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五章(1 / 3)

第二卷 第十五章

這年五月裏沭河一帶天氣極可人意,直到將麥子全部割完打完,也沒有一顆雹子落下。在這一年中最為繁忙勞累的季節裏,律條村大多數社員又一次讓“公”字大放光芒,白天幹活記工分卻不計較工分,晚上不記工分仍然滿腔熱情地投入義務勞動,很快將“三夏生產”中的頭兩項夏收與夏種完成。

接下來是夏季分配。夏季分配的核心是如何處理好國家、集體、個人三者關係。在全公社幹部大會上,孫大胡子講,今年小麥豐收,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我們要“勝利想著毛主席,光榮歸於毛主席,豐收想著毛主席,交糧為著毛主席!”我們交的不是任務,是“忠字糧”,是一顆對毛主席的忠心!他宣布,公社革委決定,縣裏下達給柳鎮公社的上交任務是三百五十萬斤,我們決不能到此為止,我們要整整翻上一番!

聽了這話,到會的村幹部都嗡嗡議論,說這數目也太大了,還給自己留不留呀?許景行算了算,如果將任務翻一番,那麼律條村要交將近八萬斤,再留出種子,到社員手裏的就極少了,恐怕一人隻是十來斤。但他剛想到這裏,馬上意識到這是“私字一閃晃”,就不再繼續想了。

回到村裏,他召開全體社員大會,首先將自己的“一閃晃”亮出來狠鬥了一番,然後便強調交“忠字糧”的偉大意義。他宣布了各隊的上交數額,要求在三天之內曬幹揚淨送到公社。有的社員小聲議論:都給了國家,咱自己還吃不吃呀?油餅老漢聽見了,立即站起身大聲道:“是誰又私字纏身啦?想想舊社會,咱貧下中農到過年還吃不上一頓白麵餃子呢,現在咱們獻上忠心,一月還能吃上一頓,怎麼就不行啦?”這麼一對比,大夥便都不吭聲了。

完成了上交“忠字糧”的思想動員,許景行又傳達了孫大胡子講的另一件事情:縣裏八月份將要召開第二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讓各大隊積極創造經驗,爭取有較多的過硬典型湧現,能夠出席這次光榮的會議。許景行講,咱們也要響應縣和公社的號召,不管有沒有資格參加縣裏的大會,都要進一步學好毛主席著作,搞好鬥私批修。他特別強調,前段由於又忙又累,有的人把“晚彙報”忽視了。這樣不行,就是再忙再累,也不能忘了在晚上放放電影,檢查一番自己。

他剛講到這裏,下麵人叢中忽然爆出一聲慘叫:“毀啦毀啦!我的眼瞎啦!唉呀,唉呀!……”

眾人聽了急忙去看,原來是許景言在那裏叫喚。圍上去問怎麼了,這位半大老漢哭唧唧道,不知為啥,剛才他正坐著,眼前突然變黑,接著什麼也看不見了。說罷又揉搓著眼叫。人們都說奇怪,眾口一聲地喊大隊“赤腳醫生”許瞎子。許瞎子的眼也是不好,但他是念中學累壞的,回村後不好意思戴眼鏡,看什麼都不真切。他擠過來蹲到許景言跟前,問他到底什麼感覺,許景言說:眼看不見東西了,另外頭疼發暈,惡心想吐。許瞎子把手放到他眼前試,老漢果然看不見;再讓他瞅那邊吊著的汽燈,老漢說還能看見一團光亮。接著,許瞎子又將指頭像摸脈一樣按到老漢的眼窩上。

許景行見他哥哥突然出了毛病也是著急,問赤腳醫生這是怎麼了,許瞎子搖搖頭:怎麼會突然失明呢?眼壓正常,不像青光眼呀。說到這裏,他突然停頓一下,接著抽嗒鼻子聞了片刻,急乎乎問:“大叔,你今晚上喝了什麼?”許景言吞吞吐吐道:“喝了……喝了酒。”“從哪裏弄的酒?”“在代銷店裏打的。”許景行便喊大隊代銷員:“景連弟,你那裏又進酒了嗎?”許景連在人群裏答:“沒有哇,賣完過年供應的,至今連一兩也沒提來過!”許景行說:“那就怪了。”許瞎子這時問:“對了,你是不是在我那裏偷了酒精?”許景言沒有正麵回答,卻急忙問:“那東西能傷眼嗎?能傷眼嗎?”許瞎子猛地站起身跺著腳道:“怎麼不傷眼?你還沒死就是賺了便宜!”

接著赤腳醫生就向人們講他的推斷:這幾天許景言害腿疼,天天到衛生室打針。今下午又去,見他正用酒精煮針,就連聲說這味道怪好聞。這時他出去撒過一泡尿,老頭可能就在這時候做了手腳。

許景行相信許瞎子的推斷,氣憤地衝他哥道:“你快說你是怎麼偷的!”許景言低下頭道:“我揣了個瓶子,偷偷倒了一點……”許瞎子搖搖頭:“唉,也怪我失職,沒有及時發現。……我問你,你是怎麼喝的?”許景言答曰兌了水。許瞎子苦笑道:“你還真是懂哩!”

許景言這時突然扯住他的褂襟道:“二侄,我求求你,你快給我把眼治好,我再也不啦!”沒等許瞎子答話,大收卻大聲喊:“你甭給治,他瞎了眼正好,叫他往後再不照調!”許景言扭頭罵兒子:“你個私孩子!你爹眼瞎了都不管?”許瞎子說:“這種甲醇中毒,我是沒有辦法治的,隻能送到柳鎮。”許景行說:“那就快送柳鎮吧。”

接著,他就安排了幾個人同大收一道,找來一輛手推車,連夜把許景言送到了公社醫院。

第二天,老漢讓大收又推回來了。許景行去看了看,問怎麼馬上回來,大收道,人家醫生說了,這種中毒很難治好。在那裏打了兩瓶子藥之後,醫生就讓拿了一些藥回來用,用完看看,能好就好,不好的話也沒有辦法了。

躺在床上的中毒者這時委屈地哭叫起來:“誰叫俺沒有真酒喝呀?要有真酒俺也不會瞎眼呀!唉喲唉喲……”

許景行厭惡地看了哥哥一眼,一句話也沒再說,轉身離開了他家。

他走在街上心情沉重腳步也沉重,因為哥哥的醜行又給了他一次新的打擊。半年多的鬥私批修,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呀,眼看成果已經輝輝煌煌出現在眼前,可是自己的親哥卻又突然冒出來給他一個殺手鐧!哥哥的這顆心也真是糞汪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任憑怎樣改造也改造不過來了!這時,許景行甚至對自己的努力到底能否有實際效果,都產生了懷疑。

他在街邊的一棵老槐樹底下停住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然而,當他抬起頭看到大隊部院中那高高的喊話台,想想不久前那天夜間對全村人心的測試,胸中又迅速生長出信心來。他想,我的心血並沒有白費,鬥私批修是的的確確見了成效的。

許景行這時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話: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對,人群從來都是一分為三,“右”這方麵的分子看來是任何時候也消滅不了的,就像我那個不爭氣的哥哥。不過,我們的任務,就是要讓大多數人都“左”起來,讓“中”和“右”盡可能少一些、再少一些。這就像嗣父在世時講過的,世上人分君子、眾人、小人,人生在世,就要努力往君子那邊奔……就律條村來說,我就要力爭讓絕大多數人都“左”起來,最大限度地縮小“中”,最大限度地孤立“右”。一句話:要讓人心在整體的純度上越來越高!

許景行又暗暗興奮起來。

他轉身一瞧,發現自己此刻正站在大隊代銷店的附近,便含著煙袋走了進去。

正值午後,連一個買東西的人也沒有,代銷員許景連正穿了件破背心趴在櫃台上打盹,許景行進來時他竟沒有醒來。許景行搖頭一笑,索性不叫他,就站在那裏打量貨架上的東西。

自打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城裏供應的貨物越來越少,加上社員手裏也沒有多少錢,這代銷店的買賣就不大了。看看現在店裏擺的,也隻有十幾樣東西,如煙、鹽、煤油、火柴、醬油、肥皂、針線之類,而且都是些便宜貨。拿煙來說隻有兩種:兩毛錢一盒的“豐收”和七分錢一盒的“葵花”。婦女用於打扮的東西連香皂也沒有,隻有用蛤蜊殼裝著的隻要三分錢的抹臉油。許景行想這樣也好,隻要能有鹽吃,能有油點燈,能有針線縫縫補補,莊戶日子就能過下去。好東西多了沒有好處,隻能讓人心變貪。

他見許景連還在睡,不禁生起氣來。心想,代銷員這活兒是全村最舒坦的,你還不好好幹,竟在這裏睡大覺。你睡得這麼死,怕是讓人拿光了東西也不知道呢,那麼要你在這裏幹啥?

不要他在這裏?突然,一個很亮很亮的火花閃現在許景行的腦際。他想,假如這代銷店真地不用人看呢?

對了,就把這裏變成“無人商店”,全部貨物明碼標價,誰來買東西誰就自覺按價付款,讓這裏成為檢驗人心的最好場所!前些天拴門鼻是暗著的,這一回就來明著的!

想到這裏,許景行激動得猛一拍櫃台,喊醒了仍在做夢的代銷員。

夏收夏種結束以後,律條村的青年骨幹仍堅持每天晚上搞義務勞動。他們發現通往野貓山的路高低不平,便決定將它修好,於是每天晚上都有二三十個小夥姑娘扛著鐵鍁、钁頭去村東忙活。

村革委原定團的領導小組負責人以榮榮為主,以抗美為輔。然而抗美自打那天晚上與爹一塊測試人心並有了接班的念頭,工作中的主動性大大增強了。在他不為人知的思想中,現在他帶領青年幹這幹那,完全是日後成為一村之長的預習。在義務勞動時,無論活路的分派、勞動中的鼓動還是最後質與量的檢查,都是他做得多,工地上不時響著他那雖然渾厚但仍帶幾分稚嫩的嗓音。

至於榮榮,她隻覺得把青年人組織到在一起挺熱鬧,尤其是一塊兒唱歌最讓她陶醉。因此,她所做的事情多是領著大家唱歌。雖然許多人混在一起唱,但還是她的嗓子最響亮最好聽。因為是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她的歌聲能在沭河岸邊傳出很遠很遠。

年輕人修這條路先從靠村的地方幹起,每天晚上都能修出平平展展的一截。但是,一天天下去,幹活的進度越來越慢,因為青年們的肚子太空。收下麥子後各隊雖然搞了一次預分,但一口人隻分八斤,家家戶戶隻吃過一兩頓就不敢再動,繼續吃糠咽菜。而在長長的夏日裏,人們在隊裏幹上一天就累得夠戧,晚上再到這裏掄钁頭實在有點吃不消。抗美就有親身體會:他在家裏整天吃地瓜秧之類,由於吃得久了,一聞那個味道就不想拿筷子。硬逼著自己吃下去一些,過半個時辰嘴裏就冒酸水,而且很快就害餓。晚上幹上一陣好事,渾身懶洋洋地沒有力氣。

這天晚上,他們要修的一段路讓雨水衝得厲害,出現了一個大豁子,需要從路邊刨土來填。抗美、台子等幾個青年就掄著鎬頭刨。不料,台子刨著刨著,這個五大三粗的人竟一頭栽倒了。幸虧抗美及時地收住了自己的鎬頭,否則一下子掄下去,正好刨在他腦殼上。大家見到這情景驚慌失措,急忙晃著台子喊他。過了一會兒,台子蘇醒了,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我也不知道,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就啥也不知道了。”榮榮說:“這是餓的。”

雖然整天挨餓,但青年們還是繼續修路。抗美向大家講:幹得慢一點,少一點,也要堅持下去──毛主席說: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這樣,平坦的道路便一天天向野貓山方向延伸。每當夜深收工回來,青年們看著腳下的勞動成果,都忍不住唱起《我們走在大路上》。但往往唱過幾句歌聲便變得虛弱,沒法再“意氣風發”。有人說:“快別唱了,再唱,回家就餓得睡不著覺啦!”

許景行召集大隊幹部講了成立“無人商店”的設想,幹部們既興奮又擔心。興奮是因為這種做法聞所未聞,可以說是一個了不起的創舉。許景霖道:“古人講最好的社會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咱如果搞成了無人商店,比那兩條更高級!”油餅老漢道:“那樣的話,就等於在咱們律條大隊實現共產主義啦!”劉二妮糾正他:“那不等於共產主義,真正的共產主義買東西不用錢!咱們搞無人商店,隻能說是培養大夥的共產主義覺悟!不過,我擔心搞不成功。”許景穀也搖頭道:“嗯,這事是難弄。大多數人能行,怕就怕個別人不自覺。景行哥我說了你別生氣──就像景言那樣的人去買東西,他能老老實實地按價付錢?”油餅老漢道:“這事好辦,像他這樣的落後分子,幹脆剝奪他的購買權!”許景穀立即反駁他:“你憑什麼剝奪人家買東西的權利?還有一條:咱村的人還好說,如果外村人趁咱們看不見,到那裏亂拿一氣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