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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章

一九五O年的八月十二,許景行回到了闊別十二年的律條村。

他回到村裏的時候已是深夜。律條村由於圍牆的消失讓他感到變得生疏,在月光下轉悠了好大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家門。他聽到院子裏響著切地瓜幹的“唰唰”聲,不由得心潮起伏急急拍響了院門。院門打開,站在他麵前的是個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大姑娘。許景行懷疑自己走錯了門戶,便問姑娘是誰,姑娘卻避而不答反問他是誰。這時,扔下刀走到跟前的戴帽子女人一下子哭起來,接著向愣眼相對的二人指明了他倆的父女關係。

許景行麵對閨女驚訝萬分。在部隊的這些年他同家中多次通信,已知道玉蓮生下一女,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一個十三虛歲的小丫頭怎會長了這麼個高個兒。到屋裏燈下去看,見大梗長得雖不十分俊俏,卻是平頭正臉五官端正,比她娘強了十分。玉蓮向他講,閨女生下時就是九斤半,一周歲的時候比同齡小孩高出一截。他自小飯量就大, 兩歲時過年吃餃子能吃下兩碗,今年過年則吃了四碗整整八十個。正月十五這天她爺爺領她去柳鎮趕集,中午到一個小攤上買油條吃,攤主問明白這個大個子女人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便聲稱如果她能吃下二斤油條就再白送一斤。大梗一聽立馬說好,一屁股坐下就吃,一捆油條很快不見蹤影,她則笑咪咪地提著掙來的另一捆跟著爺爺回了家。此項壯舉立即在趕集人中間傳開,這一帶幾十個村的人都知道律條村出了個大小子丫頭。說到這裏玉蓮瞅著大梗嘟噥:“誰知道這丫頭到底要長多高,要長得頂破天?”許景行也覺得閨女奇怪,嘴裏卻說:“長高了好呀,身大力不虧,好下地幹活去!如今婦女不是解放了嘛!”說罷,便拿出從南方帶來的糖蛋給大梗吃,大梗剝掉糖紙噙在嘴裏甜甜地叫了一聲“爹”。這一聲稱呼才讓許景行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覺,眼中也隨即有一種濕而熱的東西暗暗湧出。

坐了片刻,許景行又掏出一包糖蛋,要到生身父母那裏去。玉蓮讓大梗領著,父女倆便出了門。走過一條條胡同,走過當年嗣父常年在早晨站立的街口,許景行又看見了他自小便出出入入的院門。爹娘與哥嫂已經睡下,弄明白是他來了,一家人立即穿衣將他迎到了堂屋裏。許景行看看爹娘在十二年間頭發變得斑白,已成了真正的老頭老嬤嬤,再看看哥嫂臉上多了皺紋,而他們十五歲的頭生兒子大收嘴邊已長出了黑黑的茸毛,不禁感慨萬端。

在爹娘麵前坐著,許景行講了他這十二年的經曆。他說他自從當了兵一直打仗,先在東鄉打,後來越打越遠,就沒法回家了。那一年在沂蒙山,他還讓一塊炮彈皮崩到胸脯上,差一點要了命,這些年來一陰天胸骨就疼得厲害……七年後打跑了日本鬼子,他心想把仇報了,可以回家安心種地了,誰知道又要跟老蔣打,這一打又是四年多。今年五月在南方打舟山島的時候他已是個連長,大功小功立了無數次,不料還沒開火他卻得了一場大病,醫生說是胃穿孔,隻好住到寧波養病。待把病養好,他要再回部隊,卻聽說連最南邊的海南島都已解放了,沒有仗打了。他想出來當兵就是打仗的,沒有仗打了還當個什麼兵?於是要求解甲歸田。上級見他態度堅決,就批準了他的請求,讓他回來了。

他講完這些,父母哥嫂一齊點頭:“回來好!回來好!”

這時,父親和哥哥向許景行講了這些年來村裏的一些事情。他們說,自從那次鬼子來這村,以後又路過這裏一次,因為村裏人跑得早,隻讓他們燒掉了幾間屋。民國三十年上共產黨在沭河東岸站住了腳跟,莊長許正晏下台,許正春當了村長。後來土地改革大複查,窮漢油餅又掌了大權,帶人把許正晏爺兒倆拉到沭河灘上砸死了。許正晏的兒媳婦一直沒有生養,現已改嫁到錢家湖,這家人算是徹底完了。不過,說起來這油餅也還是善的,大複查時各村都亂砸亂殺,一條沭河都叫血染紅了,可是他在這村隻殺了兩個,而且村裏人都說殺得應該,因為許正晏當莊長的那些年坑害村民實在該死。許正琮對許景行說,油餅的善還體現在對咱家的照顧上。許景行問是怎麼照顧的,許正琮說,你知道你的成分定了個下中農,其實按地畝是應該定中農的。我呢,我是中農。可是其他超過一百畝地的,哪一家也是定了富農。這都因為什麼?還不都因為你大爺好!

說到這裏,許景行心中湧出對嗣父深深的懷念,禁不住低下頭去暗暗流淚。

過了一會兒,許景行想起自己是個黨員,應該同村支部接上組織關係,便開口問誰是黨支部書記,哥哥告訴他是許正春。說大複查一完油餅就不再掌大權了,村裏的事還是許正春說了算,油餅現在隻當了個貧農主任。

說到這裏,許明氏聽見院裏雞叫,便讓二兒子快回去睡覺,許景行看看大梗正趴在床沿上打盹,便起身與閨女走了。

到家,玉蓮已將那堆地瓜切完,正坐在院裏等他們。待閨女去東屋睡下,許景行也跟著玉蓮進了堂屋。然而進屋後玉蓮沒有點燈,關上門後便把男人抱住了。許景行說:“怎麼不點燈呀,點上燈吧。”可是玉蓮不聽,大抖著身子滑跪到他的膝前,緊緊依偎著他的雙腿說:“你可回來了,盼死我了……”許景行聽了這話,心裏一酸,遂彎腰扶起妻子,借窗欞縫裏透進的幾柱月光的照耀去了床邊……多年沒再有過的男女交合讓許景行如醉如狂,他隻覺得嘴裏鹹鹹的也不知是咬破了自己的唇舌還是咬破了妻子的肩膀。妻子則緊緊抱住他,兩條腿像葛藤一般將他的腿死死纏住。然而當許景行在那陣極度的痛快感過去,一邊喘息著一邊睜開眼睛,突然看見那個因帽子不知飛往何處從而暴露無遺的禿頭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他心裏頓時一疼,便將臉深埋在枕邊趴在那裏一動不動。玉蓮也清醒過來,急忙亡羊補牢尋到帽子重新戴上。這時窗外的月亮也不願讓這人間尷尬繼續存在,迅速鑽入雲彩讓這屋裏變得一片黑暗……

第二天一早,許景行幫玉蓮把切好的地瓜幹挑到村西的空地裏攤好,接著就揣了黨員介紹信、殘廢軍人證和一大包軍功章去找許正春。在街上遇見許多相識的人,人人都帶著一份驚喜與他說話。得知他要找許正春,人們便讓他到村公所找,因為村幹部每天早晨都在那裏碰頭開會。問村公所在哪裏,人們告訴他就是當年的家廟。他尋到家廟,隻見院牆、房屋依舊,那些柏樹更顯高大蒼老。在一棵最高的樹邊,還豎了一個高高的木頭架子,也不知是幹什麼用的。他走進院裏,果見正中的屋裏有幾人圍坐在桌子邊。他們也看見了許景行,立即起身迎了出來。許正春張著掉了兩個門牙的大嘴跑風露氣地笑道:“景行侄子來家啦,想不到想不到!”油餅老漢晃蕩著一隻空袖子,抬起僅存的一隻左胳膊摟住他的肩說:“我早猜著,革命成功了你就回來,你看真是這樣吧?”

這時,許景行看見還有許正雩的兒子許景霖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小媳婦站在一邊。許正春向他介紹:許景霖是村文書,那女的則是婦女主任,叫劉二妮,是族老許瀚珍的四兒媳婦。她已從劉家坊嫁到這裏四年,在娘家時就當識字班隊長。待介紹完,劉二妮靦腆地上前叫了一聲“哥”。許景行答應一聲,見她頭發黑亮黑亮,腦後窩著一個很大的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走到屋裏,許景行抬頭看看當年擺在這裏的祖宗牌位蕩然無存,忍不住問這家廟是什麼時候改作辦公室的,油餅馬上回答:“四四年鬧減租減息的時候。區上的大老吳來抓點,說世上窮人跟財主是死對頭,一族一姓也是這樣,家廟模糊了階級陣線,就下令叫把這屋騰出來辦起了婦女識字班。”許景行向屋外看看,恍然記起當年這裏的族人聚會,心想世道真是徹底變了。

幾個人坐下後,許正春看看許景行帶來的那些證件和軍功章,聽他簡要講了一遍在外經曆,晃著大手說:“好啦,區上不是叫咱成立民兵連麼,這回有了連長啦!”

接著,許景行問起當年與他一起參軍者的下落,村幹部們向他作了介紹:有兩個早就開小差跑了回來,四個成了烈士,三個已經複員,還有兩個在外頭轉業當了國家幹部。許景行聽說有好幾人死在外頭,其中包括當年給他幫忙養蠶的小潑,不禁黯然神傷。

這時,村文書許景霖問:“二哥,你怎麼不留在外頭吃皇糧?”許景行說:“我覺得,還是回家跟兄弟爺們在一塊好。”許正春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又說了一會兒話,許正春讓許景行先坐著,他要向村民說件事,說罷就走到院裏那個高高的木架子邊,踩著上麵綁著的一根根橫木熟練地爬了上去。許景行這才注意到,高架的頂端還掛著一個鐵皮喇叭筒。許正春到最高處站定,抓起那個鐵皮喇叭筒放到嘴上,向律條村上空發出了他那獨特的跑風露氣的聲音:

“兄弟爺們都好生聽著,《人民日報》又登社論啦,要堅決肅清惡霸作風!共產黨跟國民黨不一樣,國民黨的官才惡霸,共產黨的官不能惡霸……”

許景行從此幹起了民兵連長。他組織民兵站崗巡邏,協助村長完成上級布置的各項任務,另外每年還要動員一批青年參軍。

這時抗美援朝已經開始,讓青年當兵特別艱難。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說法,說那美國鬼子比日本鬼子厲害,更比老蔣厲害,因為他們有原子彈。要是遭了原子彈,不管你有幾萬、幾十萬人,就像入了《西遊記》上金角大王的寶葫蘆,一時三刻化為膿血。更有人說,不是一時三刻,是立馬化為膿血。這說法讓莊戶人心驚膽戰,有人暗地裏議論毛主席怎麼也犯糊塗,人家美國人打的是高麗棒子,你去插什麼杠子?因此上級的征兵令發下來,小青年嚇得蛋皮縮成肉球球,唯恐避之不及。許景行隻好一邊辟謠一邊作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大講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道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了區上分給的征兵指標。

當然,作為民兵連長所擔負的工作並不能占去他的全部時間,他在履行了職責之後便是到自己的土地上幹活。在過去的十二年裏,他家因為是“抗屬”,土地一直由村裏派人幫助耕種。許景行回來後,自家那經過土改隻剩下的十多畝土地上的耕種鋤割,全由他帶領老婆閨女幹。盡管幹上一天之後,他那受過重傷的胸骨疼得厲害,但還是一天天咬牙幹下去。他家的幾塊地裏,整天晃動著一家三口的身影。

不過這種景象並沒能持續多久。轉過年玉蓮大了肚子,秋天生下一個小子,地裏隻剩下了父女倆。再過一個年到了春天,莊戶人家就不是一家一戶種地了,而是幾家組成一個互助組,莊戶人再幹農活時成群結隊。兩年後又辦農業生產合作社,先初級,後高級,莊戶人幹活時的隊伍一天比一天壯大。到了一九五八年不知從哪裏刮來一陣風,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呼啦啦辦起人民公社,莊戶人幹活便是“大兵團作戰”、人山人海了。

這七八年裏,許景行家中也發生著讓人萬分吃驚的一個變化。那變化在閨女大梗的身上。許景行回家時她已長得和爹一般高,大家都認為他是早長,等長足了個兒就不再長了。豈不知,這丫頭並沒有打住的意思,而是一個勁地往上竄,到十五歲時竟比爹高出一個頭,連本村最高的男人許合理也攆不上了。許景行抬頭看看閨女的個頭,心想這還了得,當年我怎麼在禿頭老婆身上埋下了一棵樹種兒呀?許正琮老兩口看到孫女的瘋長也是驚慌萬分,到處打聽讓孩子停止生長的偏方。可是找來找去,連柳鎮上最有名的醫生也開不出這種藥方。許明氏沒辦法,又轉而求菩薩。這時野貓山的觀音寺早已在一次八路軍與日本鬼子的作戰中成為廢墟,兩個和尚也回老家還俗,許明氏還是到那裏向著斷壁殘垣虔誠禱告,哀求觀音菩薩快發慈悲讓她孫女休長了。可是一年中去禱告了無數次,紙錢燒了好幾捆,孫女照長不誤。許明氏愁腸百結,嘟噥道:“咳,大梗要是棵樹就好了,是樹的話把頭給掰去。”然而孫女畢竟不是樹,是有血有肉的人,許明氏隻好和家人一起呆呆地看著孫女一天比一天更高。

十五六歲的大梗也為自己的個頭感到了害羞。她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與眾不同。小時她還不在乎這點,甚至為自己比同齡人高出一截感到得意。等以後她發現自己出門時有許多人向她指指戳戳,羞恥心便漸漸萌發並且越來越重。她漸漸形成了一種習慣:不管是否在人麵前,都弓腰含胸作萎縮狀。可是這種姿態根本阻擋不了她蒸蒸日上的長勢。此時她睡的床已經嫌短,她爹回來發現了之後要給她另做一張,她堅決不肯,想利用這床限製生長勢頭,可是盡管頭讓牆頂得越來越疼,效果一點兒也沒有,隻好讓爹給換了一張。

用外力的限製不起作用,大梗便采取釜底抽薪的辦法,減少自己的飲食。本來一頓要吃六個煎餅,那麼她就隻吃三個甚至兩個。但這樣一來她就餓得受不了,時常腦殼發暈眼前金花亂冒。有好幾回她在地裏或家裏餓得突然栽倒,那情形真像倒下了一座小山。許景行兩口子嚇壞了,趕緊勸閨女再不要委屈自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爹娘的勸說與饑餓的威逼,讓大梗不得不將進食恢複正常。可是這麼放開量地吃,身體一如既往,其勁頭恰似雨後春筍。許多個漫漫長夜,大梗躺在那張特大號的床上一直睡不著覺,拿一雙大手上上下下撫摸著自己奇偉的身體,心想:這裏頭到底有什麼鬼機關,怎能讓我老長老長呢?她想起村裏近幾年添了兩樣莊戶人從沒見過的東西:一是民兵站崗用的鬧鍾;一是會像人那樣唱戲的留聲機。明白人說,這兩樣東西都靠裏頭的“弦”,如果不上弦或把上足的弦破了它們就不再動彈。大梗想自己身體裏頭是不是也有這麼一根“弦”,也讓誰給擰緊了。她幻想著能找到這弦,把這機關給破了,讓她立馬停止瘋長恢複正常。可是她找不著,把上上下下摸遍也找不著,隻好一夜夜耿耿難眠,一夜夜流淚歎氣。就這麼長到十八歲,爹拿剛剛興起的“公尺”給她量量,連這個身經百戰的榮譽軍人也忍不住沮喪地低下了頭──大梗的個頭已經過了兩個大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