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打這時起,大梗每被人說起,都說她是“山人”。
“山人”就是長得奇偉高大像山一樣的人。相傳幾百年前沭河西岸芝麻灘曾出過一個,那是個男的,長得又高又粗,吃得多,勁頭也大。他曾經和一頭壯碩犍牛比賽拉犁,結果是與牛齊頭並進不分伯仲。據說他不光長得高大,還會好多法術。人們生活當中的一些難題,經他一作法,那就迎刃而解了。譬如說,有人想生兒子生不出來,他向當事人秘密傳授一種辦法,那人便很快生出來了;有人去赴宴,想千杯不醉,先喝下他寫的一道符咒,那麼即使喝光東道主的所有存酒也清醒如初。這位山人最愛做的是弄法搞惡作劇。譬如說,有一個人得罪了他,他便讓這人鬼迷心竅去扒兒媳婦的灰,結果讓別人發現出盡了醜;他曾跟嫂子開玩笑,向她念了一番咒語,致使嫂子突然認為自己是絕代美女,整天搔首弄姿出盡洋相;他還會讓別人口袋裏的錢不翼而飛,會讓兩條無生命的板凳像牛羊一樣突然頂起架來。不過,這山人最後也是死在搞惡作劇這一條上。有一天傍晚時分他和一些人正坐在村頭閑聊,看見村外大路上遠遠來了一位年輕女子,山人一時興起,就說能讓這女子自已脫了衣裳走過來。別人皆說不信,他果真作起法來。這邊作罷,那女子真地寬衣解帶,赤裸裸地向他們走來。走得近了人們認出,那年輕女子不是別人,恰是山人已經出嫁的閨女,這天是回來看望父母的。山人自知是多行不義遭了天譴,當天夜間作法自斃。不料,這山人成鬼後還是積習不改,常常捉弄夜間從他墓邊經過的人。有人走到這裏遇到金錢絆腳,欣喜若狂地撿回去,到家一看卻是臭狗屎在懷;有人在此碰見美女攔道求歡,忍不住展臂笑納,這時會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抱了根死人骨頭。直到若幹年後,人們同仇敵愾,扒了他的墳用幾十斤雄黃鎮壓之,他才從此停止作祟。
不過今天律條村的女山人沒有那麼多本事,她隻會吃飯、幹活、睡覺。
睡覺是她一個人睡的。既然十八九了,也不能讓她老是一個人睡,得給她找個婆家。想不到,與大梗同齡者一個個有了主兒,許景行的院門卻沒有一個媒人踏入。許明氏與玉蓮婆媳倆見等不來,便主動找媒人提這事,有的媒人麵有難色,說能與大梗相配的青年真是難找。有的媒人滿口答應,並且真地去物色人選,然而等與人選見了麵,青年都是很差,不是有這缺陷就是有那毛病,許景行兩口子又覺得實在不能點頭。玉蓮悄悄問媒人為什麼是這樣,媒人說這事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人家怕養不起你家這個能吃能穿的山人!這種回答讓玉蓮傷心至極,回到家暗暗哭了好幾場。大梗看到長輩們為她做的努力沒有結果並明白了其中緣故,這一天向娘哭著說:俺不是人,俺不該活著,俺去死!這話把玉蓮嚇壞了,趕緊跟丈夫說了。許景行掩飾住沉重的心情去勸閨女:大梗你放心,還是緣份不到,緣份到了就會有合適的主兒!
這時候大梗的身體終於停止了增長,到十九歲這年再量,還是十八歲時的兩米二。可是這兩米二已經夠嚇人的了,甭說六歲的弟弟抗美和一歲的弟弟社會都不過其膝,就連爹娘到她跟前也成了孩子。她到廣庭大眾之下更顯獨特,有一回農業社開大會,她到家廟大院的人叢裏一站,就像踩了高蹺平空冒出一大截,惹得全村男女老少光看她不看幹部。她是非常喜歡趕集的,可是隻要在集上一亮個兒,身前身後轉眼間就是人山人海,有人還粗門大嗓地叫:快看山人!快看山人!更讓人生氣地是一些半大孩子嘻笑著喊:“山人高,山人長,一對饃饃像粉坊;山人長,山人高,一對大眼像飛刀!”她氣得一跺腳一瞪眼:“你奶奶像粉坊!你奶奶像飛刀!”見她開口罵人,人們越覺得好玩,哄笑聲在她四周響成一片。經曆過這麼幾次,大梗再也不敢趕集,除了下地幹活便是在家呆著,足不出村。
轉過年,人民公社成立,“大躍進”也同時開始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柳鎮人民公社與臨河管理區整天開會,動員廣大幹部提高覺悟快放“衛星”。蘇聯老大哥能把衛星放上天,咱們中國也不能落後。咱們的衛星是什麼?就是史無前例的高額產量。快收地瓜時,臨河管理區九個村頭你報畝產四千斤,我報畝產五千斤;你報五千,我報六千。經管理區主任孫大胡子極力鼓動,最高的衛星也隻是九千斤。孫大胡子剛要把這衛星報給公社看,忽然送報的來了,上麵講河南一個公社地瓜畝產達到八十萬斤。孫大胡子懷疑報紙印錯了,不料等到第二天再看報,可不得了,上麵有篇著名作家寫的通訊,說人家山西一個地方的地瓜已經是一百二十萬斤了。孫大胡子無法想像一百二十萬斤地瓜長在一畝地裏會是什麼樣子,但他皺著眉頭一夜抽掉半斤煙末之後,天明立即召集幹部開會再放衛星。鑒於地瓜衛星已經讓外地放得夠高了,孫大胡子決定改放花生衛星。他親自設計高度,把衛星發射地定在小王莊,讓他們的花生畝產達到了八千斤。孫大胡子心想這一回差不多了,親自寫了稿子報到公社。不料三天後他看報紙又泄了氣──等於為中央發言的《人民日報》發社論說,花生畝產一萬多斤的高產衛星已經從福建省南安縣勝利鄉的田野上騰空而起……
一邊放著糧食衛星,一邊又開始了鋼鐵衛星的發射。野貓山上有一種顏色發黑的石頭,開天辟天以來無人賞識,在這個秋天忽然被上級來人鑒定為鐵礦石。於是這裏立即成為沂東縣的鋼鐵基地。山下一座座小高爐像樹林,山上的樹林被迅速砍光燒成木炭,充當了這些小高爐的燃料。大堆大堆的黑石頭燒成液體再流出爐外還原成黑石頭。然而此時的黑石頭已不叫石頭叫作鋼鐵,成為領導放衛星的基本素材。
這些奇跡的創造者當然是人。世界上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隻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跡也可以創造出來。莊稼人開天辟地沒離開故土,此時卻成為準軍人,上級讓幹必須幹,上級讓歇才能歇。那年沭河兩岸的莊稼長得特別好,可是在這個秋天裏肥碩的地瓜、花生卻等不到收獲者,多數讓大雪埋在地裏同滋養過它們的泥土融化在一起。那些該收獲莊稼的莊稼漢眼含淚水看著這一切,可是他們仍被驅趕到高爐邊日日夜夜鍛燒黑石。這種大規模的勞作還被塗上濃濃的詩意,除了在大喇叭裏在小報上在許多人口中詠吟“大躍進民歌”,人群還被大寫意地分成好幾支隊伍:老頭組成“黃忠隊”;青年組成“趙雲隊”;婦女則組成“穆桂英隊”。既然成為戲中人,那麼行頭還是要有一點的。“黃忠隊”的老頭有現成的胡子還不夠,還要帶上用檾絲或麻絲做成的假而長的,於是大群老漢聚集到野貓山上白須飄飄坎坎伐檀。“趙雲隊”的青年們如果開始勞動,要在腦後領子上插上四麵小紅旗,以便充分顯示其凜凜威風。“穆桂英隊”應該在頭上插雉雞翎的,可惜這種又長又美麗的鳥毛實在不易弄,聰明的領導者指示可以用雞毛代替。於是家家都捉了公雞拔它們翅膀上最長最漂亮的大翎,結果是這一帶的公雞在一九五八年的秋冬沒有一個能夠飛起……玉蓮因為丈夫是村幹部,要帶頭當“穆桂英”,但她沒有頭發,兩根雞毛插在長年戴的帽子上格外引人注目。本村人見多不怪,外村人好奇地打聽那女人為何要戴帽子。等弄清原因,便時時有人唱“小禿子要戴花,頭上沒毛哪裏插”的歌謠。玉蓮聽了心中氣惱又不好公開發作,隻好憋著一肚子氣猛幹活。結果抬礦石扭了腰,把自己上身已三個月的孩子弄掉了,這樣,她借流產休息的幾天,才暫時擺脫了那些譏笑與謾罵……
大會戰的成果不能久放此地,城市工業建設需要鋼鐵,而運輸工具極其有限。沂東縣委經過徹夜不眠的討論研究,決定將縣城通往全縣五十二個鋼鐵基地的道路全都建成“軲轆馬車道”。這種車道有統一軌道,有許多的“軲轆馬”車鬥,煤礦上多用這種設備。建這種車道的材料是鋼鐵,可是五十二個鋼鐵基地上的豐碩成果並不能夠利用,縣領導還是采用放衛星的思路大膽設計,決定路軌和車鬥全用木頭。不過這時山上的樹林大部伐光,剩下一些沒伐的再伐也來不及,領導便把目光投向了千千萬萬的莊戶人家。你看,家家的床呀門呀櫃呀櫥呀甚至為老年人預備的棺材呀,不都是木頭麼?領導一聲令下,讓各村各戶速將木頭獻出。誰自覺誰就自己抬出來,誰不自覺就讓“趙雲”們上門幫著去抬。有長著榆木疙瘩頭腦的人想不通,質問幹部:門摘走了怎麼防賊?床抬走了怎麼睡覺?幹部的回答義正辭嚴:如今進入共產主義社會誰還做賊?夜不閉戶的理想已經實現,你還要門做什麼?睡覺?睡覺怎麼樣不能睡?紅軍長征爬雪山過草地,啥時候見過床?嗯?好好想想吧,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這樣,家家戶戶隻得門戶大開,一家人臥在草鋪上歎息:唉,沒日子過了,沒日子過了……
還是有想不通的人。許正琮就是一個。這天他正在山上砍著樹,手中的剁刀漸漸舉得一下比一下更慢。終於,他將剁刀一扔,氣喘噓噓地跑回家去。他說害肚子疼,讓老婆到村衛生室給他買藥去,等老婆一出門,他撲到六年前就為自己置下而現在還沒讓“趙雲”們抬走的“房子”( 當地人對棺材的稱呼)上,流著眼淚將其拍得“空空”作響, 跺腳咬牙道:“看你們快還是我快!”轉身就找來繩子搭上了房梁。等許明氏拿著藥包進門,首先看見的是老頭子頦下掛的那嘟嚕假胡子──許正琮戴這老黃忠的行頭已經成了習慣,連了結自己的時候都已忘記摘下……
那口棺材當然是占下了。受他的的啟發,後來的幾天裏周圍幾個村發生了十多起老頭老太太為占棺材而自殺的事件。這些行為激怒了幹部,他們火速開會宣布:大躍進的步伐是不能阻擋的,從今往後誰願自殺就自殺,棺材卻不能占用。這麼一來,有這種不軌思想的老頭老太太再不敢輕舉妄動,隻好一邊看著自己的“房子”讓人抬走並改成路軌,一邊戴著行頭長噓短歎地幹活。
為爹出了殯,許景行越想越覺得眼前的事情不對頭,便摘下孝帽找到許正春,說:“大叔,我看這麼下去是胡鬧。”許正春抽著煙很久沒說話,而後叩叩煙袋說:“胡鬧不胡鬧的,咱當幹部就得聽上級的。這叫忠。忠你知道不?好比你在部隊的時候,那叫什麼來著?”
許景行說:“叫服從命令。”
許正春說:“對,就是服從命令。別的甭說,咱隻管跟著幹吧。”
許景行點點頭,又去煉鐵工地忙了起來。
被沒見過鐵道的莊戶人形容為長梯子的“軲轆馬車道”終於建起來了。它從野貓山通往律條村的雹子樹下,又一直向北鋪向縣城,十分壯觀。木質車鬥也建造了一批,這天裝了“鐵塊”試運,哪知先是沉沉澀澀推不動,好容易調來許多人推動了,走一段,車軌就散架一段。散了再修,可是修好後再散,首輛“軲轆馬”車莫說到縣城,就連律條村頭也沒能到達。
這項重大工程宣告失敗,幾十裏長的車軌在那裏空躺了半個月之後,漸漸出現了間斷。那間斷一個早晨比一個早晨多,占多數的老實人便明白了自己過於老實,於是在一天夜間與不老實的人並肩出動,去將車軌拆卸成斷,弄回家去或做門或做床。奇怪的是,對這條車道的突然消失,幹部們竟然沒作追查,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
還是在野貓山的小高爐一齊冒煙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煙囪就不再冒煙了。因為村村都辦起公共食堂,實現了共產主義,除了媳婦暫時是自己的,別的一切都是公的了。社裏新收的糧食不再分,各家各戶的存糧也統統上交集體。誰若不交,一旦查出來就拔誰的白旗,將一杆紙做的小白旗插到這家門口,標明這家是“三麵紅旗”的對立麵。莊戶人滿耳聽到的都是公共食堂的優越性。讓他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順口溜:“往日收工我回來,先挑水來後拿柴。眼看太陽偏西坡,我還在家出不來。如今吃飯不用忙,收工過後進食堂。隻要出工鍾聲響,無牽無掛把工上。”……莊戶人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被徹底改變了。不過大家在惶惑的同時也感到了快樂:日他姥姥,進了食堂可以敞開肚皮吃,這樣的日子哪裏找?食堂好!食堂萬歲萬萬歲!許多莊戶漢子每逢吃罷飯,便摸著滾圓的肚皮喊出如此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