二妮這才慢慢收住眼淚。

臨過年時,劉二妮的丈夫許景田回來了,他隻帶回許多勳章,並沒帶回朝鮮女人。許景田一邊向鄉親們敬煙分糖一邊講他的戰鬥經曆。他說他總共受了四次傷,傷一次提拔一次,撤兵時已經是營長。他們這一批兵都已轉業,他一過年就到濟南化工廠上班。那幾天裏劉二妮容光煥發,在組織婦女擁軍優屬時格外有勁頭。許景行有一次瞅瞅別人不在旁邊,笑著問她:“二妮,景田怎麼沒帶朝鮮女人?”劉二妮把臉一仰“咯咯”笑道:“景田講了,那邊金主席說過這話,咱們毛主席不同意!”說完她又神色黯淡地說:“唉,那些朝鮮女人呀,也是苦命!”

正月裏許景田去了濟南,劉二妮一如既往地忙她的工作。那年春天上級布置下一個“講科學、破迷信”運動,公社組織人帶了宣傳畫,在各村巡回展出並講解。那宣傳畫有幾十幅,每一幅講一個問題,例如“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神?”、“天上並沒有老天爺”、“打雷擊死人是怎麼回事”、“因果報應是騙人的說法”……等等。這展覽轉到律條村,律條村的人們深受教育。許多人恍然大悟,大有上當受騙之感,說:“沒有老天爺還有什麼天理?咱以前辦這事怕傷天理,辦那事怕傷天理,日他姥姥今後不用怕啦!”也有些老人將展覽視若洪水猛獸,攔住子女不讓其出門觀看,說那是共產黨哄人的──老天爺怎能沒有?假如沒有老天爺,天地之內的是非曲直誰給判?陰晴四季誰來掌管?而他們的子女如果有點文化,便會與他們的長輩展開說理,惹得老人愈發憂心忡忡。總之,律條村在這時發生了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激烈交鋒。

大家都沒想到,在這場交鋒中婦女主任劉二妮會在思想和行動上與黨不保持一致。那天前來辦展覽的公社幹部有三個,到中午還沒走應該由村裏管飯,許正春見許景霖一個人忙不過來,便讓劉二妮給他幫忙,可是劉二妮卻鼓突著嘴不幹。許景行問她是什麼原因,她說:“俺就是不想辦!”說完將屁股一拍回家了。許正春看著她的背影,說:“其實,上級真不該辦這個展覽。”許景行問為什麼,許正春隻是搖頭不語。等他再開口,是讓許景行另找一個婦女前來做飯。

這次破除迷信運動在青年中產生了極大影響。當天晚上,就有油餅的兒子許合印約了三個小夥子去村西社林裏蹲著,因為他們已被告知,世界上並沒有鬼,人死如燈滅。至於那些鬼火,其實是一種叫作磷的物質在黑暗中發出的光。這天夜間陰雲當空,社林裏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大大小小的墳堆絆這幾個人的腳。然而這些無神論信奉者無畏無懼,在墳堆邊蹲下靜觀其變。蹲到半夜,終於從一座墳丘背後閃出一簇藍瑩瑩的光亮。許合印小聲叫道:“磷來啦!磷來啦!”說話間,遠遠近近又新出現了七八朵鬼火。一個膽小的青年嚇得拔腿就跑,許合印卻大喊:“誰跑誰是孬熊!看我的!”說著就勇猛地走向鬼火。走到近前,有幾朵迅速退後,有一朵在地上不動。許合印抬腳向它一踹,突然“哇”地叫了一聲。眾人見那朵火消失,跑過去劃火柴看看,原來是一根棺材上爛掉的鐵釘紮透了許合印的鞋底並傷到了他的皮肉。許合印一瘸一拐地走回村裏,當天夜間腳就腫成了大饅頭。三天後那釘眼兒爛成一個洞,讓他過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走路。這消息讓那些有神論信奉者得了理,他們逢人便講:怎麼樣?到底還是有鬼!

許景行對劉二妮的態度感到莫名其妙,在展覽從律條村撤走之後,便找她問了個究竟。劉二妮說:“我為啥不願意?因為破除了迷信有人就沒怕頭了!想傷天理就傷天理了!”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許景行見她哭得蹊蹺,便問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劉二妮這才一把鼻子一把淚地講了她的遭遇。原來,許景田到濟南上班才兩個月,就來信要跟她離婚。說是廠裏有一群大姑娘早就想嫁個戰鬥英雄,一得知他是便圍了上來,他費盡力氣也攆不退,所以決定滿足她們當中的一位。許景行急忙問:“你同意啦?”劉二妮說:“我同意?除非我死了!我已經寫了回信,說他如果跟別人結婚,就派人來家收我的屍!”說完這些又哭,哭訴她這些年在家上養老下養小,沒想到寒窯苦盼卻盼來個狠心賊。這個狠心賊起了這份賊心,也不怕傷天理,叫雷劈死!……可是,如今破迷信破得,人家不怕了呀!哎呀俺那皇天呀,這可怎麼辦呢?……劉二妮直哭得渾身抽搐成一團。

至此,許景行才明白了劉二妮反對破除迷信的出發點。這時他也想,迷信是該破的,可是破除迷信之後讓人怕什麼呢?人總是要有點怕頭的,有怕頭才能讓不好的言行有所收斂。過去古人講:“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還說,“君子不欺暗室”,現在沒有天可怕了,沒有神可怕了,那些不自覺的人不就張狂啦?對了,咱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是不能信鬼神的,可是這世界上的人並不都是黨員。黨員講黨性講自覺,那些不是黨員的人怎麼辦呢?按說應該讓他們懂得凡事應講良心。可是這良心也要有報答才行。過去講“人行好事,莫問前程”,可是現在講因果報應是騙人的說法,那麼誰還去講良心行好事?……許景行想來想去,直想得腦殼發暈也沒理出個頭緒,最後隻好不再想了,轉過臉又去勸慰仍在哭泣的婦女主任,說許景田不會真地離婚。

過了幾天,劉二妮忽然又在廣庭大眾之下笑逐顏開。她告訴許景行,她丈夫回信說他不打算離了,讓她安心生產工作。許景行也為她高興,說:“我說不會離吧?你看怎麼樣?”

然而奇怪的是,這個許景田雖說不離婚,卻是長期不再回家。劉二妮盼到夏天沒盼來,盼到秋天還是沒盼來。到了冬天實在盼急了,她讓別人暫時領導著她手下的那支“穆桂英小隊”,領著閨女去了濟南。五天後,她帶了一副愁眉苦臉回來,躺在家裏不願再去領導“穆桂英小隊”。她私下裏告訴許景行,她丈夫在那邊“還有人”,她親眼見到的,是個老姑娘,看來還在等著他們離婚。劉二妮說到這裏流淚道:“讓她等吧,反正俺是不離。”許景行看看她那一頭黑發,心想景田這個東西也太不知足了。要是我有這麼個老婆,即使怎樣也不會有外心的……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念頭可恥,臉上一陣陣發燒,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急忙離開了劉二妮的家。

不過劉二妮並沒有長期消沉,過了幾天她又出現在“穆桂英小隊”的前列,照樣吆三喝五地領著婦女們幹活。她對許景行說:“俺就不信,離了男人就不能活!”

也就是從這以後,劉二妮心裏有什麼事總愛跟許景行說,說公家的事,也說自家的事。在與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將一雙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瞅著他,直瞅得許景行心跳加快。但每次每次,二人也隻是到此為止,再不往男女那層裏說,也不往那層裏做。

熬過三年大饑荒,在一九六四年初夏的一天,許景行與劉二妮經曆了二人關係史上最為深刻的一次。那天柳鎮公社在甄家灘召開節約用糧現場會,讓各村大隊長和婦女主任參加,他們二人便去了。會上學習了毛主席關於“忙時吃幹,閑時吃稀”的指示,並親眼目睹了甄家灘婦女怎樣將飯做好而又少用糧食,以便把糧食獻給國家。散會時日頭已經不高,他倆一邊沿著沭河大堤往律條村走,一邊說著節約用糧的事情。說了半天劉二妮道:“其實不用教,把前兩年挨餓時的那些辦法再用起來就行啦。”許景行道:“可別提前兩年了,一提我嗓子眼兒裏就冒酸水。”劉二妮便“咯咯”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