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2 / 3)

在這些日子裏,族長許正芝更是坐立不安。家中本來是有件喜事向他走近的,那是兒媳玉蓮已經身懷六甲,他家香煙接續有望。然而鬼子要來的消息像一片濃重的雲翳,將他的那份快樂遮蓋住了。他有時在書房裏找出聖賢書翻閱,有時則在到竹林裏的書墳前久久地坐著。但這些個做法始終沒能讓他緊鎖的眉頭開舒。

這天早晨起來,他忽然吩咐許景行備驢,說要到縣城找匡廩生。許景行知道嗣父是要打探打探去,便聽從他的吩咐,將那頭大黑驢牽出來拴好鞍具,接過嗣母準備好的禮物和幹糧就跟著嗣父出了院門。

到縣城見到匡廩生,這個老秀才往常因滿腹經綸一舉手一投足都驕矜持重,現在卻是滿臉驚慌。待許正芝坐下問局勢到底怎麼樣了,他擺擺手嚷道:“完啦完啦!大中華完啦!”許正芝說:“聽說鬼子已經占了濟南,國家怎不趕快發兵抵擋?”匡廩生道:“發兵?兵沒少發,卻都不中用哇!為保上海南京,老蔣調了七十萬大兵,可到頭來還不落了個城破人亡?”“怎麼?南京也完啦?!”這消息是許正芝父子倆都沒聽說過的,直驚得二人呆若木雞。匡廩生道:“其實那南京比濟南陷落得更早,隻是你們鄉下消息閉塞罷了。”許正芝這時汪然淚下:“京都既破,國已不國。這可怎麼辦?”許景行咬牙跺腳道:“等鬼子來了,咱們跟他拚!”匡廩生瞅著他直搖頭:“侄子你是不知道厲害。幾百萬中央軍都不能奈何,你呈匹夫之勇,豈不是以卵擊石?”

兩位老人正麵對麵歎氣,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馬叫,接著一個穿戴齊整的年輕人匆匆走進院裏。匡廩瞅了一眼起身說:“喲,方翰林的大公子方基仁來了,他有什麼事?”聽他這麼說,許正芝父子倆急忙起身迎接。

轉眼間那方基仁已走進屋裏,隻見他向匡廩生深深一揖,便急急道:“匡叔,請你勞累一趟,幫我到曲阜勸我父親回家吧!”匡廩生驚問:“形勢這麼緊急,翰林還沒回來?”方基仁帶了滿臉的焦急道:“沒有。昨晚上伺候他的老蔡回來了,說蔣委員長已經派人把小聖人像土匪架票一樣架走了,可是我父親卻留在孔府不回家。”匡廩生問:“那小聖人不在孔府了,他還在那裏幹什麼?”方基仁跺跺腳道:“誰知道哩!匡叔,你快跟我走吧!”然而,這時匡廩生手扶腰間表現出一臉的痛苦,說:“賢侄,我是應該與你去曲阜的,隻是我這腰疼病又犯了,怕是受不了四百裏顛簸。”聽他這麼說,方基仁咬著嘴唇站立片刻,而後說道:“既然這樣,那我隻好自己去了!”說罷轉身就向門外走去。

這時許正芝突然喊了一聲:“方公子你等等!”接著拉嗣子一把,追出了門外。

方基仁正站在馬車旁,等這爺兒倆出來便問叫他幹啥。許正芝道:“方公子,強寇將至,我也萬分擔心令尊在那裏的處境。我與令尊曾見過麵,也去幫你勸說可好?”聽嗣父這麼說,許景行立即說他也去。方基仁臉上現出感動,點頭道:“難得你們父子有這種肝膽,請快上車吧!”說完,與二人一同鑽入馬車上的布篷。沒等他們坐好,車夫便將鞭子一甩,馬車立即咕碌碌滾離了匡廩生的門口。

兩匹馬拉著他們跑到天黑,又從天黑跑到天明。天明後,他們在平邑縣地盤見到了一些逃難的人群,停車問問是北邊來的,說泰安也叫鬼子占了。他們幾個越發著急,讓馬夫將車趕得更快。

傍晚時分,馬車終於進了曲阜城的“仰聖門”。到孔府門前下了車,方基仁與許正芝父子急急走了進去。隻見孔府裏還有一些人,但人人都是麵露驚慌,跑來跑去地也不知在幹什麼。方基仁說他父親住在後花園,便領著許家父子跨過一道又一道的門檻往裏走。但後花園終於到了,方翰林住的那間屋子的門卻鎖著。問一問看門的老漢,老漢說方先生是剛走出去不久,大概又去了廟裏。方基仁聽了,又領許家父子跨過一道道門往回走。走出孔府,沿著一條街往南走了一段,再往西一拐,高高大大的廟門便到了。

孔府尚有把門的,此刻這兒連個把門的也沒有。他們三人放慢腳步走進去,隻見巍巍峨峨的大成殿頂著一抹夕陽餘暉站在那兒,除了有些黧黑色的蝙蝠在簷邊來回飛竄,偌大的院子裏一片寂寥。

許正芝一步步走上殿階,看到在殿內端坐著的孔子,頓時鼻子一酸熱淚盈眶,急急趨前幾步倒頭就拜。叩過幾個頭,抬起淚眼看看孔子那穿過了世間兩千多年的目光,再看看孔子頭上高懸的“斯文在茲”四個大字,不禁再度跪伏痛哭失聲。

哭過片刻,他回頭看看方基仁與他的嗣子正站在身後,便起身騰出位子讓他倆拜。方基仁在先,許景行在後,二人也行過禮,方基仁便讓許景行跟他到後院繼續找他父親去。

許正芝留在了這裏。他抬起頭,打量起他平生一直向往今天才得以識見的天下第一孔廟。在這大殿裏,除了正中間的孔子,兩邊為複聖顏回、宗聖曾參、述聖子思、亞聖孟軻這“四配”。大殿的東西兩端則是“十二哲”,一個個塑像皆比本縣文廟供奉的更加偉大。許正芝向他們遂個一揖,然後恭恭敬敬退出了大殿。

再回到殿庭,看到碑石林立,許正芝便走近其中的一座細看。原來這是明成化四年憲宗皇帝禦製重修孔子廟碑。瀏覽碑文,讀到“天不生孔子,萬古如長夜”、“孔子之道之在天下,有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暫缺”等話,一顆心不禁又疼起來。他索性不再看碑,看到東西兩廡裏神龕一個個排列著,想起本縣文廟的廡房早已廢棄,便又走到那裏觀看。

進了東廡房,隻見裏邊牆上是一長溜神龕,每個神龕都供著三到五個木主,每一木主則寫一先賢或先儒的名字。許正芝知道,這些先賢,不是孔門弟子便是儒學大師;而先儒則是因闡發儒學功勳卓著而被許從祀孔廟的人物。中國曆朝曆代讀書人的最高願望,便是能在死後進入孔廟升上神龕。許正芝先看的東廡,北段是先賢四十人,南段是先儒三十九人。再到西廡看,北段是先賢三十九人人,南段又是先儒。他這時忽然想起要搞清一件事情:他所景仰的呂子是否也在這裏受祀。他想如果呂子在的話,應是在先儒行列中的。他記得東廡沒有,到這裏時便格外留心。一個個看下去:高堂生、董仲舒、劉德、後蒼、許慎……看到王守仁之後也就是第33個,木主上赫然題著“先儒呂子坤神主”字樣。一時間,許正芝有在茫茫人海中突然得遇恩師之感,眼窩隨即變濕,於是畢恭畢敬向其拜了兩拜。

瞻仰片刻,他又往下看去,下邊則是黃道周、王夫之、陸世儀、顧炎武、李土恭。最後的一個神龕卻空著。許正芝明白,這是為了以後再挑儒學界佼佼者往上添加而設立的。他正要走出,不經心地一瞥,卻見最南端的空白處有個人貼牆站著。這人穿一領舊長袍,戴一頂瓜殼帽,在已經很重的暮色中,就那麼悄悄立著一聲不吭。許正芝忍不住走近去看,一看卻興奮地叫了起來:“這不是翰林老爺麼?你在這裏做啥?”

方翰林這時才動彈一下,走離了牆壁。他抹一把鼻尖上的涕水搖搖頭道:“做啥?在這黃昏落日時分,我想我的畢生理想有多荒唐。”許正芝道:“請問老爺有何理想?”方翰林正色道:“請不要稱老爺。”許正芝急忙改口:“請問先生您的理想?……”方翰林答:“希望在孔廟裏,在顧炎武、李土恭之後,能有我的名字。”許正芝由衷道:“憑先生之學識,定能如願以償的!”方翰林道:“咱們隻有一麵之交,你怎就知道我能如願以償?須知配受祭祀的,哪個不是深得孔學精髓又將孔學闡發得令人耳目一新者?慢說我的著述尚未問世,即使問世,在這亂世之中又能為誰人認識?所以我說我荒唐至極,不諳世事至極!”

許正芝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再與其談論下去,但聽翰林的口氣是還認識自己的,於是十分高興,轉而說道:“方先生,我這鄉間農夫有緣在縣城得遇令郎,知您仍滯留孔府,闔家著急,因此不揣低賤陪令郎前來接您回去。──剛才與令郎一塊進來,您沒看見?”

方翰林搖搖頭:“多此一舉。”

聽了這話,許正芝便站在那裏發窘。正不知怎樣應對,隻見方基仁與許景行從後院轉回來了,他急忙叫道:“先生在這裏!”

方基仁見了父親自然歡喜不盡,走上前來就叫父親快跟他回家。方翰林道:“基仁,我的意思已跟老蔡說得明白,你怎麼又來了?還不快回家照顧你娘去!”方基仁聽父親這樣講,“卟嗵”一聲跪倒說道:“我是奉娘命來的,你不回家,我也決不回家!”方翰林搖搖頭:“你娘懂得什麼?你快起來吧,咱們與你這位許叔回我住處再說吧。”

方基仁爬起身,幾個人便出了孔廟,又向孔府走去。到了後花園,方翰林開了他的房門,拉開鄉下沒有的電燈,把許正芝父子倆耀得半天沒敢睜眼。待終於適應了,許正芝就看見了掛在牆正中的一幅字。那是方翰林抄錄的文天祥就義前寫的《衣帶讚》: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爾今爾後,庶幾無愧!

麵對這個條幅,許正芝隻覺一腔熱血奔湧不息。同時,他也明白了方翰林的誌向與氣節。他知道自己跟著方公子來這一趟是白來了。於是再也不向翰林提回家的事,翰林讓他吃就吃,讓他睡就睡。睡到第二天早晨,方基仁果然紅腫著一雙眼睛叫他們上路回家。

方翰林把他們直送出“仰聖門”。臨別與許正芝緊緊握手說道:“仁兄保重!”許正芝眼中又滴下淚來。再看旁邊,方基仁早又跪在那裏哭出了聲。方翰林充滿愛憐地摸了一下兒子的頭,仰天長歎一聲,然後決絕地說:“路遠呢,快走吧!”說完就轉身回了城內,而且再不回頭。望著他的老弱背影,三個人都噙了一包熱淚。

他們離開後的第十六天也就是臘月初三,大隊日本兵沒遇到任何抵抗順利進入曲阜城。下午,這些兵的十幾個頭領整整戎裝去拜謁孔廟。不料剛登上大成殿的台階,隻見從殿內猛地竄出一個免冠老者,低頭弓腰一下子撞在了殿前那舉世聞名的蟠龍柱上。紅血白腦灑了一地,在日本軍官的麵前形成了一道入殿的障礙。那些東洋人雖然見慣了鮮血,卻終於沒有邁過眼前的一道,嘰哩咕嚕罵了幾句便回身走了。

孔子的目光越過他七十七代嫡長孫的老師的屍首,直直地盯著那些驕橫的身影。

發生在曲阜城的這些事件並沒能及時傳到律條村。因為臘月初五沭河兩岸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所有的道路都被二尺多厚的雪阻斷,四百裏之外的消息自然也被這雪埋在了半途。這樣,因得不到外界消息心情變得平靜一些的村民們便各自忙著過年。家家戶戶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諸多程序,或繁或簡,一步一步將那個叫作“年”的東西迎來又送走。

這種平靜過了正月十五即被打破。十六的這天從北邊過來一些逃難的,有的住到了律條村的親戚家,說鬼子已經到了縣城北邊二十裏的聚賢鎮,國軍已經在那裏接上火了。五天後更多的人跑來,同時也帶來更為嚴重的消息:沭東縣城已經讓鬼子占了,鬼子進城後果然燒殺淫掠。有逃出的人在城南消氣嶺上看見,光是鬼子點起的大火,就燒遍半座城燒了整整一夜!

從未經曆過的恐懼感攫住了律條村所有人的身心。有許多人找到族長問怎麼辦,族長讓人把莊長找來商量。商量了半天,決定派人到村子東北方的嶺頂上日夜守望,一有情況便鳴鑼報警,村民們聽見鑼聲便到東山裏躲藏。有了這條措施,村民們心下稍稍安定。但轉念一想這辦法並不能阻止鬼子前來,再說他們來了光躲也不行。躲個一天兩天還可以,時間再長會撐不了的。因此,鬼子還是不要來的好。

那麼怎樣才能叫他們不來呢?有人便想起了浪蕩鬼許景言從外地回來後說的辦法:辦閻王會。許明氏是最早想起來的,他找到薺菜商量這事,薺菜立即同意,這一對多年來麵和心不和的妯娌第一次聯合起來了。老妯娌倆一呼百應,全村的婦女都去了她倆的麾下,她倆的兒媳玉蓮雖然挺著大肚子也踴躍參加。按照兩位首領的吩咐,上百名婦女提了菜刀,晚上一齊去了寬闊的沭河河灘。到那裏之後圍成一個大大的圓圈,圓圈內點著一堆穀草,女人們便跪向火堆,一邊剁動著菜刀一邊有節奏地喊:

剁,剁,剁鬼子!

剁,剁,剁鬼子!

先剁腳呀,

後剁手呀,

剁得鬼子沒路走呀!

先剁頭呀,

後剁腚呀,

剁得鬼子沒有命呀!

閻王呀!佛呀!

閻王呀!佛呀!

……

這聲音,這火光,在黑夜中傳出很遠,此岸彼岸上遊下遊許多村的人們都到河邊向這裏觀望。第二天打聽明白了,許多村也向律條村的女人們學習,迅速在本村組織起閻王會。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沭河灘上的篝火就不是一堆了。再過幾天一到晚上,這條河上上下下便都是熊熊的火光與女人們的喊叫。映著這火光,沭河裏的流冰“喀嚓喀嚓”地響著,像誰在那裏暗暗磨牙……

在白天,律條村東北嶺上的崗哨一直百倍警惕地守在那兒。但一連許多天,放哨的人所看見的都是自己的同類,並沒有鬼子出現。倒是過了“二月二”,從河西傳來消息,說是鬼子要奪臨沂城,國軍跟他們打起來了。這場戰事持續了一個多月,今天有消息說鬼子贏了,明天又有消息說國軍贏了,反反複複沒有定論。但過了“穀雨”,大批逃到沭河東岸的人言之鑿鑿:臨沂終於讓鬼子占了。鬼子進城後不知殺了多少人奸了多少婦女,聽說城裏的婦女叫鬼子逼得無路可走隻好跳井,城隍廟旁邊的一口井頃刻之間就讓女人跳滿。有些人家挖了洞,鑽進去卻讓鬼子發現了,一頓手榴彈把他們炸成一窖血泥……這些傳聞讓莊戶人心驚膽戰,於是到了晚上,沭河灘上火光更亮喊聲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