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兒子家裏,許景行抄起牆邊的一根木棍就闖進了堂屋。見兒子果然隻穿件汗衫閉眼躺在床上,他二話沒說上前就揍。許合意屁股上挨了一擊,當棍子再次落下時他抬胳膊去擋,隻聽“喀嚓”一聲,那胳膊再抬時,上半截與下半截形成的角度就不對頭了。已經跟進屋裏的玉蓮老太和楊書蘭驚呼:“了不得,胳膊斷了!”婆媳倆一齊撲了上去。許景行看看,兒子那胳膊的上半截已經有一塊肉讓骨茬挑了起來,心便陡地一沉。但那股火氣尚沒出盡,就將棍子一扔罵道:“你這個畜生,死了才好哩!”兒子並不還話,隻是蜷曲著身子呻吟。玉蓮老太與楊書蘭對他又氣又疼,雙雙抱住那條傷臂流淚。
許景行坐在旁邊喘了一會兒粗氣,起身離開了這裏。他走到村部,見大兒子正鐵青著臉與村主任坐在那裏,便冷笑一聲說:“村裏出了這樣的事,多光榮呀!”許合心看一眼爹,然後低著頭不吭聲。許合千向許景行笑笑說:“二大爺,改革開放了嘛,這種事也是難免的。你沒聽人說過,南方有些地方公開講無娼不富?……”許景行打斷他的話厲聲喝道:“你再胡說八道,我把你的胳膊也給敲斷!”許合心聽了這話抬起頭問:“你把合意的胳膊打斷了?”許景行鼻子裏哼一聲,轉身走了。許合心起身去弟弟家看看,急忙打電話讓村辦石材廠的大頭車開來,拉上弟弟去了縣醫院。
許景行回到家裏,一個人坐到院裏悶悶地抽煙。聽身邊竹林讓風吹得生出蕭蕭雨聲,心裏也像遭了雨澆一般冰冰涼涼。坐了一會兒,轉臉瞥見那方青青旺旺的莠草,想起明天就是“小滿”,便生出急於量量它們的念頭。他想:早一天就早一天吧,就到屋裏找來尺子,然後便去拔草。量一棵發現怪長,再量一棵還是怪長。到最後將十棵平均一下,竟是三寸九,比去年又高了一些!
許景行長歎一聲,抓起那一把草,狠狠地將它們撕了個粉碎……
出了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律條村平靜了一段時間。雹子樹葉無人再敢去擼,欣欣向榮的樹冠像把巨大的綠傘天天撐在那裏,給歇息的人們遮住日毒一日的陽光。利索在挨罰之後新找了個規矩丫頭接替小焦,做起了安安分分的生意。許合意也老實了許多,一天到晚忙活在廠子裏,因為他用繃帶吊著的右胳膊像當年他爺爺臉上的烙印,時時彰揚著他的醜行,讓他不得不有所收斂。
“小滿”過了是“芒種”。沭河兩岸的農諺雲:芒種三日見麥垛。最讓莊戶人受累的夏收夏種開始了。田野在這幾天中變成了魔方:一塊一塊由青變黃,再由黃變青。隨著這些顏色的變化,成人們臉上的顏色也迅速地變黃變黑。
村裏公辦和私營的工廠此時都停了工,唯獨“金河造紙廠”還是蒸汽翻騰機器轟響。工人們紛紛要求停工收種,但許合意不許,說要把前段停工造成的損失補回來,繼續讓工人白天黑夜兩班倒。工人無奈,隻好用歇班的時候去地裏忙活,但由於睡眠太少過分勞累,幾天下去便黑黑瘦瘦像猴子一般。
景從老漢因為是門衛沒有歇班的時候,想到兒子當幹部忙,地裏的活缺少人手,心裏十分著急。這天家中用脫粒機打麥子,他便找到廠長說要去幫一會兒忙,許合意臉色不好看,但最後還是同意了。景從老漢急忙走出廠門,去了村前自家的麥場。在那裏幹到半夜將麥子打完,他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往廠裏走。
不料剛走到雹子樹邊,景從老漢忽然看到紙廠裏火光衝天而起,是那幾個大麥穰垛不知為什麼燒著了。他的腦袋一下子脹得老大,急忙拔腿向廠裏跑去。就在這時,沿著倒流河堤向這邊跑過一個人來,後邊則是許合意邊追邊喊:“狗娘養的,看你往哪裏跑!”景從老漢這時停往腳步弓下腰等著,待那人來到跟前,他猛地撲上去,死死抱住那人的腰。那人甩了幾甩沒甩掉老漢,許合意這時便趕了過來。他吊著一隻胳膊沒法用手,便抬腳狠踢了那人幾下將他製服。
這時廠裏又有幾個工人跑來,那邊的大火也更加凶猛。借著火光看看,那個縱火者是陌生人,長得很是奇怪:看樣子是個青年,卻長著滿頭白毛。許合意讓景從老漢與另一個工人把這青年弄回廠裏,他又飛快跑回去打算救火。此時廠裏其他工人已開始從蓄水池裏提水往火上潑,但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許多村民也讓這大火引來了,大家看著這火勢也是束手無策。好在幾個麥穰垛離廠房和庫房遠,不會造成大的損失。許合意便說:“算了吧,救也是白搭!”眾人聽了這話便紛紛住手,讓那火自由自在地熊熊燃燒。
這時,趕來的村民便向廠裏工人打聽是怎麼回事,一個小夥子說,他那會兒從車間裏出來解手,突然看見草垛邊起了火,接著就見有個人往門外跑。他大喊兩聲,廠長接著從辦公室跑出來去追,結果是把那人逮著了。
許合意已經走到縱火者麵前,向他再踢幾腳開始審問起來:“你為什麼放火?快說!不說就揍死你!”那白毛青年捂著被踢疼的肋間“噝噝”吸著冷氣,還沒開口說話,一個工人忽然從地上拾了一張白紙,看了看叫道:“快看,他還撒了傳單呢!”許合意接過去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上遊賺錢,
下遊遭難。
再不停工,
天理難容!
──蘇北獨行俠
許合意看完,彎腰去白毛青年的包裏一翻,發現裏麵還有一大遝子同樣的傳單。他說:“你是獨行俠?看你能的!你跑到這裏放火,知不知道是犯法?”
正在這時,許合心來了,他簡單地問了幾句情況,便把白毛青年叫到屋裏說話。白毛青年聽說他是村支書,便開口講了他的遭遇和放火動機。他說他家住沭河下遊,是江蘇省新沂縣的地盤。他的村裏祖祖輩輩都吃沭河水,誰知這水越來越髒,結果近幾年村民們肝大脾大的多,得癌病的多,許多人還開始長白頭發。他從小就盼著長大了當兵,可是到了年齡去驗,因為脾大沒有過關。受了這個打擊,他本來就花白的頭發半年間全白了,找對象時姑娘一見就搖頭。更嚴重的是,原來沭河水還能澆莊稼澆菜,他去年冬天花了三千多塊錢建了一座塑料大棚,想種菜賣錢,不料澆一遍水死一茬菜,直到今年春天一無所獲,三千多塊錢和一個冬春的工夫都打了水漂。他蹲在沭河邊哭了整整一天,一個念頭形成了:他要報複!他打算今後什麼事情也不幹,一個人溯流而上,專門糟蹋那些向河裏排汙水的廠子。他的辦法是,先發個警告讓其停工,如果不停,下步就要采取更強硬的措施,或是炸機器,或是殺人……
一席話說得許合心兄弟倆瞠目結舌。許合心把他弟弟扯到院裏小聲說:“看他那樣子怪可憐的,別跟他過不去了,快放了他吧。”許合意心裏也有些害怕,便點點頭說:“中,我放他走。”說著就走到屋裏,向白毛青年道:“你今天到這裏放火,我本來應該把你扭送公安局的,看你怪可憐,就不再追究了,放你走。不過有一條,你別再到這裏找我的麻煩。”白毛青年卻把臉一揚說:“我走可以,不過你得把廠子停了。”許合意睜大兩眼說:“叫我停?夥計,你知道不知道我的難處?”接著他就把他欠債二十萬的情況向他講了,白毛青年聽了說:“你也不容易,可是廠子不停,下邊的水永遠不清呀!”許合意煩躁地搔搔頭,打開抽屜拿出一千塊錢遞給他說:“你別再盯著我的廠子好不好?喏,給你點錢當盤纏,你到別處當你的獨行俠去!”白毛青年思忖片刻,說:“好吧,我往後不會再到你這裏了。”說完這話,就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放走“蘇北獨行俠”,許合意覺得高枕無憂,便又新買了幾垛麥穰,更為起勁地抓著生產。與老輩人種地的習慣不一樣,他的工廠是論陽曆的。等到六月份過去結一下賬,他這一個月內就獲純利一萬七,看看自己的胳膊也去掉夾板不用再吊,一腔興奮讓他很想逍遙一番,便找到利索讓他再給聯係個女的玩玩。利索搖頭道:“不好辦,沒聽說朱軍英叫政府判了三年?”許合意說:“大單呢?我聽說她放出來了呀。”利索生氣地道:“別提她行不行?”許合意哈哈大笑:“好好好,不提你那心上人啦!你不給我聯係我自力更生,如今這樣的女人哪裏沒有?沿著這公路往北去,一夜睡兩個,一個月怕也到不了縣城!”
這天晚上,他果然騎上摩托,去了十裏外的一個路邊店。到那裏後,兩個小服務員都正閑著,誰都想掙這位老板的錢,於是嘰嘰喳喳起了爭執。許合意生出憐香惜玉之心,同時笑納了她們,一直折騰到天快亮才起身回去。
到廠裏後自然覺困,早飯也不吃,業務也不辦,隻是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酣睡。睡到後來,卻叫電話聒醒了,摸起來聽聽,原來是哥哥從村部打來的。哥哥告訴他,剛才接到鎮上的電話,沭河裏從下遊開上了一艘摩托艇,是記者來給汙染錄相的,已經在本鎮拍了兩個造紙廠的排汙口,鎮上讓律條村趕快派人阻截,不要讓他們照去了陰暗麵。許合心叮囑弟弟,讓他立馬帶人到沭河邊擋著,不要讓他們靠近廠子。許合意聽清楚之後覺得事不宜遲,困意全消,立即到院裏叫了七八個工人沿著倒流河下去了。
他們到了沭河邊向下看看,還沒見記者的影子,便坐在大堤上等。等了一個多鍾頭,見下遊果然出現一個摩托艇並慢慢往上開。離得近了便看清,艇上一共三個人,一人坐在前邊開機器,二人站在後頭用肩上的黑家夥對著河水照。許合意對手下的人說:“看著了嗎?那個黑家夥比槍炮還厲害,是要咱的命的!可不能叫他們靠近廠子!”眾人便點頭答應著。
摩托艇開了過來。上麵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看見從倒流河排下的滾滾汙水,便指揮摩托艇靠近東岸,讓扛機子的小白臉照。許合意騰地跳起身喊道:“照什麼照?”其他人也都站起來叫著讓他們快走。然而記者不回話,隻是把機器對著他們。工人中一個聰明青年忽然喊:“毀啦,他把咱們照進去啦!”許合意恍然大悟,頓時生出對策:將汗衫脫下套在頭上。其他人看見了也紛紛效仿,河岸上像出現了一群蒙麵大盜。隔著汗衫,許合意朦朦朧朧看見記者還是向他們照,便更加憤怒,竄下河堤就要上船奪機器。摩托艇急忙避往河流中間,那個中年人喝斥道:“幹什麼?我們是記者,請你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許合意說:“是我妨礙你,還是你妨礙我?你是要砸我的飯碗呀!”中年記者說:“你不知道,因為你一個人的飯碗,毀了下邊多少人的飯碗!”許合意說:“又不是我自己開廠子,這沭河上下廠子多著呢!”中年記者說:“不假,是多,太多了……”他們倆對話的光景,那個小白臉一直沒有停歇,老是扛著機子照來照去。許合意發現他還將機子對準倒流河的方向漸漸揚起,猜到這是在用望遠鏡頭照他的廠子,心裏更加著急,提提褲子就要下水靠近他們。突然,他聽見身後的人喊道:“哎呀,發晴水啦!發晴水啦!”
許合意轉臉一看,見上遊果然飛快衝下來一股頂著泡沫的大水。他看看北邊的天是晴的,心想這就怪了,沒見那邊下雨怎麼發晴水呢?
記者們也看見了這個怪現象。那個開機器的趕快把艇子開進到倒流河口躲避,緊接著那大水就下來了。大水來勢凶猛,轉眼間就把呈醬油顏色的髒水趕下去,讓河道裏隻剩下一派好水。那個中年人拿手指點著說:“你看這個縣的官員狡猾不狡猾,得知咱們來了施障眼法!不知這是從哪個水庫放下來的?”小白臉說:“沒法拍了,走吧!”說完,那摩托艇便開出倒流河口,順河而下。
許合意望著他們漸漸遠去,興奮地對手下人說:“明白了吧?是咱縣當官的護著咱呢!咳,什麼叫父母官?這就叫父母官!”
麥收後,律條村的基督徒出現了兩個退教的,讓劉二妮煩惱不堪。
先退的那位是許景連的兒子許合國。大包幹後,他爹承包了村裏的代銷店,六年前得癌病死去,他又接著包了下去。去年他老婆忽然得了頭疼病,到哪裏治也不見效,聽劉二妮說信教便好,女人便信了。也怪,她去做了幾次禮拜後頭真地不疼了,從此篤信不疑,並且按照劉二妮的指示動員丈夫。許合國對老婆十分疼愛,老婆讓他入便也入了。然而他現在突然退教,劉二妮當然著急,便趕緊去了他的小賣部。當她問許合國為什麼退教,許合國卻開口說:四嬸子我受不了啦,我再也受不了啦!
接著,這位黃臉漢子講了他的心路曆程。他說,自從入了教,他覺得自己就沒法再幹商店了。大包幹後,村裏先後有五六家小賣部開張,競爭得十分激烈,為了爭得顧客都把貨價壓得低而又低。在這種情況下,就免不了要進一些假貨,比如說假酒假煙什麼的。可是入教後聽聽教會裏講的,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一顆心整天不得安寧,現在他實在受不了,就決定退出來。
劉二妮說:“你別賣假貨,不就沒罪啦?”
許合國說:“那樣是沒有罪,可是沒了罪也沒了錢呀!你看看這種人參蜂王漿,我往外賣是八塊錢一盒。實話告訴你吧,我在縣城批發市場,一盒才花兩塊一。可是如果提真貨呢,就得花七塊五!賺這五毛,不夠我的工夫錢!”
劉二妮看看貨架上擺著的那些東西,恍然記起將近三十年前這裏被建成“無人商店”的情景,一時百感交集。
她搖搖頭說:“那你這商店就別開啦。”
許合國立即叫起來:“不開?不開這小賣部,我用什麼給兒子娶媳婦?他娘個×的,你說如今娶個兒媳婦怎麼這麼難!要給蓋新屋,要給成千上萬的見麵錢,另外還得要彩電,要冰箱,要摩托,這兩年又興起要手扶拖拉機!沒個三萬五萬的就得叫兒子打光棍。可是真叫兒子打了光棍,那可是更大的罪喏!唉,我就尋思,我成罪人就成罪人吧,下地獄就下地獄吧!誰叫我養出兩個墜腳的兒呢!”說著說著,這個黃臉漢子竟掉起了眼淚。
劉二妮雖然口才很棒,雖然掌握了耶穌教給她的許多真理,但在這黃臉漢子麵前卻感到了無能為力。她也想到,能不能像前些天發動教徒幫助大收兩口子那樣,用集體的力量挽留住許合國。但想想那筆錢的數目,她又暗暗搖頭──人若成為基督徒,差不多就等於和富裕絕緣,能指望他們拿出多少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