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1 / 3)

第一卷 第八章

第二年的秋後,那片曾被許景一強行搶收的河灘改由許正琮收割。

泯滅了訴訟之心,許正琮將一肚子怒氣強忍著,本想今年如果許景一還收那片河灘,他依然退避三舍。他想還是聽哥與景行的話對,忍得一時忿,免得百日憂。去年如果不是從消氣嶺上打回頭,到今天這官司還不知能不能了結,更重要的是家裏的地恐怕又要賣掉一些了。他知道縣衙官吏們的貪婪。可是等過了重陽節他到河邊看,那片河灘卻沒被人收,幹黃幹黃的蘆葦與衰草正在秋風裏搖搖曳曳。他認為許景一是沒抽出空來收,可是過了幾天再去看,那裏還是原來的景象。他想一想明白了:是哥額上的新疤將許景一鎮住了。那是在一個月前種麥子的時候,村裏有戶人家因為發現鄰邊種地的戶種到了地界上,致使他家少種一壟地,便到那家理論起來。不料那家卻不認錯,反說他小氣,於是動手打了起來,兩家都有躺倒的傷者。這事讓許正芝知道了,當天將族人召集到家廟,又當眾在自己額上烙了塊傷疤。勿庸置疑,這塊新疤將族人的爭競之心狠殺了一通。

有了這種猜測,許正琮先是小心翼翼地做了次試探,在一天上午將這裏的檉柳條割了兩捆挑回家去。他想看看許景一作何反應。然而等了兩天門戶靜寂,一直沒見許景一父子露臉,他便放心大膽地去河灘忙活起來。

因為長工已經辭退,這活兒隻能由他自己來幹。幹到第三天下午,他看看天陰欲雨,心想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收完,便一直幹到晚上。當月亮從東山頂升起來的時候,許正琮終於將該割的割完,將地上的一層草葉摟起。當他捆好草正要挑起回家,身後的河裏忽然傳來一陣急急的涉水聲。他想這麼晚了誰還過河呀,回頭去看,見一個人已從水中走上岸來。許正琮發現,這人好像是他那失蹤近兩年的大兒子許景言。他迎上去借著月光看看,不是這個龜孫是誰?許景言顯然也認出了麵前的人,便提著還在往下滴水的破褲子站住叫了一聲“爹”。這久違了的一聲稱呼讓許正琮百感交集,他狠狠搧了兒子一耳光:“我操死你娘,你這畜牲還回來呀?你怎不死在外頭?”

許景言捂著腮幫子不吭聲。他看見爹的身後是草挑子,便走過去要替爹挑起來,無奈他蹲在扁擔下麵努力了幾番,始終沒能讓草捆離地。許景一衝他又是一腳:“滾一邊去!”接著就輕鬆地將草擔一抄,撮上肩頭,顫悠顫悠地向村裏走去。兒子弓著腰在爹的身後亦步亦趨,活賽一條落水狗。

回到家裏,許明氏自然是驚喜泣下。她擦擦眼淚喊來媳婦,媳婦抱著孩子走出來隻看了男人一眼,卻扭頭回了自己的屋裏。許景言垂著頭走進堂屋坐下,接過娘給找來的衣裳換上,然後就狼吞虎咽吃起煎餅。

許正琮在去年正月裏兒子走後,隻得到過一回關於他的消息。那是兒子走後的第二天,孫家河西村的姐夫涉水過來,告訴他景言昨晚到他家裏說,他跟爹慪氣,要去東北,想借幾塊錢作盤纏。他兩口子先是不給勸他回家,可是景言卻聲稱如果不給他就要著飯走。無奈,他們隻好給了他五塊銀錢。景言從那裏走後,便再也沒有音訊。

等兒子吃完,許正琮便問他這一年零九個月去了哪裏。許景言說,去了德州。許正琮問德州在哪裏,兒子說在黃河北邊。許正琮問黃河在哪裏,兒子說在濟南北邊。許正琮又問濟南在哪裏,兒子說在青州北邊。許正琮連青州也不知在哪裏,兒子又說在縣城的北邊。經這麼一番講解,許正琮才馬馬虎虎了解了德州的大體方位。

許正琮接著問兒子為什麼去了德州,說你不是在你姑家說要去東北麼。許景言道,他原先是要到東北掙錢的,可是走到兗州,花掉姑家給的五塊錢買票上了車,才知道那東北去不得。他在車上跟旁邊一個人說起話來,那人問他去哪裏,他說去東北,那人立即說什麼時候了你還要找死呀?他問是怎麼回事,那人說鬼子早把東北占了你不知道?關外的人這幾年都往關裏跑你不知道?許景言說他真不知道。那人就搖頭歎息勸他快快下去。到火車再停下時,聽那人說這是黃河北邊的德州,許景言便下了車。他在德州要了幾天飯,這天要到一個有錢的人家,那家看他身強力壯,問他願不願留下看門,他就留在那裏,一晃就是近兩年。不料十多天前,日本鬼子突然打到了那裏,他聽槍一響他就跑出德州,然後就朝家鄉走,走了這麼多天才回來了……

這故事的頭尾基本屬實,中間的部分卻被許景言篡改。真實情況是,那天許景言下車正是晚上,他在車站上徘徊了一會兒,想想自己不能回去,就打算在這地方混一些時日。出了站走進一個胡同,忽然看見路邊有個亮著大紅燈籠的院子,門口掛著一個木牌,上寫“如意堂”三字。而在門邊,則有幾個塗脂抹粉的女人倚著牆向他笑。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但能猜出此等地方便是人們說的“窯子”。猜出了這點,許景言便暗暗有些激動,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女人。這麼細看,便發現這些女人年齡都比較大,有的已經跟他丈母娘差不多。可是丈母娘不也是怪有味兒的麼,想到這裏他更是拴不住心猿意馬。正處於這種狀態中,有個女人突然跑過來拉住他說:“小俊人兒,來跟大姐快活快活!”許景言隻覺身酥腿軟,就暈暈乎乎地跟這女人進去,到一間小屋裏做了那事。然而還沒穿好褲子,女人就向他伸過手:“拿錢來!”他這才記起自己身無分文,窘得麵紫如醬。那女人明白自己選錯了目標,立馬跑到門口喊:“劉夥計!劉夥計!快來揍這個白日×的!”活音剛落,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竄過來,掄起手裏的棍子就打。許景言不甘束手挨揍,急忙束好褲子往旁邊一閃,緊接著就奪過他的棍子扔得遠遠的。那漢子沒了武器改用拳頭,卻敵不住許景言常年幹莊稼活攢出的一身虎勁。最後,讓許景言摁在地上掙脫不起來。看看已沒有多大威脅,他扔下劉夥計要走,不料院門卻已關緊,一個老女人站在一間屋門口要他過去。別無辦法,許景言隻好進了那屋。老女人先問他是哪裏人,來此做啥,得知他想在此地混日子,便問他願不願在這裏當夥計。因為劉夥計年齡已大,應該有人來接替他了。但當夥計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隻管吃飯不給工錢。許景言知道這種地方的夥計就是人們說的“茶壺”,是給窯子看門跑腿送茶水的。他想,這差使雖屬下九流,可我如果不幹又能到哪裏去?不給工錢就不要,隻要能吃飽肚子就行!遂點頭答應。從此,德州城三等妓院“如意堂”便有了一個許夥計。許夥計吃飽是能吃飽的,他的勤快手腿也讓老鴇子覺得稱職。許景言在這裏吃飽了飯,幹罷了活,目睹如意堂每日裏進行著的皮肉生意,心裏那“人生三件好”的信條日漸堅定。他當然渴望那些整日在他眼前晃動的女人肉體,不過老鴇子早就明確告訴他不能想姐姐們的好事。可是王法都禁不了桑濮之行,老鴇子的話能管得了什麼?一個月後,許景言還是與一個酷似他丈母娘的半老徐娘勾搭上了,每當夜深人靜且女人房中無客時,他便悄悄溜過去春風一度。那女人也覺得找到了知音,待他溫柔萬分,令許景言真地忘掉老家樂不思蜀。沒料到,就在十多天前的那天夜裏,他正與老窯姐繾綣纏綿,一陣急促的槍響把他從溫柔鄉裏驚起。他穿上衣服跑出去一看,街上已經擠滿了逃難的人,原來是幾個月來一直傳說要來的鬼子真地來了。許景言急忙回去叫相好的女人,可是回去後卻再也找不到她了。無奈,他隻好隨著螞蟻一般的逃難隊伍出了城,一路要著飯一路向南走,今天終於走到了沭河邊上……

有關鬼子的消息多多少少衝淡了許正琮老兩口對劣子的怨恨。他們顧不得推敲兒子講述的經曆真假如否,便問那鬼子到底是啥樣子、他們來了到底會幹啥。許景言答,他也是沒見到鬼子,隻聽人說他們是從東洋來的,長著青麵獠牙血盆大口,到哪裏就是殺人放火糟踏婦女。他爹娘聽了都萬分驚恐地道:“唉喲,不知道他們來不來這裏?”許景言說:“難說。反正我走了這一路,哪裏也都談論鬼子。有的地方不光談論,還想辦法擋鬼子。”許正琮問怎麼個擋法,兒子答:有的是遊行喊口號撒紙片子,有的是準備刀槍跟他們開火。黃河北邊的婦女們還用了一種奇怪的法子:辦閻王會。

許明氏聽說辦閻王會是婦女們幹的,顯得格外關注,問兒子為什麼叫閻王會,兒子答:那裏的婦女認為隻有閻王爺才能管住小鬼,所以就辦閻王會。許明氏又問閻王會怎麼個辦法,兒子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詳細告訴了她。許明氏跺一跺小腳道:“我看咱們也趕緊辦!”許正琮說:“算了吧你!鬼子興許不打算到這裏呢,你慌個啥?”

說到這裏,老兩口看看天已不早,便讓兒子回房見孩子去。許明氏罵:“你這塊雜碎好好想一想,你養的兒都會跑了,你才死回家來……”

娘這麼一說,許景言心裏還真湧起了一股急於看看兒子的衝動。這衝動他在德州妓院裏當茶壺的時候也曾有過,但從來也沒有現在這麼強烈。他走出爹娘的屋,三步並作兩步去了裏院,推開了那扇他曾熟悉的房門。

許景言沒想到他進屋後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麵:妻子趴在床上抱著孩子哭作一團,而房梁上卻高懸著一根係好了扣兒的繩子。他急忙跳上已經擺好的凳子將繩子解掉,然後向小椹說:“你你你,你怎麼還要尋死呢!”

小棋連一眼也不看他,嗚嗚咽咽道:“俺早就該不活了,你害死了俺娘,害得俺再不能回娘家……”

許景言聽了這話渾身一抖,問道:“她,她怎麼啦?”

小椹咬著牙恨恨地道:“她早就上吊死了!”

許景言將眼一閉,渾身打起了哆嗦。

媳婦這時又哀哀地哭:“要不是孩子小,沒人管,俺早就尋無常了。你今天回來了正好,俺,俺能走了……”

許景言到床前看一眼媳婦懷中的兒子,而兒子也瞪起小眼看他。父子倆的這一對視,讓許景言的心感到了有生以來從未經曆過的震動。他往媳婦腳下一跪,流著淚道:“我是畜牲!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呀小椹……”

許景言這麼跪著將自己痛罵了一陣,小椹的哭聲漸漸變小,後來她脫鞋上床摟著兒子一聲聲抽泣。許景言看到這情景,慢慢站起身來,也到床的另一頭躺下了。十多天的長途跋涉讓他困乏不堪,不大一會兒就睡熟了。

等他醒來,窗紙已經發白,院裏雞叫連天。伸腳試試,媳婦那熱乎乎的身體正在,許景言忍不住輕輕爬了過去。小椹好像還在睡著,男人躺到她的身邊她也沒動一動。許景行沒叫她,隻是伸手去她身上摸索。他動用在德州那個老窯姐身上練就的技藝,慢慢慢慢地從上往下撫摸,逗弄。等摸到下邊,他發覺那個身體像預期的那樣已經蘇醒過來。他翻身上去,熱烈而又穩健地向那具身體展示他已經大大長進了的功夫。隻過了片刻,他便感到了媳婦身體內部的那種悸動。他正打算趁熱打鐵一泄如注,可是隻覺得下麵的身體一僵,發一聲可怕的驚叫,他就被媳婦推到床下了。他萬分惱火地剛要問怎麼回事,隻見媳婦正翻身趴在床上,一邊將頭“咕咚咕咚”地往牆上撞,一邊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看到她這個樣子,許景言明白了幾分,便慌慌地取來衣裳穿好,溜到院裏假裝勤快地掃起了天井。

吃過早飯,爹讓兒子跟他到大爺家中去一趟。一聽這話,許景言便瞅著爹的臉發愣。許正琮罵道:“你這個私孩子,你要是不見你大爺,就不能再在這村裏呆下去!你知道不知道?”許景言隻好垂頭耷腦跟著爹走。走到街上,許多人看見了這位重新出現在律條村的許景言,都把眼瞪得好大。

進了許正芝的門,這家人也是十分吃驚。許正芝隻看了這個侄子一眼,就坐在那裏照常看書,連侄子叫他“大爺”他也沒哼一聲。許景行見了這位親哥,更是橫眉立目。倒是薺菜話多,問侄子這一兩年去了哪裏,許景言便紅著臉將他摻雜了一半謊言的簡曆複述了一遍。

說完這些,許正琮敲敲兒子的腦殼,指著哥哥額上的一塊疤痕說:“狗日的你看看,這塊疤就是你大爺為你的醜事烙下的。你做下醜事跑了,害得你大爺把你那醜事畫在自己臉上,你說你不是該千死麼!……”

許景言看了那塊傷疤一眼,便“卟通”向伯父跪倒,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許正芝這時開口了:“不要向我跪,到家廟裏向祖宗跪去!”

許正琮明白,哥哥這麼說是在發落罪人,便急忙向兒子喝道:“還不起來跟我到家廟認罪!”

許景言立即爬起身來,去了那個他醜行敗露後本該馬上去的地方。

民國二十六年初冬的西北風是與關於日本軍隊的消息一塊兒刮過來的,帶著殺氣一次緊似一次。先是說日本飛機飛到臨沂城扔了炸彈,這一下把沭河岸邊的人嚇了個半死:那臨沂離這裏才百把裏路,鬼子說來還不是快的?後來又聽說,鬼子離這裏還遠著呢,大概還在黃河以北,因為山東省主席韓複榘還在濟南掌大印。十一月裏聽說,毀了,韓主席扔了大印跑了,濟南府叫鬼子占了。那麼濟南府都保不住了,這山東地麵還能囫圇?這消息與猜測讓人們在西北風裏一個勁地發抖。

人們相互傳遞這些消息的同時,自然要議論鬼子一旦到達此地的後果。有人聯係自己所能了解的關於韃子與清兵的曆史,說鬼子來中國無非是占天下,他占他就占唄,咱反正還是老百姓──百姓是群羊,誰來誰攆上。有人反對這種論調,說中國人的天下為何要叫外國人占去?那是不行的!再說那外國鬼子凶殘得狠,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女人就糟踏,你還想有日子過?多數人是持這種觀點且義憤填膺。他們對鬼子糟踏婦女這一條議論最多。莊稼漢子都不敢想像自己的女人將被鬼子糟踏的情景。這樣的議論,從德州回來的許景言也參與了,並且將在德州的所聞講給人們聽。他說他聽人講過,那鬼子的家夥特別大,大得就像牛驢。有的人獻疑:那麼大的話,日本女人怎麼能受得了?許景言解釋:日本女人跟他們的男人是配套的,就好比牛對牛驢對驢,那還有什麼不合適的?講到這裏有人就驚歎:啊喲,是這樣的話,中國女人是敵不了的,除非武則天!這論斷源於一個民間傳說:當年篡了大唐皇位的武則天是天馬下凡。她原是孫悟空管的一個騍馬,這天她起性不老實,讓弼馬溫揍了一頓,便掙斷韁繩到了人間。當了皇上之後淫心大發,可是搜遍天下的偉男也難稱其心,天老爺一看這樣下去人間綱常全亂,便讓張果老的那頭驢暫時下凡對付。那頭驢下凡後脫生為薛懷義,用他那件碩大的東西終於讓武則天心滿意足……而今天的婦女都不是武則天。日他祖奶奶,說啥也不能叫鬼子過來喲!整整一個冬天裏,律條村人的抗日情緒空前高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