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段難得的日子裏,大梗找到了婆家。親事是婦女主任劉二妮給介紹的,小夥子是他娘家的遠房兄弟,叫劉大有,個子有一米九,與大梗勉強般配。劉二妮讓男女兩家見了見,許景行兩口子說俺們沒意見,你問大梗吧。問到大梗,大梗羞紅著臉點點頭。劉二妮隨即又回娘家問男方,男方說,就是個子太大,怪嚇人的。不過,如今辦食堂吃大夥了,也不怕她大肚量。這樣,一對青年的婚事便由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促成了。那些日子大梗臉上整天掛著笑容,經常哼唱從工地大喇叭裏學到的流行歌曲《公社是棵長青藤》。有一天晚上,大梗還羞羞答答向娘要布,說是要給那個劉大有做煙荷包。玉蓮聽了便高高興興地找給她一塊,並給畫了個金龍戲珠的圖案,指導著閨女繡起來。大梗雖然粗手大腳,但做起這件活來格外地細心,一旦有地方沒繡好就拆了另來。經過十來個晚上的努力,一件漂漂亮亮的煙荷包繡成。玉蓮讓劉二妮回娘家時捎給劉大有,劉二妮回來時告訴大梗:她對象見了煙荷包高興得不得了,立馬拴在煙袋杆上,裝了煙葉用了起來。大梗聽了興奮地漲紅了臉,嘴裏卻說:“那個私孩子,也不怕人笑話!”
不料這種共產主義可惜隻共了一個村莊的產。律條村設在家廟裏的食堂辦了一個月之後,食堂主任油餅到倉庫裏一看,說不行,這樣放開肚皮吃,吃光了以後怎麼辦?他去問許正春,吃光了以後上級會不會往下撥。許正春搖搖頭:我看夠嗆。油餅搔著頭說:那就趕緊變法子,可不能養孩子養到半路上,沒數兒啦!從此,食堂的飯改為按人頭分,並且按大人小孩分出等級。
飯既然分到各家各戶,那就沒有必要再像羊群一樣聚在家廟裏吃,於是快到開飯時,各家便派出一到兩個代表去領,領了拿回家吃。這麼一來,許景行家中飯桌上出現了緊張氣氛。原先玉蓮做飯,是將大梗的飯量考慮進去的,可是現在從食堂領到的大梗的那份卻與普通人同樣多。領來第一頓時大梗照往常的架式吃,等把飯吃光,弟弟抗美卻嚷嚷著不飽,再看看爹娘,也是端著空碗向瓦盆裏瞅。大梗意識到自己多吃多占,心下十分羞愧。好在下一頓再去打飯,正好許正春在場,他看一眼大梗的大個子,對油餅說:“給她多打半份。”這樣,許景行家打來的飯還勉強夠吃。
可是,隨著倉庫中存糧的銳減,各家領到的幹糧越來越少,糊粥越來越稀。有一天大梗再去打飯,挨了半天號輪到她,油餅發給了她家正常的,剛要再加那半份,後麵打飯的隊伍裏忽然有人喊:“一口就是一口,不能多給!”接著一些人也隨聲附合:“對,一口就是一口!”大梗聽明白了,沒等油餅的猶豫結束,她就提著粥罐急急走了。回到家裏,她鑽到自己的屋裏,趴到床上一個勁地哭。任爹娘好說歹說,一直到下一頓才吃了一點點。玉蓮看見閨女的小心樣子,歎道:“唉,要是家裏還有糧食就好了。”說著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在這段時間,許景行身為村幹部每天晚上都開會,很晚才能回來。而他有好幾次回到家,卻隻見大梗坐在堂屋裏看她兩歲的弟弟社會,卻不見了老婆。他問閨女,閨女說她娘在西屋裏釣虼蚤。許景行奇怪地問:“釣虼蚤,虼蚤怎麼釣?釣那玩意兒幹啥?”大梗說:“俺娘怕虼蚤咬抗美。”還是在前些天老婆流產後,許景行想到她需要安靜歇息,再看看抗美也已八九歲,便讓兒子到西屋分床睡覺,但分床後他很少在晚上過去看望。這時候他起身走到西屋門口,見裏頭沒有點燈黑乎乎的。走進去站了片刻,才借窗戶照進的月光看見,兒子在床上睡得正香,而老婆卻赤著雙腳挽著褲腿,彎腰垂手站在床前像個木頭人一樣。這麼持續了一會兒,隻見女人將左手慢慢移向小腿,猛地按下去,接著一邊揉弄手中一邊歡快地道:“看你精還是我精!”許景行知道夏秋季節家家戶戶虼蚤囂張,咬得人睡不好,然而想不到老婆竟然用自己當誘餌來釣它!他便開口道:“虼蚤那麼多,你能釣還釣幾個?”玉蓮說:“總比不釣強。釣一個,就少一個咬咱兒的。他本來肚子裏缺飯,再叫虼蚤喝了血,還了得?”聽他這樣說,許景行心中感動,便也甩掉鞋說:“我也釣一陣子!”於是屏息凝神專等那虼蚤往腿上跳。等了一會兒沒覺著,便說:“怎麼沒有哇?”玉蓮說:“頭幾天可多了,一晚上我能釣幾十個呢!這些日子少多了。”釣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玉蓮說:“沒有就是沒有了,走吧。”她給兒子掖掖被子,然後與丈夫走了出去。
以後,玉蓮每天晚上還是到兒子屋裏釣虼蚤,直到冬天來臨虼蚤下蜇。
食堂撐到第二年的三月突然爆出一件醜聞。一些有心人發現,這時候村裏幾乎人人減膘,唯獨油餅一家沒看出瘦來。這天晚上幾個漢子守在油餅的家門口,等他從食堂回來時竄上去抱住,接著就從他懷裏搜出三個煎餅來。人贓俱獲,豈能輕饒了他?幾個漢子切齒痛罵拳腳交加將他折騰了一番,然後扭送到許正春那裏。許正春當天晚上召開全村社員大會處理這事。社員們半年來吃食堂吃得個個眼珠子奇大,此時家廟大院裏像亮起一片藍瑩瑩的鬼火,眾口一聲要像油餅當年砸死許正晏那樣將他拉到沭河灘上砸死。許正春費了大半夜唇舌,反複講油餅出身好苦大仇深,揣幾個煎餅夠不上死罪,社委會決定撤銷他的食堂主任職務,才將眾人的怒氣稍稍平息。
可是撤了主任堵住漏洞,食堂卻再也辦不下去了。許正春聽說外村已經有撤銷食堂的,與幾個村幹部商量一下,決定將所剩無幾的存糧平均分到各戶,停辦本村食堂。從這時起家家戶戶的煙囪又開始冒煙,但這煙冒得異常艱難。好容易將這個春天熬過去,從大麥成熟開始,餓極的人們接下什麼吃什麼,將當年收獲的糧食很快吃光。當一九六○年的春天來臨,一場自古以來十分罕見的大饑荒便爆發了。
不隻是律條村,不隻是沭河兩岸,那年春天全國人民的思路全集中到了一點:怎樣才能找來吃的。好吃的全都找來吃了,接著就找那些不好吃的。就連中共中央也發布了《關於立即開展大規模采集和製造代食品運動的緊急通知》。通知說,我國人民曆來就有采集、製造和食用代食品的習慣和豐富經驗。最近經過科學研究部門的研究實驗,又鑒定、改進和新提供了若幹代食品的製造方法,如:玉米根粉,小麥根粉,玉米杆曲粉……等等。通知後還附了中國科學院黨組關於大辦糧食代用品的建議,其中提供了食用這些東西的科學依據:玉米根粉含蛋白質百分之七點二九,脂肪百分之零點五八,碳水化合物百分之五十一點四六。寫到這裏用括號注明:一般麵粉才含蛋白質百分之十點八,脂肪百分之二點一八,碳水化合物百分之七十點六六。所以“過去連杆帶根作柴燒,或廢棄在地裏任其腐爛,甚為可惜”。其實不用科學家們講這玉米根接不接近麵粉,這些東西早就被老百姓吃光了。
熬到春夏之交,這天晚上許景行兩口子再像往常一樣空著肚子躺下,玉蓮忽然艱難地一笑說:“大梗她爹,俺這回再不用一月一受罪了。”許景行問:“怎麼回事?”玉蓮說:“那營生不來了。”許景行正讓饑餓折磨得如萬箭攢心,便有氣無力地說:“唉,已經四十多了,不來不來罷。”哪知又過了半個月,玉蓮忽然慌慌地告訴丈夫:大梗的也不來了。許景行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哭起來,說:“這還了得?她才二十出頭呀!……”
許景行擦擦眼淚,去找許正春說了這事,許正春急得在腿上拍了一掌,結果將他那條浮腫的腿像拍發麵饃饃一樣拍下去一個手印子。他告訴許景行:不光你家的女人,村裏多半青壯年婦女都已閉了經。許正春說到這裏歎一口長氣:“唉,我要是能像當年正芝哥那樣,賣上一些地就好啦!……”
再過一段,嚴重的不再是婦女閉經的問題,而是開始死人了。也怪,這年頭死的人都是屍口大張,親屬想讓其合也合不上。有的老人就說,餓死鬼就是這麼個死相。許正春便拄著拐棍,挨戶問誰家還有存的麥子。問了十幾戶,終於在許正軒家找到了五斤,許正軒說是留著喂孫子的。許正春拿走其中的三斤,找人磨成麵,他親自保管著,一旦有人死了,就去給死屍口裏揞上一把,說是讓他們臨走帶一口吃食。
吃這種麵的第十六位是許景行的生母許明氏。自從兩年前丈夫為占棺材自盡後,她整天啼哭,落得骨瘦如柴,到這饑荒坎兒上就過不去了。看到娘含上了那口白麵,許景行與哥哥都是幾次哭昏過去。更讓人心碎的是,等把娘裹了秫秫笆子去埋,找了四個年輕漢子抬,結果這四條漢子歇了七八次才將這位老太太抬到祖林……
老太太死後過了七八天,劉家坊村大梗的婆家突然派人來報喪,說大梗的對象因為餓得受不了,到山上找東西吃,他想摘螻蜂窩吃蜂蟲,結果讓蜂子給蜇死了。玉蓮摟著她娘又是一場大哭。哭罷,在爹娘的指使下穿著重孝去了婆家,送她隻見了兩麵還從沒有過肌膚之親的未婚夫入土。三天後她晃蕩著大個子回來,往床上一躺,隻是用手撚弄著一樣東西流淚。玉蓮過去看看,原來那是前年大梗繡的煙荷包。那煙荷包已經讓那個劉大有用舊,此刻還散發著濃濃的煙葉味兒。她流著淚勸閨女別哭了,大梗淚眼向娘哀哀地道:“這回你真得養俺一輩子了……”玉蓮猛一下抱緊閨女:“大梗,快別胡說了……”
終於熬到秋天,地瓜長起來了,人們這才有了救命之物。短短一個月,這種脂肪含量很低的食品竟讓莊稼人普遍長了一層膘,閉經的婦女也又重新見紅。
然而,到第二年春天糧食吃盡,人們的膘又落了下去,許多婦女天癸又竭。
一九六二年的春節過後,柳鎮公社召開大會,傳達中央“七千人大會”精神,說這幾年工作中出現了問題,有些事情做得不對,下步要好好抓生產了。三月裏,又開會說再不以公社為核算單位了,改為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律條村成立了大隊管理委員會,許正春隻當黨支部書記,讓許景行當大隊長。兩個頭頭連同其他幾位村幹部經過幾天幾夜的商量,決定將全村劃分為四個生產隊,人口、土地、牲畜都是一樣多,同時任命了隊長。然後召開大會向社員們講:從今往後就看各個隊的了,你掙多就吃多,掙少就吃少,死活怨不得別人!
那一年莊稼人又像莊稼人了。連年的饑餓讓他們沒法不好好伺弄土地。一個隊一百多口人、幾十個男女勞力成了一家人,隊長說啥大夥聽啥,種得及時收得利索。許正春與許景行等幾個村幹部除了到上邊開會,有空就到自己所在的隊裏幹活,大隊的事務都是放到晚上義務處理不計報酬。那年沭河沒發大水,雹子樹也沒發芽,莊稼長得可人心意。秋後交上公糧,家家都分到了充足的糧食。粗略地估一下,都舒一口氣道:“來年不用挨餓啦!”
這年冬天,玉蓮一直停止的月信再次出現。玉蓮悲喜交並地跟丈夫說:“你說俺都四十七了,它又來幹啥呀?……”許景行也覺得稀罕,在妻子幹淨後,心情愉快地與她做了兩回那件事情。
沒料到,妻子的月信竟是她一生中最後的一次。一月後沒來,兩月後還是沒來,第三月上她覺得肚內有東西動彈,遂明白是又有了。她對丈夫說:“快五十了還養孩子,丟死啦丟死啦!”許景行沒想到會有這一結果,隻好說:“他來了咱還能不要麼?”
到第二年的八月裏,一個小丫頭呱呱墜地。許景行把這個閨女叫作小梗。
玉蓮這次坐月子依然由大梗伺候。看著那個大個子在床前晃來晃去,想想這幾年來還是無人給閨女說媒,玉蓮心中難受,每每暗地裏流淚。她想今年無論如何也得讓閨女找個婆家,等一滿月她就四處找媒人。然而媒人給她的答複是,大梗已經二十五六,再說個子又那麼大,想找小青年是沒門兒了,隻能找光棍漢或是給死老婆的人當填房。大梗聽了這話,向娘發狠說:“不找了,這一輩子就這樣吧!”而後再有提親者一概不見。許景行兩口子勸她她不聽,勸得多了大梗就說:“想叫俺走?俺沒吃您掙的,俺不是天天掙工分?”見閨女這樣,許景行夫妻倆無可奈何,隻好眼巴巴地瞅著閨女的大個子繼續在家裏晃蕩。
讓夫妻倆感到欣慰的是大兒子抗美。這孩子自幼聰明,上學之後一直是拔尖的學生。在本村上完小學,又順順利利考上了柳鎮中學。上中學是住在學校的,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每當兒子回家,玉蓮都不舍得讓他幹活,叫他在家裏老老實實學習。玉蓮說:“抗美你好好念書,念好了去上大學!”抗美答應著,回到家便鑽到西屋裏讀寫不輟。
可是,就在抗美上到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天回到家裏卻不再讀自己的書,而是打開牆角的破櫃子,將他爺爺的書翻看起來。許景行從外麵回來發現了兒子的舉動,問他看這些書幹什麼,兒子瞪著眼說:“爹,這都是‘四舊’,我要把它們全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