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雹子樹從未經曆過的劫難悄悄來了。在這個春夏交替讓許多生靈騷動不安的時節,它的葉子在不明不白地減少。
首先發現這個現象的是許景行。這天早晨他掃完大街,像往常一樣站在那裏作片刻矚望,把目光投向北邊時便看見了雹子樹的異樣。此時這樹正處於長葉的年頭中最好的時候,樹葉本應密不透風,可是眼下卻有些稀疏。尤其是最下麵的一些枝條,上麵竟然沒有幾片葉子。他向老伴說:“你看那樹,是怎麼回事?”老兩口便扛著掃帚走近樹邊看。玉蓮老太隻看了兩眼便說:“是叫誰擼了。”許景行看看那樹枝上殘存的葉柄,地上掉落的新鮮葉子,也同意老伴所作的判斷。他皺著眉頭道:“誰擼樹葉幹啥呢?這雹子樹是稀罕物,可不能隨便糟踏!”他想找人問問這是怎麼回事,可是看看公路上,除了兩輛汽車和幾輛摩托車飛快地駛過,並沒見熟識的人,隻好憂心忡忡地往回走去。
快走到“一品香飯店”時,見那店門打開,店老板走出來又伸懶腰又打哈欠,許景行便大聲問道:“利索,你知不知道誰擼雹子樹葉啦?”利索聽見這話,眼裏現出一絲讓許景行的老眼看不見的驚慌。但他向那邊的樹瞅瞅,立即又換上沒事人的口氣說:“是,我也看見那葉子叫誰擼了。”許景行說:“你離它近,好好看著點!”利索點頭道:“中,我一定好好看著!”
待許景行老兩口走進村裏,利索也到雹子樹下觀察了一番。當他發現種種跡象都表明昨天夜間有人來擼了樹葉,便咬牙切齒地暗罵:婊子,就怪那個婊子……
那個婊子,是他曾經真心愛過的大單。
把大單送走後,利索經曆過強烈思念這姑娘的一段時間。想想大單對她的好處,他甚至後悔將她打發走,但想想她跟別的男人睡覺掙錢,又恨得咬牙切齒。他想,讓大單回來是萬萬不能的,最好的辦法是身邊能再有人可以替代她,再說,店裏隻小單一個服務員也不夠用,於是就托開車的熟人給找。兩天後,那人果然給他送來一個。這姑娘姓焦,二十剛出頭,雖說比不上大單但也有幾分姿色。利索跟她談工錢,這姑娘卻把手一揮:“按老規矩辦!”見利索不懂,這小焦帶著一臉的瞧不起向他講:隻要管她吃住,工錢不要他的。利索十分驚訝:“你不要工錢怎麼能行?”小焦用眼角斜著他笑道:“看你是個老土,你還真是個老土!”看見她這樣子,利索才明白了她是什麼人物。他起初不想收留,但想想自己不用付給工錢而且還能讓她給店裏招攬生意,最終還是動了心,遂到後邊安排了一間小屋讓她住下。
這小焦果然不同尋常,表麵上跟小單一樣端盤子洗碗,可是一瞅見時機便做起她的皮肉生意。她來的第二天晚上,許合意在這裏請客,當菜都上齊酒也喝到酣熱,他起身到後邊院角小便,還沒束好褲子就讓人在後邊抱住了。許合意回頭看見是那個新來的服務員,明白了她是什麼貨,自己也正因工廠運轉情況良好而想快活快活,一伸手便摳向了她的腿襠。小焦笑罵一聲“促狹鬼”,“嗖”地抽下許合意的腰帶,抬手向她住的小屋一指,然後就一邊低聲嘻嘻笑,一邊用皮帶輕輕抽打著他的屁股往那裏攆。許合意從沒經過女人的這種調弄,刹那間欲火熊熊,提著褲子進了小屋後立即把她壓在床上。幾分鍾後他掏出一百塊錢給了小焦,又若無其事地回到前邊的“雅座”陪客。回去後,這小焦的妙處讓他一想就起火,從此隔三差五便到這裏找她睡一次。當然,凡是有客的時候也都在這裏訂飯。利索得了好處,對許合意的作為該捂就捂能瞞則瞞。
利索算不上正人君子,對眼前發現的事情當然不會無動於衷。特別是有兩回許合意到他店裏找小焦,又向他宣傳“怎麼恣怎麼來”的觀點,他更是蠢蠢欲動也想和小焦來上一回。但等到要把這計劃付諸實施,他眼前便晃出形形色色的嫖客在小焦身上忙碌的影子,又啐一口唾沫將念頭打消。不過,那種心是不死的,而且越來越折磨得他寢食不安。他這天想,找朱軍英要一個下鄉的吧,雖說她們也是野雞,但眼不見為淨。於是便在一天晚上店裏無客時向柳鎮打了電話。朱軍英在那邊說沒問題,半個小時內準到!利索便激動地等,隻等了二十分鍾門前便有車響。他出去一看,夜色中有一個他熟悉的身影從麵包車上下來,到近前看看竟是大單。到了裏麵他急乎乎問:“你怎麼來啦?”大單將雙眉一掀:“我來找你算賬!”利索慌了:“還算什麼賬?咱們的賬已經算清了呀!”大單笑了:“看把你嚇的。咱們是算清了。說吧,客人在哪裏?”利索吞吞吐吐不說客人,卻問大單不去結婚過日子,怎麼又幹了這一行。大單這時突然哭出了聲:“還不是怪你?你個驢賊!……”接著她就嗚嗚咽咽地講了她的遭遇:她回家後是想結婚的,可是婆家卻讓媒人捎信要退婚。她不想退,到那裏問什麼原因,婆婆說什麼原因你明白,我兒可不要破貨!她急忙說自己沒有那種事,婆婆冷笑著道:你敢叫我兒試一試?你敢試,俺就再要著你!說著就指揮兒子帶她去屋裏。大單當然不敢試,隻好把臉一捂跑走了。到路上想想也沒臉回家,索性到柳鎮找到朱軍英,做了一個真正的野雞……利索聽了這些,覺得實在愧對這姑娘,便找出兩千塊錢給她。哪知大單卻不要,說:“咱們的賬,我說算清就算清了。今晚上你說幹不幹吧,幹就拿一百來,不幹我立馬就走!”利索這時擦幹眼角的兩滴淚說:“你既然說了這話,我就不客氣啦!”隨即與她上了床。但脫掉衣裳後他那玩意兒老是萎頓如泥,大單又用憐憫的語氣說:“你又該用雹子樹葉啦……”利索隻好下床泡雹子葉喝,喝了以後果然把事成了。這時大單起身穿衣,穿好後看看利索保存的雹子樹葉,說:“我今天就不要你的錢了,要你這些樹葉吧。”利索聽了急忙說:“你要它幹啥?”大單展眉一笑:“好救你們男人呀!”說著雙手捧包扭著身子走掉,扔下一個利索在床上張著大口說不出話來。
後來,利索想到自己經曆的齷齪,那顆獵豔的心便淡了。盡管小焦還在店裏忙忙活活做她的生意,但在他的眼裏其意義隻是能給他的店增加收入而已。那顆心一淡,當然也不必去采摘雹子樹葉了。
雹子樹葉減少的現象,利索前幾天也覺察到,他馬上就把這件事情與大單聯係在了一起。他想,大單知道這雹子樹葉的特殊功用,一定是將這秘密告訴了嫖客,嫖客們便來采摘的。利索想像一下嫖客們用了雹子葉後在大單身上威風凜凜的模樣,覺得如萬箭穿心痛苦無比……今天聽景行老漢囑咐他要好好看著一點,他想,我他娘的是得好好看著,不能叫那些騷驢得著好處!
他知道,白天這路上車來人往,騷驢們是不敢來擼樹葉的,他們選的時間肯定是在夜間。於是,當晚上客人或者吃罷飯走掉,或者一頭紮進小焦的溫柔之鄉時,他便獨自一人悄悄走出店門,蹲到牆跟睜大眼睛,警惕地注視著雹子樹那兒的動靜。
這天晚上利索又出門觀察,剛剛走到店外,就恍惚看見有人在往雹子樹上爬。他怒從心頭起,剛想竄過去捉拿,但看看樹下沒有車輛,便猜到這是本村的人。猜得更深一步,便想到了許合意:他與大單有一手,說不定早已知道了這樹葉的用處。利索此時想起大單就是在這個狗雜種的引誘下才開始賣身的,要報複他的強烈衝動陡然而生,於是就一溜小跑去了許景行的家裏。
許景行聽說有人正擼樹葉當然氣憤,立馬跟著利索往村東走去。路上許景行嘟噥道:“奇怪,他們擼這樹葉幹啥呢?”利索說:“二大爺你還不知道呀?有人說它能壯陽!”許景行聽到這話,也記起了過去老輩人的那個傳說。他疑疑惑惑道:“真能管嗎?再說,是誰病得那麼厲害,要用那麼多葉子?”
走到村東,利索說他店裏還有事,一轉身離開了許景行。許景行沒在意利索的這個舉動,獨自一人徑直向雹子樹下走去。離得近了,果然聽見樹上簌簌作響,然而走到樹下,那聲音反而聽不到了。他貼著樹幹朝上看看,發現在一根粗枝上黑乎乎地伏著一個人。他喊道:“誰在上頭?快下來!”
話音剛落,就見那人突然跳下來,“卟通”一聲摔倒在地上,接著爬起來提著一個塑料袋要跑。但他可能是把腳崴了,隻好一瘸一瘸地跳躍著走。許景行二話沒說,衝上去就拽往了那人的褂領子。再仔細去看,這人歪著個嘴,一臉的苦喪相,分明是他的二兒子!
此事大出許景行意料之外。他問:“你擼這樹葉幹啥?”許合意對這問題不好回答,索性低頭不語。許景行看看他手中的一袋樹葉,想起利索剛才說的,便對兒子產生了憐愛之心,說:“有病到醫院裏看去,別自己瞎鼓搗!──你那腳傷得怎麼樣?還能走不?”許合意從這話中聽出了爹的誤解,急忙說:“沒事,能走!爹,你也回家吧!”說著就一瘸一拐地向造紙廠走去。
許景行回到家裏跟老伴說了這事,玉蓮老太說:“社會這是累得呀,你想辦那廠子要操多少心!”許景行便說:“明天你逮個雞送去,叫包產他娘殺了給他補補。”玉蓮老太說:“中。噢,包產他娘心那麼軟怎敢殺雞,我給殺好送去吧。”
第二天,玉蓮老太真地殺了一隻老母雞送到了二兒子家。楊書蘭先是莫名其妙,聽婆婆講明意思,紅著臉道:“他是該補補。”於是,等婆婆走了便認真地開始煮雞。到中午丈夫回來,她把雞端上並說明來曆,許合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楊書蘭笑道:“你看你,都四十多的人了害什麼羞!快吃快吃!”許合意咧咧嘴,便開始吃那雞。正啃著一條雞腿,妻子又說:“你用雹子樹葉能管嗎?去趟縣醫院吧。”許合意說:“不用去,那樹葉就行。”
到了晚上許合意從廠裏回來,嚼碎幾片樹葉,喝半碗水衝下,便與妻子上了床。妻子感受一會兒說:“是強多了,是強多了。”許合意在這讚揚下奮發努力,最後大汗淋漓渾身打顫。這又讓楊書蘭心疼得不行,又要起身給男人端雞湯喝,許合意麵帶愧色將她摁倒,說:“算啦,睡吧……”
利索導演出這一幕,帶著報複的快感繼續在晚間窺視雹子樹邊的動靜。此後,他沒看見許合意再去那裏,卻在十天內發現了三四個外來者。這些人有的騎著摩托,有的開著小車,夜間悄悄到那樹下便欲行動。利索對他們毫不客氣,不等他們上樹便高聲吆喝:“幹什麼的?還不快走!不走敲斷你的驢腿!”這麼一喊,來人立馬像老鼠一樣溜之乎也。
有一天晚上利索再到門外蹲著,見西北天上升起一大片烏雲,吞吃著大小星星帶著悶雷閃電很快向頂空接近。他想今晚這個天氣不會有人來了,便回到店裏坐著抽煙。這天晚上小焦做成了兩筆生意,情緒正好,便喊上小單找老板打牌。他們打的名堂叫作“關門”,誰出完牌誰勝,另兩個按手中剩牌的張數拿錢給勝者。也怪,勝者不是利索就是小單,小焦老是輸錢。眼看著五十塊錢掏了出去,她沒羞沒臊地說:“不行,往後可不能要高潮了,要了高潮頭暈,會輸錢!”說得利索和小單都笑。
他倆正要再接再厲繼續贏小焦的錢,隻見眼前閃過一片雪亮,一聲霹靂“哢啦啦”響起,直震得屋搖燈晃,把兩個姑娘嚇得抱頭叫喚。再聽外麵,大雨已經“嘩嘩”地傾倒下來,緊接著窗戶玻璃“砰砰”作響,原來這雨還帶了雹子。利索說:“沒事,再接著打牌。”說著就開始洗牌。誰知牌還沒洗好,店門猛地被人推開,接著就是渾身透濕像落湯雞一般的大單竄了進來。利索驚訝地問:“你怎麼來啦?”大單青著一張臉,手抖抖地向雹子樹的方向指去:“你……你快看看,那人叫雷劈死了!”
幾個人一聽都大驚失色,急忙伸頭從門口往北邊看。借助明明滅滅的閃電,能看得見有輛小轎車停在路邊,雹子樹下則躺著一個人。他問大單:“到底怎麼回事?”大單說:“他叫我領著來擼樹葉,到了這裏雨就要下了。我說快走,他不聽,非要上樹擼兩把回去用。我鑽到車上,他急火火上了樹。沒想到剛上去就打了個響雷,他一頭栽了下來……”小焦聽到這裏將手一拍:“好,舍上命來嫖,這人是個英雄!”利索瞪她一眼,接著就冒雨頂雹跑了過去。到那裏看看,那人有三十多歲,穿著高級西裝,摸摸鼻息已經全無。再看看路邊的車,是前邊帶四個圈的“奧迪”。他搖頭歎息一聲,跑回去對大單說:“人命關天,得趕緊報案呀!”說著就去摸電話機。
柳鎮派出所的人很快趕來,又是驗屍又是拍照。這時雨已停止,不知是誰看見了這個場麵,馬上回村告訴別人,緊接著男女老少都跑到這裏看。村幹部許合心等人來後,了解了是怎麼回事,立即幫警察保護現場。群眾弄明白這人是個嫖客,並且是來擼樹葉的,紛紛向著死屍吐唾沫:“叫雹子老爺劈死活該!看誰再敢來擼樹葉!……”
警察驗完屍拍完照,又到“一品香飯店”找了個單間突擊審問大單。審她的時候利索如坐針氈,心想這回完了,拔出蘿卜帶出泥,她肯定會把我的事也講出來的。但過了一會兒警察讓他過去,卻隻是叫他寫個材料,說明他剛才看到的一切,利索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是,等警察把死屍抬到車上要走,讓大單上車後,卻指著小焦與利索讓他倆也上去。二人急忙叫道:“俺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俺跟他們有什麼關係?”警察說:“你們是跟他倆沒有關係,但你們有你們的事,快上來!”說著用力將他們推上車去。這時,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叫好聲。利索明白,肯定是剛才有人向警察報告了店裏的事。他坐在車上嚇得渾身哆嗦,眼前一陣陣發黑。
利索在鎮上被審問了大半夜,老老實實交代了容留小焦賣淫的事和他所知道的嫖客名單。第二天早飯後,派出所押著他和小焦回去,讓他拿了一萬元罰款,並傳訊了許合意等五名嫖客,讓他們每人交了五千。而後,又將小焦帶走,說是送去勞動教養。
當天,柳鎮的一大新聞也傳到了律條村:以朱軍英為首的賣淫團夥被一網打盡,統統進了縣公安局。據說在她們被用警車拉走時,良家婦女無不拍手稱快,有人還當眾放起鞭炮以示慶祝。
許景行老兩口對這些事知道得最晚。他們掃完街回家都沒有出門,到十點多鍾時二兒媳婦突然跑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了丈夫讓派出所罰款的事。老兩口這才明白,二兒子偷擼雹子樹葉到底是什麼緣故。許景行隻氣得眼前漆黑,問清此刻二兒子交了罰款正在家裏躺著,他跺著腳道:“看我揍不死他!”說罷立即走出門去。玉蓮老太和楊書蘭急忙跟在了他的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