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二章(3 / 3)

臘月初三這天是個無風無雲比較暖和的日子,律條村全體社員又一次在大隊部集合。這次開會主要是檢閱前段學習成果。許景行將這檢查不折不扣地變成了一次競賽:先背老三段,再背老三篇,看誰能堅持得長久,尤其是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他說完了比賽要求,接著就起個頭:“我們的共產黨,一、二!”他的話音剛落,滿院子的男女老少一齊開口背誦起來。

看來大部分人已經能夠背下“老三段”,因為大夥的聲音基本上很整齊很響亮。

可是到了背誦“老三篇”情況就大不相同了。這恰似一場馬拉鬆賽:開始時許多男女老少一齊上路,哇喇哇喇地喊,聲音還是齊齊亮亮:“《為人民服務》。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但隻是一兩段,等到文章中的“精兵簡政”處,就像真正采納了黨外人士李鼎銘先生的意見一樣,參加的人很快減少了,剩下的一些精粹分子大多集中在青少年堆裏。壯年裏頭雖然有些喉嚨還在發聲,但都含混不精,隻是跟著瞎哼哼。等到第二篇《紀念白求恩》開始,一些歇了數圈的人又突然加入進來,誦書聲驟轉響亮:“白求恩同誌是加拿大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但這回他們堅持的時間更短,隻是三五句便退下去,讓一些年輕人繼續跋涉。

在這場競賽中,大隊革委的幾名幹部的表現各有不同。油餅老漢隻背下了“老三段”,到第二輪就沒能上場,坐在那裏將一張老臉羞得通紅,嘴裏直嘟噥:“咳,老了就成了老鼠了,日他奶奶的擱爪就忘!”另外四名幹部參加了第二輪,但到了“精兵簡政”前後,許春穀、劉二妮不得不退了下去。許景霖肚裏的文化水多,但也隻比他倆多背了一段,到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句就再也接續不下去。

隻有許景行一人背完了《為人民服務》,並且將第二篇背了一半。到了這時,仍在追隨著青年的年長者隻有他一個。大夥對此十分驚訝,人人向他投來了欽佩的目光。

還有一些年輕人繼續奮勇前進,已經踏入《愚公移山》的境地。在這會兒人們越來越看出,隻有抗美和榮榮兩個背得最為紮實。他倆一直聲音琅琅,毫不含糊,就像招搖在眾人前頭的兩麵旗幟。前進中不斷有人掉隊,到了這篇文章的後半部分,完全成了他們兩個的男女聲齊誦。不少人一邊聽,一邊掌著手裏的本本對照,看到他倆背的一字不差,不由得嘖嘖連聲。看到孩子這麼有出息,許景行與劉二妮忍不住對視了好幾次以交流心中的喜悅。

待他們終於跑完全程,許景行站起來對前段學習做了總結,他讓大夥繼續努力,爭取有更多的人能把“老三篇”全都背下。最後,他讓榮榮領唱了一遍《學習老三篇》來結束這次會議。

當天下午,許景行接到公社下的通知,要他第二天到柳鎮開各大隊革委主任會議。第二天他早早去了,原來是公社革委開會布置春節前的一些工作。這些工作主要有進一步掀起學習毛主席著作熱潮、繼續消除派性、發放好救濟款、搞好擁軍優屬等等。最後,孫大胡子講了另一件事情:為了讓毛澤東思想進一步深入人心,公社決定成立一支文藝宣傳隊,讓每村出一名文藝活躍分子,而且要趕快物色好,三天內到公社報到。

聽到這項決定,一些大隊幹部在下邊竊竊私語:喏喏喏,孫大胡子的老愛好又來啦!什麼宣傳毛澤東思想,還不是找一些漂亮姑娘放到跟前解眼饞!許景行也對孫大胡子的做法有意見:過去你講論跡不論心,現在毛主席號召鬥私批修,要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心也得論嗬!你如果這麼搞,心還是不純,還不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不過,公社革委的指示不能不照辦,何況又是用了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名義。在回村的路上他便考慮讓誰去。他想如果按文藝才能得選榮榮,可是想到榮榮去了之後會成為孫大胡子的想象對象,他心裏又覺得十分醃臢。但是,如果弄個不會唱不會拉的去也不行嗬。後來他想,還是叫榮榮去,孫大胡子有心就有心,隻要無跡就不怕他。

回到家天色已黑,吃飯的時候他把這事說了,不料抗美卻說他想去。許景行說你去能幹啥?你的嗓門那麼粗,得拿土坯壘細了才成。抗美說我去拉二胡。他自打輟學回家,自己找來一段香椿木和一塊蛇皮做了把二胡,讓本村學校的馬老師指點了一下,一有空便在西屋拉起來。可是他的演奏技藝確實欠火候,家裏人都說“吱吱”難聽像殺蛙子。大梗這時笑起來:“人家公社宣傳隊就缺你這個殺蛙子的?”這麼一說抗美也泄了氣,鼓突著嘴不再吭聲。

吃完飯,許景行便召開領導班子會議,傳達了公社的會議精神,同時把選人去宣傳隊的事講了。他提出讓榮榮去,其他幾人都說她最合適,沒有意見。但劉二妮卻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是歎了一口氣。許景行聽懂了她這聲長歎:榮榮不在家,她一個人更孤獨了。他這時便後悔沒想到這點,說:“二妮,你要是不舍得的話,就另派人去。”劉二妮卻點了點頭:“舍得,叫她去吧。”

榮榮背著鋪蓋走後的當天下午,律條村召開了第一次鬥私批修大會。會議開始時先背誦功課。這一次全村人差不多全都能夠背下“老三段”,有一半人能夠背下《為人民服務》,到了《紀念白求恩》甚至《愚公移山》時也有許多人跟隨。然而到了最後,他們還是紛紛落伍掉隊,隻有抗美一人堅持到底。由於少了榮榮作伴,他一個人的聲音顯得有些孤單。

許景行站起身主持會議了。他學習各級開會時要講話必須先背幾段最高指示的做法,背了“要鬥私批修”,又背了《為人民服務》上的一段,才講了這次會議的宗旨。他說學了老三篇,就要聯係實際對照檢查,看看自己是不是按毛主席說的去做了,看自己有沒有私字纏身,修字抬頭。他特別強調,今天的鬥私批修,主要由幹部帶頭。

講完這幾句,許景行便要說說自己。他說他這個人離“老三篇”的要求還差得遠,腦子裏也有私也有修。聽了這話社員們都很吃驚,有人說:俺看你是個大好人,怎麼私怎麼修啦?許景行搖頭一笑:“不,我不是一個純粹的人,頭腦裏的肮髒東西多的是,今天我先講一件。以前合印不是買了個公車嗎?大夥都知道現在這車已經賣給河西鄭家村了。不過你們誰也不知道,這車差一點沒賣成。怎麼回事?是我想騎它。合印死了以後,公社孫主任來跟我談話,要我幹咱村一把手,我就考慮這車怎麼處理。大家知道,現在咱這一帶有些村早就有了公車,幹部出門方便。不瞞你們說,我是早就會騎車的,二十年前在部隊裏學過,回家後看到自行車心裏也是癢癢。那幾天我想,買了就買了,再說也不是我買下的,我把它留下不算什麼事兒。可是當我想起毛主席說的,要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毫不利已專門利人,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才決定把車賣掉。我曾經有過這種念頭,私字在我心裏閃晃過,就說明我的思想不純,不是真正的思想革命化。報上說:一天不學老三篇,私字就要往外鑽;兩天不學老三篇,私心雜念堆成山;三天不學老三篇,革命路上就危險。今後咱就得天天學,天天檢查,狠鬥私字一閃晃!”

他的發言一結束,會場上是一片讚歎聲:事並沒做,隻是在心裏想過,就這麼向大夥抖落出來,真了不起嗬!

正議論著,隻聽會場左邊一個蒼老的嗓門大聲道:“哎,俺也鬥鬥自己!”大夥扭頭一看,原來是油餅老漢。隻見他站起身來,用它的獨手把“老三篇”和《毛主席語錄》端放在心窩處大聲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私字私字你再鬼,用毛澤東思想一照就伸腿!’”

這話當即引起全場人的大笑。抗美馬上站起來說:“二大爺,隨便編造最高指示是嚴重的錯誤,你知道不知道?”

這麼一說,老漢立即慌了,急忙把語錄本和“老三篇”裝進兜裏,抬手去打自己的耳光:“我錯了我錯了,我對不起毛主席,我不是人!我是王二麻子亮蛋皮,假裝文文縐縐!”他這番言行,越讓全場人哄笑不已。

許景行擺了半天手才讓會場安靜下來,油餅老漢便繼續他的發言。不過,他以後的話講得並不離譜。他還是講他不會教育後代,讓一個貧農兒子發展成變質分子,當了個反麵典型。說到痛心處,老漢聲淚俱下,引得眾人無不動容。這時,有些人轉著頭在會場上尋找朱安蘭的身影,但找來找去沒有找到,看來,她是沒有臉麵再到這個曾留下她風流故事的大院來開會了。

接下來是大隊會計許景霖發言。他著重講了前些年每當上級來人,私吞剩飯剩菜的錯誤。這也是社員們一直關注的問題,聽他親口檢討了,也就原諒了他。

他講完,劉二妮站起來了。許景行心裏忽然“咯噔”一下緊張起來。他想,這女人會不會把她與我的那些事情講出來呢?雖說二人並沒做太出格的事情,但那份心思畢竟是不正當的。許景行想我現在還沒有勇氣向全村人坦白,劉二妮大概也不會有。果然,劉二妮隻講了她多吃多占的一件事: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有一天領婦女下地打了一杆紅旗,回來晚了就放在了家裏。本來這旗要交還大隊的,可是緊接著紅衛兵造反奪權,她給罷了官。看看這杆旗又破又舊,交出來也不能再打,就偷偷地剪成補丁補了自家的被麵。她說這床被子要不是讓榮榮背到了柳鎮,今天應該抱到會場讓大夥看看的。劉二妮沉痛地檢討了這個錯誤,並表示堅決退賠。她讓大夥說說退賠多少合適,下邊有人說算啦,反正是麵破旗;有人說破旗也是旗,還能補被麵就說明它還有用,退賠一點是應該的。這時許景行站起來態度鮮明地說,就是應該退賠,集體的便宜一絲一毫也不能占。至於賠款數額,他說做這杆旗大約花兩塊來錢,現在讓劉二妮賠一塊怎樣。許多人馬上說太多了,劉二妮卻說:就按一塊吧,多吃多占光賠還不行,還要罰的。人們便不吭聲了。許景行看她一眼,心裏又生出愧疚與佩服:愧疚的是讓她賠一塊錢委實過多;佩服的是她能痛痛快快地應下來,真是懂得顧全大局。

輪到許景穀上場,他照舊笨嘴笨舌,隻籠統地說了自己兩句思想不過硬覺悟不高便作罷。不過大夥對老書記的這個老實兒子沒有多少意見,誰也沒對他的發言提出異議。

大隊幹部的發言在社員們中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眾人聽完後紛紛議論,都說鬥私批修真是好事,就這麼鬥下去批下去,誰也不敢起壞心做壞事,滿腦殼都是好思想了。

許景行對這次會議的效果也是十分滿意。他在做會議總結時說,這一回是幹部講,下一回聽大夥的,誰想講都可以講,希望大家爭做鬥私批修的闖將。

他還說,要鬥私批修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講的。正因為人心裏有私有修,他才叫這麼做。過去有句老話叫“君子坦蕩蕩”,現在我們這些毛澤東時代的人更應該坦蕩蕩。怎麼才能坦蕩蕩?心裏沒有見不得人的念頭就能坦蕩蕩。大夥都抬起頭來看看毛主席──全體社員這時都將目光投向了堂屋牆上掛的毛主席像──看見了吧?毛主席時時刻刻都在看著咱,如果咱瞅著他不覺得心中有愧,不覺得對不起他,能夠坦坦然然,那就是鬥私批修到家了!

這時,許多人向毛主席瞅著瞅著,便低下頭不敢再瞅了。

散會後許景行沒有立即回家,又到辦公室裏翻看了一陣報紙。他這麼做的目的,是有意避免與劉二妮同行,怕別人看出他們之間還有什麼糾葛。直到院中再無聲響了,他才鎖門離去。

沒想到出了院子,卻見夜色中有個人站在街旁。他認為是劉二妮還在等他,便立即駐足不前。那人這時向他走過來並用男聲叫了句“二叔”,他仔細一看,原來是他的侄子大收。問他不回家還站在這裏幹什麼,侄子說:“二叔,等下回鬥私批修,你得狠狠鬥鬥俺爹跟俺媳婦!”

許景行聽了問:“怎麼,他們還是那樣?”

大收跺著腳哭唧唧罵道:“不還那樣怎的?倆人都是畜生,白披了張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