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四章(2 / 3)

會上有許多單位做了典型發言。其中王村公社牛家峪是縣裏直接抓的典型,被稱為“忠字峪”,該村革委主任王思恩的介紹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他們通過舉辦各類“三忠於”學習班,充分認識到:忠於不忠於毛主席是做人的依據。忠於不忠於毛主席是革命和反革命、真革命和假革命的試金石和分水嶺。開展“三忠於”活動,是咱貧下中農的本分,咱貧下中農就要一切想著毛主席,一切服從毛主席,一切緊跟毛主席,一切為著毛主席!他介紹道,為了培養全村貧下中農時時忠、事事忠、分秒不忘一個忠的深厚感情,他們建立了飯前、勞動前、開會前、學習前的“四先”製度,就是先向毛主席敬禮,先祝毛主席萬壽萬疆,先唱《東方紅》,先學最高指示。實行了“四到田”:即紅旗到田,毛主席像到田,語錄板到田,鬥私批修到田。同時大家還做到“三個不忘”:行動前不忘表忠心,行動中不忘獻忠心,行動後不忘查忠心。這樣,忠字真正化為每個人的靈魂,一個偏僻的山溝真正變成了“忠字峪”。

會議期間,與會者還分乘二十多輛大卡車,到“忠字峪”參觀了一回。車隊在村頭停下,隻見路邊有幾個半大小子手捧語錄本高喊:“大海航行靠舵手!”從最前麵吉普車下來的縣革委戚主任一舉手中的語錄本立即應道:“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小子們又喊:“毛主席萬歲!”參觀的人們便一齊喊:“萬歲萬萬歲!”……這麼應答完畢,大隊人馬才進了村。村裏果然不同尋常:街上到處都是毛主席語錄牌;各家院門兩邊都用石灰塗了兩道長條,上邊用紅漆寫了毛主席詩詞中的聯句。到社員家裏看看更是讓人驚奇:家家正麵牆上不光貼了毛主席像,像的上方還做了匾,上寫“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兩邊貼著對聯,也是寫了歌頌的話;主席像下邊便是“寶書台”──一個漆成紅色的小書架掛在牆上,上麵放了或多或少的毛主席著作。

參觀過程中,東坡鄉的一個大隊幹部小聲嘟噥道:“這不跟過去講迷信人家設的仙家籠子一樣麼?”別人聽見這話,慌慌張張地報告了領導,縣革委頭頭立即將這人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接著在村頭召開大會批鬥,當場宣布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將其逮捕法辦……

全縣四級幹部大會最後一項議程是為建在縣城中心的大型毛主席語錄塔奠基。縣革委領導講,建這座語錄塔,是沭東縣七十萬人民“三忠於”的具體體現。現在,縣運輸公司已經抽調最好的車輛,專程到革命聖地井崗山拉來了基石;縣磚瓦廠抽調貧農出身的工人,燒出了質量最好的紅磚。你們來自各公社各大隊,現在就由你們代表全縣人民敬獻忠心,將磚石運到施工現場。領導講完後,上千名與會人員便去一百米外的一個地方,無比虔誠地捧起磚石,運到了離塔基五十米的地方。想想自己擔負了如此崇高的使命,許多人激動得淚灑磚石……

許景行從縣城回來後,當然也要在本村迅速掀起“獻忠心”運動。他召集大小隊幹部傳達了會議精神,接著就商定了落實的措施。大隊幹部做了分工:許景行抓全盤,許景穀負責生產,油餅老漢負責帶人做街道和各家門旁的語錄、詩詞牌,劉二妮敦促各家做“忠字匾”和“寶書台”,許景霖則組織一幫筆杆子寫字。全村一下子忙亂起來。

難以實行的是各家各戶一天三頓飯前的獻忠心儀式。有的人家自覺實行,像許景行從縣城回來的當天起,每到吃飯就由抗美領著“敬祝”、唱《東方紅》。有的人家則不好意思,光搞敬祝卻唱不出口。還有個別的一家之長頑固,說自古以來哪有吃飯前唱歌的,堅決不做。幹部們在吃飯時抽查,查到一些沒有執行的戶,對他們嚴加批評並親自帶領他們做,可是下一頓不檢查了他們還是直接端起飯碗。幹部們實在無可奈何,以後也不再檢查了。

另外一個項目是在村外設毛澤東思想宣傳站,大隊革委決定設在雹子樹下,由抗美與台子負責。這二位青年便每天提了一塊寫好毛主席語錄的小黑板,到那樹上掛了,然後精神抖擻地站在那裏。一旦有過往行人,他們首先喊出一句革命話語讓其回答。如喊“天安門上掛紅燈”,行人就可答“萬歲萬歲毛澤東”;喊“抬頭望見北鬥星”,行人就可答“心中想念毛澤東”……答上之後算是過了一關,再讀一遍小黑板上寫的語錄,這才獲準放行。此舉難住了許多過路人,有人是不知怎麼回答革命話語,有人是不識字讀不出最高指示。兩位青年還特別認真,答不上話他們要反複追問直至其認錯,不會讀語錄他們就要一句句把他們教會。過路人有的聽他們擺布,有的則不聽,這就難免發生爭執。一個老漢讓他們攔住後氣哼哼地道:“過去有鬼子的時候,查路條也沒這麼緊呢!”索性揚起臉硬走,二人急忙上前拉,把老漢的棉襖給扯破了。老漢跳著腳罵:“雜種羔子,你們這是忠於毛主席嗎?我這棉襖是毛主席救濟的,如今叫你們給撕破了,你們快給我賠!”抗美與台子才沒敢再與他認真。

這麼搞了幾天,路上行人都有了經驗,生出許多對付的辦法。有的人每到村頭就繞道走,避免與宣傳站遭遇。有的年輕人先下手為強,沒等抗美與台子開口,他倒遠遠地吆喝起來。人家也是“三忠於”,二人不得不答。這麼當了被動者,二人還真覺出了被動,因為有些人問得特別蹊蹺甚至故意刁難,喊出什麼“天安門上掛大刀”、“沭河流水嘩啦啦”之類,讓他們抓耳撓腮無話應對。由別人對自己的為難想到自己對別人的為難,兩位青年就改了做法,一般不向行人喊話,隻讓他們讀主席語錄。他們想,這樣做無論如何是不會錯的。

不料光讀語錄有人也不願幹,二位青年就不遷就了,不管是誰,不讀就是不能走。這天從北邊來了個騎自行車的人,看樣子是個脫產幹部,到了宣傳站竟不下車。二人喊他他不聽,台子就揀起一根棍子,追上去一家夥捅進他的車輪,將鐵輻條別斷了五六根。那人大怒,立即到村裏找村幹部告狀,說自己的老娘病了急著回家,卻讓這兩個小東西把車子弄壞了。許景行急忙賠禮道歉,那人才嘟嘟噥噥地走了。

許景行想想這事也太離譜,決定將宣傳站撤銷,讓抗美和台子再不要去雹子樹下設卡。再看看村裏已搞成一片紅,家家的“忠字匾”與“寶書台”也都有了,他想,忠於毛主席光有這些表麵的東西還不行,重要的是落實在心裏並見於行動。最根本的,還是要搞好鬥私批修,讓人們的思想覺悟高起來,真正地破私立公,大公無私!

這時,他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縣革委把那個牛家峪建成了“忠字峪”,我要把這個律條村建成“公字村”!讓全村人人無私,個個為公,也成為一個響當當的典型!

緊接著,他用了整整一個晚上,思考出了實現這一宏偉計劃的步驟。

他想起,“忠字峪”的經驗中有“三個不忘”,而剛來的報紙上介紹了一種新的做法叫作“早請示、晚彙報”。許景行想,這辦法真是絕了,尤其是“晚彙報”──如果大家每天都能對自己的行為做一番檢查、自省,再向毛主席做一番彙報,人心裏還能有多少私心雜念存下?如果真地這麼去做,鬥私批修肯定會深入一步!

第二天一早,他又爬上大隊部院中高高的喊話台,通知全村社員下午都來開會。

這次社員大會開始時當然比以前多了程序,要先祝完唱完再背老三篇。而背老三篇時,一位新的佼佼者脫穎而出震驚了會場。

這場對村民來說已經不新鮮了的背書比賽,開始時跟以前差不多,到了《愚公移山》也還是隻剩下抗美與少數精銳。然而就在這時,人們聽到了一個奶聲奶氣的童聲。這童聲的背誦雖然漸漸趕不上抗美等人的速度,但依然不緊不慢清清晰晰在進行著。許多人便尋找這聲音的出處,轉轉腦袋,便發現它來自許景行老婆懷抱中的小梗。隻見這個五歲的丫頭偎依在娘懷裏,小臉漲得通紅,呱呱啦啦背個不停。人們紛紛議論:了不得,這小丫頭還能把老三篇都背下?果然,等抗美等人走完全程之後,她獨自一個仍然無畏無懼順順當當地往終點走:“現在中國正在開著兩個大會,一個是國民黨的第六次代表大會,一個是共產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這是最後一段了,所有的人都在屏息凝神,聽她究竟能不能背到底兒。她的母親兼教練玉蓮顯然也感到了緊張,不錯眼珠地盯著閨女的嘴,唯恐功虧一簣。然而這一切均屬多慮:小梗沒磕沒絆,直到背完最後一句!

目睹了奇跡的發生,全體社員無不驚奇佩服之至。許多人說:到底是景行厲害,能培養出這樣的小孩!聽到這種議論,許景行站起來更正了。他向大夥說,教小梗背下老三篇不是他的功勞,功勞是小梗她娘的。玉蓮雖然出身不好,但對共產黨毛主席的感情還是很深的,所以就下苦功教會了小梗。他這麼一講,全場人都向玉蓮拍起了巴掌。玉蓮活了大半輩子從未經曆過這樣的光榮時刻,此時低下頭去淚流滿麵……

接著,許景行向大夥講話,提出了繼續深入鬥私批修的要求。他說,不是要對毛主席忠麼?忠不忠,關鍵看你敢不敢跟私字鬥。鬥得越深,對毛主席越親;鬥得越狠,跟毛主席越緊。隻有鬥,才能把毛澤東思想化為自己的靈魂;隻有鬥,才能鬥出一顆忠於毛主席的紅心來。

這時,油餅老漢突然站起來大聲道:“對,就得狠狠鬥!誰有私字亮不出來,鬥不倒,誰就是窩藏國民黨!”

老貧協主任這一下語驚四座。許多到會者瞪大兩眼與身邊的人交流著驚訝:哎呀呀,窩藏國民黨呀!

許景行這時幫著解釋:老主任的意思就是說,公和私是仇家,不是公吃掉私,就是私吃掉公。咱們要聽毛主席的話,把私字掃地出門,叫公字安家落戶。

“掃地出門”這詞,在一九四七年土改大複查中用得最多,含義是將地主富農從家裏毫不留情地攆出去,讓他們無處安身。聯係到大複查的血雨腥風,社員們又是一番感歎。

許景行接著講,為了使鬥私批修進一步深入,下步除了繼續開好大隊、小隊、家庭三級鬥私批修會,還要實行“早請示、晚彙報”的製度。他講明了早晨怎樣請示、晚上怎樣彙報之後,特別強調重點要做好晚彙報。不管是誰,在晚上臨睡之前,都要對著毛主席,把自己一天中做的事情像放電影那樣回想一遍。如果做得正確就要堅持下去;如果錯了就要堅決改正。

講到這裏,社員們都對“放電影”的做法感到既新鮮又為難。有的說:俺記性不好,怕是放不囫圇。有的說:幹一天活好累的,還得放電影,真要命。油餅老漢聽見了又站起來大聲說:“不要瞎嘀咕!這電影誰都得放!誰不放誰就是跟國民黨一頭!”這麼一上“綱”,議論者便都閉上了嘴。

當天晚上,許景行在辦公室看報紙很晚才回家。剛進門就聽西屋裏社會在哭,抗美在跟娘吵吵什麼。他在門外喝道:“吵什麼吵?”抗美這時探出頭說:“爹你快來,社會不放電影就睡,俺娘還護著他!”玉蓮急忙說:“抗美你別胡說,俺哪護他?俺是說他一個小孩還有什麼電影可放?”抗美說:“怎麼沒得放?他一天幹了多少事呀?我親眼看到他有錯的,他應該好好跟毛主席彙報彙報!”而社會躺在床上邊哭邊說:“乏死俺了,也不叫俺睡覺,嗚、嗚……”

許景行多年來一直對二兒子的好吃懶做感到擔憂,想調教他他卻不配合。今晚聽說他不搞晚彙報,便生氣地說:“社會你一天比一天大了,什麼時候才能叫人放心?你說說,今天有做錯的事麼?”社會掐著指甲蓋子想了想,說:“有。俺跟東街上葫蘆打仗來。”許景行說:“你看你還不願放電影,是想天天犯錯誤呀?改不改?”社會說:“改。”許景行說:“改就好。行了,這回睡吧。”說完就去了東屋。

小梗已經在被窩裏睡著了。玉蓮收拾一番後脫衣上床,把她驚醒了。這小丫頭突然驚慌地道:“娘,毀啦!”玉蓮問:“什麼毀啦?”小梗說:“俺忘了放電影!”玉蓮笑道:“忘了放?那你這陣子再放放!”小梗便翻身趴在枕頭上,看著毛主席說:“毛主席,俺今天……俺今天做了什麼事哩?做了什麼事哩?”說過這麼兩聲,打了個嗬欠又睡過去了。

床的另一頭,許景行卻真地在做“晚彙報”:他手托煙袋,看著牆上的主席像,目光裏流露出無比的虔誠與認真。玉蓮看見他這樣子,也情不自禁地將臉轉向了毛主席所在的方向……

過了沒有幾天,懶得“放電影”的社會在大隊部裏演出了一場新的“電影”。

那天他在街上玩耍,玩著玩著到了大隊部院外,忽見裏麵煙囪正在冒煙。探頭看看,見會計許景霖正在小鍋屋裏切肉,便知道是公社又來人了。那個許景霖不光會算賬,做飯也賽過娘兒們,擀麵條,包餃子,炒菜,都能應付。每當上級來了出發的幹部需要管飯,許景行便讓他做給人家吃,而自己從來不陪。許景霖在小鍋屋裏做了,將飯拾掇到小飯桌上,然後就到辦公室裏畢恭畢敬地向來人說:“老×同誌,吃飯吧,飯不好您多多包涵!”公社幹部去了鍋屋,許景霖卻不去,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抽煙。待人家吃完了,他便將煙袋往脖子上一掛,去鍋屋裏收拾一番。

這天社會看到許景霖刀下的豬肉,口水便汩汩流淌。他還是在過年時吃了幾回肉,眼下又一個多月沒嚐那東西的滋味了,於是就磨磨蹭蹭不想離開這裏。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爹要回家,便躲到另一條街上。轉悠了半天,估計上級來人已經吃完了,他便像貓一樣輕輕走進了大隊部。

那個公社幹部果然已經吃飽喝足正坐在辦公室喝茶,而許景霖正在小鍋屋裏收拾。社會紅著臉走進去,許景霖發現了他,並從那張小臉上觀察到他的“活思想”,就指著半碗芹菜炒肉說:“社會,孫助理吃剩的菜你吃了吧。”社會雖然此刻已是饞津滾滾,但還是忸怩道:“俺不吃,俺吃了會犯錯誤。”許景霖說:“不就是一點剩菜嗎?吃吧,沒事!”社會便不再客氣了,立馬往飯桌邊一蹲拿起了筷子。

沒想到,他爹這時從家裏吃過午飯回來了。見兒子在吃東西,他一下子將眼瞪得老大,吼道:“社會,你作死呀?”上前奪下他手中的筷子,抬手就扇了兩個耳光。許景霖急忙拉住他說:“景行,你怎麼下手這麼狠?”許景行把腳一跺:“你怎麼不教他好事?”許景霖囁嚅著說:“我尋思,一個小孩子家,讓他解解饞……”許景行咬牙切齒地道:“他這是喝社員的血呀!”

當天晚上,許景行打破常規,提前兩天召開了全村鬥私批修會。他第一個發言,痛心疾首地檢討自己管教孩子不嚴,致使社會幹出那樣的錯事。社會此時也認識到了所犯錯誤的嚴重性,索性放聲大哭起來,而且邊哭邊說:“我不該饞嘴,我該死!我對不起毛主席呀!……”

許景霖站起來說話了。他說,要錯就是他的錯。是他有私心,見上邊來人剩了好的,就給主任的小孩吃,想巴結巴結主任。這種思想是太壞了。從今往後,剩下飯菜誰也不給,一星一點都送給五保戶許正方。

這時候,五隊隊長許景從站起來了。他說:依我看,這事就讓它過去吧,再怎麼著不就是半碗剩菜嗎?不過,另一件事我覺得不妥當:上邊來人吃剩的,為啥都要送給許正方?送一頓兩頓也罷了,問題是上邊經常來人,一來人就有剩的。就是再不經常,一個月也得有個五六回吧?那麼一個不幹活的老頭,咱大夥管他吃糧燒草就不錯了,憑啥經常吃好的?

許景從這麼一說,下麵立馬嚷成一片:是呀,他也太享福了呀!不能回回給他吃!

許景行聽了大夥的話,顯然也陷入了沉思。他叭嗒了幾口煙,開口道:“大夥提得也有理。可是,剩下飯咋辦呢?”

下邊有人出主意:“叫會計少辦!吃多少辦多少,一點甭剩!”

許景霖立即提出異議:“不行,來人的肚子有大有小,誰能預先知道?萬一遇上肚子大的,人家吃不飽咋辦?”

大夥覺得這話也有理。於是紛紛搔頭:這事,他娘的還怪難辦哩!

這時油餅老漢說他提一個建議:再有剩菜,也送一點給老書記許正春吃。大夥一聽紛紛表示同意。許正春已經讓許景穀在年前接回律條村,依然癱在床上不能下地,兒子兒媳都繼承老人當年的孝風,待他體貼入微。可是許景穀畢竟力量有限,不能讓爹吃更多的好東西。許多人此刻說:老書記為咱操了一輩子心,叫他吃點剩菜誰也沒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