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五章(2 / 3)

會議開到這裏有點兒卡殼。許景行一聲不響地抽了一會兒煙才說:“我也考慮難處就在這兩點上。怎麼辦呢?我看是不是這樣:除了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搞好動員,另外對那些思想覺悟不高的人辦一期學習班,好好教育教育他們。我相信經過咱們紮紮實實做思想工作,他們一般不敢到店裏怎麼樣。退一步講,即使發生了那種事情,那也隻能怨咱們工作沒到家,咱們再領著大夥繼續鬥私批修唄。搞這麼個無人商店,就是要擺一塊試金石在那裏,天天檢驗人心,也檢驗咱們的工作。至於外村人會不會到店裏亂拿,我看不至於。一個是現在各村都搞鬥私批修,咱們要相信人家的覺悟;二一個,外人到咱村很顯眼,他們即使有那種念頭也不一定敢動手。對了,代銷店裏現在貼的主席像是一張接見紅衛兵的,景霖你把他換成標準像,貼在正麵牆上,讓大夥一進門就能看到。”

聽了許景行的這番分析與安排,幹部們基本上打消了疑慮,都說:好,那就馬上辦!

散會後,許景行與許景霖連夜到許景連家裏,向他傳達了村革委的決議,讓他以後隻負責為代銷店早開門、晚關門,白天則到隊裏幹活,該提貨了再請假提貨。另外每十天盤點一次,並將情況向大隊彙報。

許景連擔任公社供銷社在律條村的代銷員已經十年,除了推著車子到柳鎮提貨,別的時候便是輕輕鬆鬆地站櫃台賣貨,他說啥也沒想到會突然結束這種生涯。他將一貫靈活好用的腦瓜稍一轉悠,便認定今天是大意失荊州: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不該在店裏睡著了。於是急忙痛心疾首地檢討:“景行哥,我認錯!我真是不該睡著!可你調查調查,除了這一條,我可再沒有不對的地方!我不貪不占,十年中沒敢偷吃過一個糖蛋,沒私用過一盒火柴!平時不管賺了多少利錢,我一分也不敢裝腰包,到年底都交給大隊!這些都是真的,如果有半句假話,你怎麼處理我都可以!……”

見他將事情想偏了,許景霖製止了他的檢討與表白,說:“景連弟,你在店裏睡覺是不對,可是大隊的意思不是因為這條,是為了鬥私批修!”接著就向他做了詳細解釋。許景連聽明白了搞無人商店的目的,隻好點點頭說:“噢,是這麼回事呀?這可了不起,我聽大隊的!”

許景行這時又要他明天趕緊清理存貨,將價格寫好貼好。明天晚上,要在社員大會上講一講怎樣去自買自賣。做好了這些準備,後天就將“無人商店”辦起來。許景連唯唯喏喏答應著。

第二天晚上,許景行向全體社員宣布了建立“無人商店”的決定,到會者個個瞪大了眼睛。等許景行講完,油餅老漢又站起來道:“我再補充幾句!大夥一定要明白,這店雖然是無人,可說到底還是有人監督的。誰呢?一是毛主席,二是你自己。特別是後一條最重要,看你是真革命是假革命,是真金還是臭銅,就看你能不能自覺,能不能自己管住自己!”

油餅老漢開會時特別喜歡站出來作“補充”,但有時候補充得過火失當。今天這個補充還是挺有水平的,說得許多人紛紛點頭。

接下來便是許景連給大家講自買自賣的業務常識。他講了怎樣使秤、怎樣使端子、怎樣用雞蛋換東西,並把多年不變並被人們熟悉了的商品價格再說了一遍。在他講授的過程中,下邊七嘴八舌地不斷提問,許景連和大隊幹部一一予以答複。如換東西的雞蛋有大有小怎麼辦,許景連就說大的算五分錢,小的算四分錢。有人又說,不大不小的怎麼辦?許景連說按四舍五入,不過那得動秤。人們又說這樣麻煩。油餅老漢立即道:這事我再補充幾句:這關係到怎樣處理公與私的問題──你要是公字大呢,你就全舍了去,要是私字大呢,就全都入上。許多人馬上說:對,舍了去舍了去,就按四分!

這時候一個婦女站起來了,她是三隊的寡婦甄愛花。她說:“辦無人商店好是好,可像俺這樣的愚人不識秤不會算賬怎麼辦?”他的話音剛落,許多魯笨者也都隨聲附合:是呀,真難辦呀!

許景行對這種情況看來是胸有成竹,他答複說:“首先要好好學,爭取學會,辦無人商店不光為了破私立公,同時也能促進文化學習。實在學不會的話,就找別人給辦。”

油餅老漢又“補充”道:“其實不會算賬也不要緊,隻要算清公與私這筆大賬就行──算不準的話,就盡量往少裏拿,別讓公家吃虧就行!”

老漢這種“模糊理論”又解決了一個大問題,許多愚魯者點頭道:對對對,實在算不開賬了就叫自己吃虧!

第二天,律條村“無人商店”正式開張。由於覺得新鮮,凡是家中還有點錢的都去試試,家中搜不出錢的也去觀望,“無人商店”一時人滿為患。社員買得最多的是油、火、鹽這三樣。頭兩樣好辦:煤油是一毛錢一端子,火柴是二分錢一盒。難就難在一毛三一斤的鹽上。這要動秤,賬也難算,不少人站在鹽缸邊搔首躑躇不知如何是好。許景行到那裏看看,觀察到這一情景,便讓許景連找來竹筒子,截成一長一短放在鹽缸裏,長得裝滿正好是一毛錢的,短的裝滿正好是五分錢的。這樣將衡器改為容器,使這裏的自買自賣變得方便起來。

兩天後,來買東西的漸漸少了,“無人商店”常常是一個人進去。這種再沒有第二者在場的自買自賣,折磨了許許多多的人:那麼多好東西就在麵前任你自取,你取多取少、交不交錢都沒人看見,尤其是還有那麼多的錢就在你的手邊……因而有些人站到那裏以後會心跳氣喘,甚至額頭上汗流涔涔。五隊一個中年社員去打了兩毛錢的油,走出門來擦著臉上的汗對街上的人說:“哎呀,走進這個無人商店,好像咱叫景行哥掛上了秤鉤!”

其實許景行也感覺到自己被掛上了秤鉤。當然這是他自己設了一杆秤而後把自己掛上的。在這秤鉤上的滋味不好受,心裏老是不安。為防止自己擔心的問題發生,他首先認真舉辦了落後分子學習班,叫來十來個落後人員,把他們在大隊部紮紮實實地捂了一天。他組織他們學習老三篇,對其反複灌輸集體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要求他們一定不能在無人商店這塊試金石上出醜。被通知來參加這個學習班的人當然感到十分丟臉,一個個表示要堅決鬥倒心裏的私字,決不到無人商店去多拿或白拿。曾有過偷盜行為的許景堂賭咒發誓,說他如果再不老實就讓全家都死,而且死在大年初一!偷喝酒精的許景言在家治了兩天眼,視力有所恢複,能模模糊糊看見眼前的人影,許景行也讓他前來學習,並且又將他狠狠批評了一頓。這老漢表態道:俺幹壞事都把眼幹瞎了,往後再也不啦!許景行不放心,追問他真不假不,許景言抬手指著自己的眼說:真的,我要是再幹,自己就拿剪子把兩眼戳得全瞎!……學習班成員們的表態看起來都是非常認真堅決,許景行便宣布了學習班的結束。

但他的心還是懸著。沒等到原定的十天,隻過了三天他就叫許景連清一回資看看。許景連忙了大半夜,然後向一直守在旁邊的許景行報告:貨款非但不少,而且還多出了兩塊四毛三。許景行長舒一口氣,向已經不再是專職的代銷員笑道:“景連弟,可惜沒有酒,要有的話,我這陣子真想打二兩喝喝!”

兩天後,律條村又開了一次全體社員鬥私批修大會。

這一次,人們一到會場便發現了多了兩個人:公社革委主任孫大胡子和秘書小逯。

他們是來律條村總結典型經驗的。這天上午,駐錢家湖管理區唯一的一名脫產幹部藺現果主任突然來到這裏,說前村人講這裏辦起了無人商店,他有些不相信,來看看是不是真的。許景行按捺住被領導發現了的喜悅,點點頭說:真的。接著就領他到代銷店看。藺現果一看真是那麼回事,立即騎上車子到公社彙報。孫大胡子知曉了,也是覺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第二天就帶著秘書親自跑來考察。看了一番之後,他重重地拍了許景行肩膀一掌,用十年前的流行語言說:“老許,你放衛星啦!縣裏的活學活用大會,咱公社正愁沒有過硬典型往上報,沒想到今天發現了你!”他當機立斷,說他今天和小逯就不走了,要在這裏好好挖掘挖掘,把律條大隊的經驗全部挖出來,並加以完善,最後整理成書麵材料。

接下來,許景行就向二位公社幹部詳細彙報了他上任後在律條村做的事情。他講自己怎樣發動幹部群眾學習老三篇,怎樣開展鬥私批修,怎樣提倡做好人好事,最後又怎樣辦起這無人商店……但是,他沒好意思把用頭發試人心的情節講出去。

許景行的彙報把公社革委主任感動得一邊說“不簡單”,一邊拿手直搓他下巴上的胡子碴兒。聽說這裏平時是三級鬥私批修輪著開,他提出要親自聽一次。許景行十分幹脆地說:“好辦,今天晚上就開給你聽!”說完就爬上院中的喊話台下通知。孫大胡子又問在會上發言的人是否先安排好,許景行說:原來是讓各小隊推薦,後來是誰想發言誰就發。孫大胡子又讚歎“不簡單”。

晚上開會,鬥私批修發言還沒開始,孫大胡子又發現了更不簡單的事情,那就是五歲女孩小梗對老三篇的熟練背誦。他說,現在能背下老三篇的人很多很多,但像這麼小的從沒見過。待弄清那是許景行的閨女,想到他彙報時並沒提這件事情,孫大胡子更覺得這個大隊幹部出類拔萃。

發言開始了。第一個站起來的是油餅老漢。他檢查出自己這麼一條錯誤:那天他到公社開會,散了會想起許景行的囑咐,去供銷社問分給村裏的化肥來了沒有,人家說還沒來。可是在這之後他沒趕緊回村,又在百貨店裏轉了一圈。老漢誠懇地道:“現在想想,自己多轉的這一圈又有私又有修:你開完了會,問好了化肥的事,日頭才平西,應該趕緊回村再幹一陣子集體活兒的。可是這麼一耽誤,走回村天快黑了,就沒能幹成。這是一條錯誤。二一條,那百貨店也不能多去逛,逛多了沒有好處。那店裏的好東西多,鑽到眼裏就拔不出來。眼裏存多了,心就會不安分,修字就要抬頭。這是很危險的!”

可能是油餅老漢提起的化肥給五隊隊長許景從以啟發,他站起來講了他犯的思想錯誤:昨天到倉庫裏查倉底,看到那化肥袋子都是尼龍布,想到這幾年公社幹部都拿它做衣裳,穿著飄飄蕩蕩地怪好,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人家外國人真是能呀,連裝化肥都用這麼好的布!說到這裏他痛心地檢討道:你說我這思想胡鬧不胡鬧,怎麼能想外國人能呢?他外國人能啥?他們再能也叫咱中國人打敗了!再說他們是真能還是假能也難說,他們出口化肥到中國,當然要弄好一點的袋子了,他們自己用,怕是用草包裝呢……

對呀!對呀!他們能個雞巴捶子!他這話立即獲得了社員們的共鳴。有個普通社員接著說,他以前也有這樣的思想,看見公社幹部都穿化肥袋子,心裏饞得慌。自己沒撈著,就用別處傳過來的順口溜罵人家:大幹部,小幹部,一人一條尼龍褲。前邊寫日本,後邊寫尿素,褲襠裏還夾了個百分數。現在想想,這種思想真不對頭呀!

發言又進行了兩三個,內容多是與化肥袋子有關。許景行發現孫大胡子臉色有些不好看,急忙站起身道:別老是說化肥袋子,說說其他的事。

大收的媳婦孫田秀站起來了。許景行聽嫂子說,自從那次家庭鬥私批修會後,他這侄媳婦真是改掉了偷嘴習慣。但今天不知她要檢查什麼,難道要把以前的壞習慣講出來?但他沒聽到孫田秀講自己偷嘴,這位小個子女人講的是現在的事。她說今天中午到無人商店買東西,自己心裏的私字“閃晃”得很厲害。她拿了兩個雞蛋,打算換點家裏急用的東西。看看自己拿的雞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到底是四舍還是五入?要是入了,就能換一小筒鹽、兩盒火、兩根針;如果不入,除了鹽,隻能是一盒火、兩根針。心裏想,別看這一盒火,可以用十來天呢!看看旁邊沒人,自己就入上了。還有,等看到那個錢匣子裏盡是錢,心想,這些錢要是我的該有多好!雖然終究是一點沒拿,但私字是閃晃過了。回到家,左想右想覺得對不起毛主席,就打譜到這會上講一講,順便也把多拿的一盒火交回來。說著,她真地從衣兜裏掏出一盒火柴,送到了許景連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