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麵對許合國歎息良久,最終還是一句話沒再說,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這兒。
下一次作禮拜,劉二妮發現乘坐“挪亞方舟”過河的人中又缺少了許合學的老婆。從孫家河西回來,她便找這女人問是怎麼回事。然而到了許合學家,那位前幾天還能劃著十字懺悔自身罪過的女人卻口噴白沫站在磨頂上罵街,而且使用的是最腥臊最惡毒的語言。劉二妮急忙喊道:“侄媳婦,你這是幹啥?你又想下地獄?”許合學老婆看到她,把雙腳一蹦說:“叫俺下地獄?還不知道得叫誰下地獄!他娘個養漢×,可把俺給害死了!”
劉二妮讓她下來慢慢講,這女人才跳下地向她說,她家還有一畝麥茬地,前幾天因為育的頭茬地瓜苗用完了,一直沒能栽上地瓜。昨天看看第二茬長了起來,打算今天去栽,誰知早晨去割,卻發現已經叫人家割得禿光禿光。劉二妮安慰她說:“這正是主對你的考驗!”許合學老婆說:“俺受不了這樣的考驗!他愛考驗誰就考驗誰,反正俺是不再信了!你想想,這世界上到處都是魔鬼,咱還信耶穌,不敢這樣不敢那樣,不是傻×麼?”劉二妮聽她這話過於離經叛道,隻慌得連連在胸口上劃十字。隨後,她又苦口婆心勸這女人,可是這女人再不點頭。她看見許合學正坐在屋裏發呆,便走過去叫他也勸勸女人,但這個小個子男人隻會苦喪著臉吧嗒嘴,劉二妮隻好萬分沮喪地離開了他家。
當天夜裏,劉二妮想想自己遭受的挫折,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到了下半夜剛開始迷糊,卻聽見街上有人吵吵嚷嚷,其中有個女聲好像是許合學的老婆。劉二妮連忙穿上衣裳出去,借著下弦月的黯淡光亮去看,見是許三黑老漢正與許合學老婆拉拉扯扯。劉二妮說:“三哥,你看你這麼大年紀,拽著侄媳婦幹啥呢?也不懂個規矩!”許三黑氣咻咻地說:“是我不懂規矩?你問這娘們到我園裏幹啥去啦?操他奶奶,我天天盼二茬地瓜苗快長起來,天天怕叫人偷去。眼看苗子要夠高了,今天夜裏我幹脆蹲在園裏看著,誰想等去了這娘們!我非把她拉到合心家裏,叫他看看不可!”
劉二妮聽了這話吃驚萬分:這個女人怎麼一退教立馬成了魔鬼啦?便開口道:“侄媳婦,你說你怎能去偷人家的苗子呢?”不料許合學老婆卻振振有辭:“我家的叫人家偷去了,我為什麼不再偷回來?”許三黑氣憤地說:“也不是我偷的,你怎能去割我的呢?”許合學老婆說:“我不管誰偷的,反正我要把我家的地瓜栽上!”劉二妮說:“你這就是不講理了。”許合學老婆說:“不講理就不講理,這個社會誰還講理?”許三黑說:“我不跟你羅嗦了,你快跟我找合心去!”說罷,他就拚著力氣把這女人拖走了。看著他們吵吵嚷嚷地去了東街。劉二妮仰起頭看著深邃幽遠的夜空,噙著眼淚說:“主嗬,快救救你的孩子吧!”
三天後,劉二妮正一個人在家裏讀《聖經》,許合學的老娘拄著棍子哆哆嗦嗦地來了。劉二妮趕緊扶她坐下,問她有什麼事,這老太太汪然出涕道:“他四嬸子,俺又吃豬食了……”
劉二妮仔細問問,原來從昨天起進入陰曆六月,該是許合學給娘送飯,他老婆送的又是入教前的那一套。劉二妮氣得呼呼直喘:“景穀大哥當了一輩子幹部,撇下個老伴這麼現眼,還了得嗎?”
但她也想不出整治這女人的好法子。便說:“老嫂子你放心,她不給你吃飽還有我,你從我家拿一些煎餅回去。”說著就起身去拿。但老太太這時急忙擺手:“俺可不敢要你的煎餅!要是叫俺大兒媳婦知道了,又說俺存心敗壞她,還不罵死俺!”說著起身要走。
劉二妮看看她這樣子,就說:“你不拿就不拿,等晚上我給你送去,這樣她沒話可說!”
晚上,劉二妮果然包了十多個煎餅去了。然而到了老太太的住處,卻見屋裏燈亮著,床上卻不見有人。看看床前桌子上,是一碗漂著尖嘴蚰子的地瓜幹子湯。再拿眼到別處找老嬤嬤,發現她正跪在屋子東麵角的牆根,脖子上套著一根繩子,繩子則拴在窗欞上──老嬤嬤自盡了!
劉二妮流著兩行長淚,首先找到許景行,讓他來看看老書記遺孀的悲慘下場。許景行與老伴過來一看,氣得把僅剩的兩顆老牙都咬碎了。他讓人把許合學、許合習兄弟倆叫來,令其跪到娘的麵前,他則狠狠踹了他們幾腳,然後指點著二人大罵:“你們兩個畜生!畜生哇!……”
在他痛罵的過程中,許合學隻是低頭不語,然而許合習卻抬頭說:“二大爺,你不要不分青紅皂白,你查查那碗地瓜幹子湯是誰送的?”
許景行說:“我知道不是你送的。可你認為你就是孝子?你送的飯好一點是不假,可是你一年能到娘臉前幾回?你認為老的光是圖吃?”
這麼一說,許合習便不吭聲了。
這時,村幹部們都來了,他們也是義憤填膺。許合千擰著脖子說:“把老的活活逼死,這得動法律!”許合心聽他說得有理,便把幾個村幹部叫到一邊商量一下,大家都同意報案。商量完,許合千到許景行跟前問他有什麼意見,許景行想想說:“動法律也該動,可是你們要明白,法律不是什麼事都管得了的。”
當天夜間,鎮派出所所長帶人來了。他們看了現場,向有關人員一一問過,所長搖頭道:這件事情不好立案。許合心問為什麼,所長說:《刑法》規定,對老人負有扶養義務而拒絕扶養,情節惡劣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製。不過從這位老太太的情況看,第一,許合學夫妻並沒有拒絕扶養,已經送來了食物,這食物雖然不太好,但如果吃下去還不至於餓死。第二,老太太係自殺,並不是許合學之妻故意害死的。所以,我們認為這件事情還夠不上用法律處置。
許景行聽了,在一邊向幾個村幹部冷笑。
許合心看了爹的表情,把胳膊一揮說:“我不信還沒法管這種事了!國家的大法律不管,咱們靠小法律行不行?趕快製訂村規民約,專管法律不管的事,誰犯了就處罰誰!”
榮榮聽了這話將手一拍道:“對,這辦法好!這是咱們律條村的新律條!”許合千也點頭說好。
然而,許景行還是衝著他們冷笑。
第二天,許景穀的老宅門前突然熱鬧起來。日頭剛出,便先後有兩幫吹手安下棚子動起響器。死了人請吹手,這習俗自從三十年前“破四舊”時消失,過了二十年才重新出現,但一般都是請一幫,像今天這樣請兩幫的做法在律條村還很罕見。許多人好奇地打聽,知底細的人便說,這是許合習一個人請的。昨天晚上他讓許景行罵了一通,心裏慪了一口氣,非讓鄉親們看看他是孝子還是忤子不可。再打聽一下,請這麼兩幫吹手忙活三天,要花三千塊錢,許多人又連連吐舌頭表示驚歎。個別老人甚至羨慕地說,這老嬤嬤雖說是叫兒子氣死的,但喪事辦得這麼風光也算值啦!
兩幫吹手在死者院門兩邊搭棚,自然要形成競爭狀態唱對台戲。白天村民們上班的上班,下地的下地,吹手慢慢敷衍應付著,到了晚上來看熱鬧的人漸漸增多,他們就抖摟精神較起勁來。你吹一支曲子,我吹一支曲子,一支比一支更新更流行。先是《九月九的酒》、《祝你平安》等等,後來便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等你一萬年》,愛情的氣氛逐漸濃厚,引得青年男女趨之若鶩。這時,二孝子許合習又讓管事的出來宣布,今晚哪一班表演出色,吸引人,便獎勵哪一班五百塊錢。這一下,激得人聲鼎沸,吹手們更是來了勁頭,幹脆又吹又唱。他們每個班裏都有兩三個年輕姑娘,這時輪流上陣一展歌喉。隨著歌唱者姿色與嗓子的不同展現,觀眾時而湧向門東,時而湧向門西。院中守靈的孝子孝媳聽外邊唱得熱鬧,也收住本來就聲不響情不茂的哭聲,坐在那裏抽煙喝茶歇息起來。
這天正是星期天,榮榮的閨女許小菲也與幾個同學跑到那裏去看。小菲自恃嗓子響亮,對幾個女吹手的演唱沒有瞧起,不但不拍手鼓勵,而且還時不時地喝倒彩。後來,她在門西聽一個胖姑娘學葉倩文唱《真心真意過一生》,見他唱到段末那句“輕輕鬆鬆過一生”時頂不上去,實在替她難過,索性放開嗓子幫了她一聲。這一聲穿雲裂石高亢尖脆,頓時把在場的人都鎮住了。一幫小夥子喊:“叫小菲唱一個!叫小菲唱一個!”吹響器的男人們也邀請她站出來唱。迎著吹手姑娘的嫉妒目光,許小菲大大方方地走出人群,向吹手們說:“唱個《真的愛就不要讓我傷心》吧。”吹手一聽這歌名大都麵麵相覷,隻有一個拉二胡的小夥子說他會伴奏。於是,許小菲就在他拉完“過門”後開口唱起來:“每次你都說你是多麼愛我,我曾真心地感動。但為何你的溫柔總要我苦苦追求,在我孤獨的時候?……”
許小菲將這支歌唱得如癡如醉婉轉動聽,立刻把所有的人都吸引過來。待她唱完後,大家非讓她再唱一個不可,她便又唱了一個《堆積感情》。
她的歌還沒唱完,就聽門東那幫吹手高聲吆喝起來:“快來呀,這邊開始來刺激的啦!”許多人聽了便往那邊跑,氣得許小菲圓睜杏眼匆匆唱完了最後一句。
這時門東邊的“刺激”節目開始了。他們把原來圍坐著的一張八仙桌抬到場子中間,讓一個漂亮的姑娘站了上去。這姑娘隨著強烈的節奏又扭又跳,兩手還在飽滿的胸前反複比劃。接著,她竟然邊跳邊脫衣服,脫了上衣脫褲子,最後身上隻剩下乳罩和小小的三角褲頭。這姑娘向人群中拋著媚眼問道:“大夥說,我跳得怎麼樣?”一些小夥子齊聲叫好,接著口哨聲響成一片。女性們有的邊罵邊退場,有的還是站在那裏繼續觀看。
這時,人們又聽門西的吹手頭兒喊:“老少爺們,咱們這裏有更精彩的節目,保證叫你大開眼界!”他的話音剛落,隻見那裏一個姑娘早已脫得跟東邊那位一模一樣,站出來後且舞且唱:“我這裏有兩個大白碗,光想叫哥哥舔一舔。急得妹妹心好煩,哥哥你可有這個膽?”這時,一個吹笙的中年漢子接唱道:“妹妹的奶子真好看,看了叫人真眼饞。哥哥我早想啃一口,嚐嚐你味道鮮不鮮!”聽了這種葷唱,人群中出現更為劇烈的喧嘩與騷動。
東邊又有一個姑娘上了桌子。她身上還是“三點式”,但褲頭鼓鼓囊囊的。隻見她邊跳邊脫,脫掉一個褲頭,裏邊還是褲頭,造成的懸念讓青年們嗷嗷直叫。一直脫下八條,看得出隻剩下最後一條了,姑娘便住了手隻是蹦達。
這時西邊響起一個姑娘的喊聲:“哎哎哎!她根本不是脫家,看我的!”接著她一條條地脫。有人給她喊著數目:一、二、三、四……這數碼直喊到十五才停止,原來她竟穿了十六條褲頭!
東邊那位脫了八條的姑娘又喊起來:“她脫得再多也不算本事,有本事就全脫了!”許多人就衝著她喊:“你脫你脫!”小夥子綿羊也在人群中間,這時高高舉起一張票子,大聲道:“你要真脫,我給你五十塊錢!”這姑娘說:“你說話算數呀?”綿羊說:“誰不算數是個狗!”姑娘便說:“中,你看好啦!”
這時人們都屏住呼吸去看。隻見姑娘兩手抓住褲頭猛一脫,立即又提了上去。好幾個喊:“不行,沒看清!”姑娘笑著拋個眼風:“我怕你看清了犯錯誤!錢呢?快拿來!”綿羊便嘻嘻笑著把錢遞了過去。接著有人又向姑娘叫起來:“你如果脫得慢一點,我給你一百!”還有人說:“你能堅持十秒鍾,我給你二百!”……
正鬧騰著,婦女主任榮榮出現了。她往人群裏邊擠邊喊:“誰在這裏傷風敗俗?還不快滾下去!”
榮榮剛才正在家裏跟娘一塊兒看電視,鄰居家嫂子忽然過來說,小菲正在那裏跟吹手唱歌。母女倆一聽都氣壞了:這個小菲,眼看快高考了也不著急,今晚出去玩一回倒也罷了,怎麼能跟那夥江湖人混在一塊兒呢!於是母女倆急急跑向許景穀的門前。在人群裏找到小菲後,劉二妮立刻拉著她回家。榮榮看見女吹手已經脫光了還要脫,便怒不可遏地開口製止。
但是有些小青年還想繼續看下去。綿羊開口跟她搗蛋:“大姑,你來想給她戴環嗎?告訴你,人家早就上了保險啦!”這話讓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那姑娘看到來者不善,便彎腰抱了一堆褲頭急急退場。
這時有人告訴榮榮,兩幫吹手比賽,是許合習的獎勵政策引起的。榮榮便又氣鼓鼓地走到院裏,讓身穿重孝的許合習趕快收回獎勵措施,警告他如果門前再出現不文明現象,村裏就立馬攆走吹手。許合習答應著,讓管事的到外麵傳達了這意見。此後,吹手們又正兒八經地吹起或新或舊的曲子,不過看熱鬧的人卻漸漸稀少。
平息了這裏的事端,榮榮覺得應該向書記報告一聲,便去了許合心家。文紅香正與兒子聯產坐在堂屋裏看電視,問他們許合心在不在家,文紅香朝裏屋把嘴一努,接著又把眼睛放在了電視機上。榮榮走進去,看見許合心正光著脊梁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麼。她說:“你忙啥呢?”許合心一笑:“造律條呀!”榮榮靠前一看,紙上的題目果然是《律條村村民違犯村規民約處罰條例》。她說:“是該用這法子好好管一管啦!”接著,她就把剛才看見的事情講了。許合心聽後將頭一點:“對,再加上這麼一條:凡在喪事中縱容吹手做下流演唱者,罰款二百元。”說著就摸過筆寫。
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再想想那個造律條的古老傳說,榮榮便向他媳婦說:“紅香,你看合心造律條這麼辛苦,你也不想法慰勞慰勞他。”文紅香顯然也知道那個傳說,把嘴一撇說:“去偷個桃給他,叫他休了我?我可不學咱那個傻瓜祖奶奶!”榮榮聽了這話忍不住笑。
文紅香看一眼裏邊的男人,用不滿的語氣又說:“你看他,光忙公家的事,自家的大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榮榮問:“家裏有什麼大事?”
文紅香看一眼身邊的兒子說:“眼看晴晴要考大學,聯產要考高中,這還不是大事?我叫他快去縣城給晴晴送點好吃的、囑咐囑咐,可他老是不去!”
許合心在裏屋說:“等把這東西起草好,開大會宣布了,我立馬去!”
榮榮說:“哎呀,俺家小菲也考大學呀,可她學習不好,到這時候了還光貪玩……”說到這裏她心亂如麻,急忙轉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