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景行對這話深有同感,也滿懷感激之情地向毛主席像看去。這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在和這位偉人對視。毛主席正無比慈祥、微微笑著看他,那目光一直到達他的心底,讓他的心忽悠一動!這張毛主席像是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他從柳鎮書店買來的,自從貼到牆上,他曾無數次地去看,但從來還沒有今天這種感覺。再仔細去看,他就發現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像活生生地在他對麵的高處,在俯視著他,在注視著他。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他稍事思考,初步尋到了答案:第一是今天自己在重獲組織信任的大喜日子裏,對偉大領袖真正有了深厚的感情;第二,是因為這張偉人像的角度──隻要在這張畫像前,你不管是在正麵、在左邊還是在右邊,你都會發現毛主席一直看著你。
許景行突然明白了這張偉人像的製作者與發行者的良苦用心:就是這種俯視與注視,給人帶來了與領袖靠近、親近的感覺,甚至心與心相交的感覺。
許景行想到這裏,又專注地看了一眼毛主席,這時他從毛主席向他注視的目光裏,看到了偉大領袖對他這種猜想與感覺的默認。看到這點,許景行的眼眶便濕乎乎的了。
孫大胡子這時從身上掏出紙條與煙末,低頭卷好一支“喇叭煙”點火抽著。抽了兩口,他又問許景行,這個村領導班子的其他成員怎樣配。許景行從主席像那兒收回目光,瞅著天晴之後的一院子燦爛陽光思忖一會兒,講了這麼個意見:讓許正春的大兒子許景穀當副主任,讓劉二妮、許景霖和油餅老漢任普通成員,他們三人還是分別兼婦女主任、大隊會計和貧協主任。
孫大胡子聽完後問:“那個許景穀當副主任怎麼樣?我以前見過他,好像性格挺懦,大夥能服?”
許景行道:“能服。看在他爹的麵子上,誰也不會跟他過不去。”
孫大胡子點點頭:“這倒是。”
孫大胡子又跟許景行說了一陣別的,然後就走了。
第三天,在田野裏的積雪剛開始融化的時候,孫大胡子再一次來到律條村。他在大隊部院子裏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宣布了公社對律條大隊領導班子的任命。全村社員以熱烈的掌聲表達了對這任命的擁護。
孫大胡子講完,便讓許景行代表新上任的領導班子向群眾“表態”。許景行站起來,先講感謝領導與大夥的信任,接著就表示了當好大隊幹部的決心。他向社員們做了三點保證:第一,把大隊的自行車賣掉,幹部出門步行;第二,幹部要積極參加勞動,除了開會和有必辦的公事,都要到所在的隊裏幹活;第三,決不多吃多占,上邊來了人不陪著吃飯,凡是來人吃剩了的,都送給無兒無女的“五保戶”許正方老漢。聽到這,全體社員的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神色。
在社員大會結束並送走孫大胡子之後,許景行將領導班子成員留下開了一個會。在這個會上,許景行領著大家回顧律條村幾十年的曆史,認真總結了上幾任班子的經驗教訓。尤其是對許合印的所作所為,他從政治的角度、道德的角度反複做了分析,要大家一定永遠牢記在心引以為戒。油餅老漢除了連連點頭稱是,還從治家這個角度狠狠批評了自己,說自己不會教育兒女,結果讓一個貧農後代發展成一個畜生。他表示要鄭重召開全村貧下中農會議,自己現身說法,多做自我批評,讓每一個貧下中農家庭都接受教訓,注意培養好合格的革命接班人。
對一把手許景行的發言,劉二妮和許景霖都談了自己的見解,一致表示重新進了班子之後要好好幹工作,不讓上級領導和廣大社員失望。年齡整整四十、長了一張大紅臉的許景穀果然不擅言辭,隻會在別人說話時附合幾聲“不假”、“就這麼辦”,再無別的。
接著,許景行就向幾位同事講了他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解。說到他所猜想的毛主席的兩個目的,在場的四個人都在深表認同之後欽佩他的識見不凡。劉二妮連聲道:“你說說,俺怎麼沒想到這些呢?一年多來隻看到眼前亂糟糟地像盆糊粥!”
許景行這時提出,新班子上任之後,就要根據毛主席的部署,好好地整治本村人心。他問許景霖大隊還有多少錢,許景霖說原先有八百塊錢的現金積累,讓許合印花掉了大部分,現在還有二百七十一塊八毛六。許景行說,那還夠用的──全村一百一十三戶,一戶一張毛主席像;三百二十名青壯年社員,一人一本“老三篇”單行本,總共要二十七八塊錢,你明天就到柳鎮買來!他還特別囑咐,買主席像一定要買那種正麵的,眼睛直直地瞅著你的。許景霖點頭答應著。
散會時已到了晚上。許景霖留在後邊鎖門,許景行與另外三人先走到了街上。往家走時,許景行與劉二妮要同行一段路。劉二妮瞅瞅夜色朦朦不見近處有人,一把抓住了許景行的手,語氣歡快地說:“景行,真沒想到咱們還有今天!”
許景行感受到這女人手上的溫熱與激情,半邊身子立刻麻酥酥的。但他還是急忙甩掉她的手,小聲說:“甭讓人看著!”
劉二妮隻好鬆開他的手離開他。默默走了幾步她又說:“到我家裏坐坐吧,榮榮到他姥娘家去了。”
許景行馬上搖搖頭:“不行!就忘了合印跟朱安蘭?”
聽他說到這,劉二妮猛地站住拍了自己額頭一掌。接著,她歎一口氣,拐向了通往她家的胡同。
回到家中,一家人正等著他吃飯。玉蓮最後端上了一盤炒雞蛋,特意囑咐孩子們不要吃。抗美明白了娘的意思,說:“對,是得祝賀俺爹當主任!”許景行心中高興,瞅瞅老婆,又瞅瞅孩子們,說道:“怎麼光給我吃?要吃一塊兒吃!”聽爹這麼講,社會立即將筷子戳向了那盤雞蛋。
等上床睡下,許景行又想起劉二妮來。他忍不住猜度,如果接受那女人的邀請去她家裏,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我雖然是五十一的人了,可那女人今年才四十出頭,身段還像姑娘一樣苗條。這麼一想,許景行就忍不住激動起來。於是等老婆將四歲的小梗哄睡,他就帶著一腦子想像去她身上顛狂了一回。不料後來把小梗驚醒了,這丫頭“哇哇”嚷著害怕,非叫娘點燈不可。許景行隻好爬回床的另一頭,讓老婆把燈點上。
當屋裏重又變得明亮,小梗與娘喃喃對話時,許景行突然看到了北牆上的毛主席。他看見,老人家的那雙眼睛此刻直直地盯住他,似乎洞察了他心中的那份不潔。頓時,一股犯罪感和對老人家的負疚感充滿了他的整個身心。他暗暗痛罵自己:你許景行真是個下流鬼,你和許合印其實差不了多少!你呀你呀,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偽君子!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這一夜,許景行一直沉浸在對自己的討伐之中。同時,他也發現了毛主席像的另一個功能,那就是對人的惡行與惡念的監視。
他想,這種監視一旦被人認真對待了,那就是一種現在的人所缺少的“怕頭”,一種必不可少的“怕頭”。
他還想,今後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要把自己自覺地置於他老人家的監視之下。這就叫思想覺悟。不光是我一個,我還要讓全村人都有這種思想覺悟。人人都有了這份覺悟,律條村的事情就好辦了。
冬日裏天冷且沒有活幹,農村開大會一般都放在稍稍暖和一些的白天。律條村發放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著作大會在第二天下午隆重舉行,大隊部院子裏坐滿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像往常一樣,會場大體上是這樣的格局:中老年男人在一堆,中老年婦女在一堆,青少年男女擠成一片,另外就是一些小孩在人隙裏亂鑽亂跑做搗蛋的勾當。
青少年男女在這種場合更願意顯示其蓬蓬勃勃的青春活力。此時他們正在榮榮的帶領下唱歌。榮榮這閨女雖然隻是小學畢業,可是腦瓜兒特別伶俐,小喇叭裏唱過的歌她隻要聽個一兩遍就能學會。她領著大家唱了幾首毛主席語錄歌,又唱起一首《毛主席著作最偉大》:
人將毛主席著作比太陽,
我說太陽比不上:
太陽上山又下山,
毛主席著作日夜放光芒!
人將毛主席著作比海洋,
我說海洋比不上:
海洋雖大有盡頭,
毛主席著作偉大難估量!
由於會唱這首歌的人少,除了抗美等幾個青年跟著哼哼,基本上成了榮榮一個人的獨唱。她嗓音又細又亮,像一縷清風似的在會場上空老柏樹的梢端縈縈繞繞,讓大夥都聽迷了。唱完一曲,男女老少齊聲喊好。連許景行也忍不住向劉二妮道:“榮榮這孩子真行!”劉二妮看到閨女如此招人喜愛,臉上掛上了難以形容的喜悅。
會議開始,許景行先向各家各戶發放了主席像和“老三篇”。發完,他讓許景霖領讀毛主席的三篇文章,大隊會計念一句,社員們也念一句。念完一遍,許景行站起來講了一番話。他根據自己的理解,指明學習“老三篇”的重大意義,要大家都要認真學習,真正用“老三篇”武裝頭腦,自覺鬥私批修,爭做新時代的“活雷鋒”。他要求,從今天開始進入學習階段,每個晚上要以小隊為單位組織學習,時間為五天。不識字的聽別人念,識字的都要讀熟,最好是能背下來。
講完,他想起林副主席關於“老三篇”的那段話廣播裏唱過,便問榮榮會不會,如果會就教給大夥。榮榮說:“會!”接著就紅著臉站起身,一句句教起來。教到“要把老三篇,當作座右銘來學”這句,有人問:“什麼是座右銘?”榮榮羞慚地搖頭道:“俺不知道。”這時許景行就站起來講解,座右銘是過去讀書人寫出來放在座位旁邊,叫自己時刻不忘的重要話。像過去我那過繼爹,他一輩子敬重古人呂坤,做事都照呂坤說的去做,他就把呂坤講過的話挑了兩句重要的寫了掛在書房,那兩句是“時時體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剛說到這裏,抗美在下邊忽然大聲說:“爹,那是四舊!”許景行這才意識到在今天的大會上講嗣父不合適,便連忙點頭:“對,抗美說得對,呂坤是四舊。我不講了,榮榮你再接著教!”
這次會後,一個學習“老三篇”的熱潮在律條村迅速掀起。各個生產隊的公共場所一般都是牛欄,男女老少每到晚上陸續走進那間堆放牛草的屋子裏,在被鍘成寸把長的大堆花生秧上盤腿坐著,就著房梁上一盞保險燈的光亮學習起來。由於社員們的文化參差不齊,學習很不好組織:有文化的年輕人讀上兩遍就驕傲自滿,要回家自己用功背誦去;半文盲們學起來磕磕絆絆,好半天念不會一段;而那些純粹的文盲們聽會計念不上一會兒,就哈欠連天索性倒在牛草上打起了呼嚕。
許景行晚上到各個生產隊的學習地點檢查,看到這種情況心中有些焦急。他想這種“放群羊”的學習方法必須改進,做到既能照顧各個層次的社員又能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這天夜裏他躺在床上琢磨到半夜,一個新的辦法在腦間形成。他想,既然上級提出了學習毛主席著作可以“走捷徑”,光學《毛主席語錄》和“老三篇”,我為什麼不可以為了照顧文盲社員讓捷徑更捷?上級從毛主席著作裏抽出了“老三篇”,我再從“老三篇”裏抽出三段最重要的話讓社員們先學好行不行?
想到這裏,他一骨碌爬起身來,點上燈便摸過了“老三篇”。他對妻子醒後投來的詫異目光不作理會,隻將書本“嘩嘩”地翻來翻去。經過反複地閱讀與思考,最後在每一篇裏選定了一段。《為人民服務》這篇中,是開頭的幾句話:“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紀念白求恩》中,則是要做“五個人”的那段。而到了《愚公移山》,則隻選了四句十七個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許景行認為,這三段語錄基本上可以包含了“老三篇”的主要精神。那麼,這三段語錄叫作什麼名堂好呢?對了,就叫“老三段”吧!
老三段──老三篇。這時,一個嶄新的學習方法讓許景行想出來了:按內容分為兩等六級,讓社員們循序漸進背誦,看誰升級升得快。這樣開展起競賽來,肯定能大大促進學習!
第二天他召開大會把這方案一宣布,社員們果然熱情大增,到了晚上各人按著自己定的目標努力。每個生產隊都製作了學習競賽表,每人名下都是六個空格。誰達到一個等級便插上一杆小紅旗。五天過後,各個生產隊到大隊一彙總,每個社員起碼有了一杆小紅旗,而有四杆以上的約占三分之一。最可喜的是,在一等一級的最高處,已經飄揚了兩麵紅旗。這兩麵紅旗的所有者,是抗美和榮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