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晨許景行老兩口再掃街的時候,遇見了一個讓他們尷尬萬分的場麵:村莊後半部的住戶走出一個個男人或女人,他們睡眼惺忪地挑著鐵筲,到村莊前半部的人家去挑水。多年來因為家家有壓水井,人們挑著水在街上行走的情景早已不再見到,而今天又突然出現,仿佛時光一下子倒退了十多年。
挑水的人們對這種倒退明顯地表現出了憤慨。他們挑著空筲走路時,故意擺動鉤擔,讓筲梁磨出的聲音更加嘹亮剌耳;到前邊人家叫門時,許多人都是大聲吆喝:“開門讓俺挑點水吃呀,再吃自己家的水就毀了呀!”等人家把門打開,他們便一邊壓水一邊與人家訴說水被汙染的冤屈,同時咒罵著造成汙染的紙廠與紙廠的主人。
有些人表現出的抗議形式還有更嚴重的一種:那就是走過許景行老兩口身邊時,不再與他們打招呼,而是麵帶怒氣一聲不吭地走過去。這是許景行老兩口最接受不了的。他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早起掃街,為全村人無償地做著公益勞動,且不說如今有人已經視若無睹麻木不仁,好像覺得他們天生就應該做這件事,今天又怎麼能夠用這種態度對待他們呢!
兩位老人先是忍耐著,任挑水的人們走過時怎樣表現,還是“唰啦唰啦”繼續揮動著掃帚。然而等掃那條東西街時,有位挑水的漢子走過時“呸”地吐了一口痰,玉蓮老太再也忍耐不住,把腳一跺說:“他爹咱別幹了,你看他們青眼白眼的是怎麼回事?”許景行沒有停手,嘴裏說:“怎麼回事?誰叫咱二兒把大夥都得罪了呢?”玉蓮老太說:“合意是合意,咱是咱!怪咱就是不該!”許景行搖著頭道:“不怪咱怪誰?誰叫養了那麼個不爭氣的兒呢?”玉蓮老太說:“你這人就是這樣,不該背的黑鍋也背!反正我受不了了,今天你想掃下去你就自己掃!”許景行說:“你想走就走吧。”玉蓮老太說:“我不走怎的?我這就回家!”說著將掃帚一扛,蹣蹣跚跚地走了。
然而,她走出十來步後,回頭看看老頭子還在那裏默不作聲地勞作,默不作聲承擔兒子的罪過,她又慢慢走回來,走到老頭子身邊再次放下了掃帚。老太太一邊掃一邊流淚,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濕漉漉的……
許景行雖不作聲,心裏也很不平靜。他在暗暗譴責兒子的同時也譴責著自己。“養不教,父之過”,古人講得明白。多年前兩個兒子還小時,他就希望他們都能聽話,於是給他倆起名為“合心”、“合意”,可是他們並沒有合他爹的心意。特別是二兒子,自小思想就不純,貪吃貪玩,發展到今天,為了賺錢竟站在了群眾的對立麵,這怎能不讓他五內俱焚,覺得無顏麵對全村父老鄉親!
大兒子還好一些。他小時候挺懂事的,在鬥私批修的年代,他用他聰明的小腦瓜帶頭背老三篇,給老子幫了多大的忙嗬!那時的情景,許景行啥時想起啥時心裏發熱。不過,後來合心當了村幹部,尤其是當了村支書,心裏想的就跟老子不一樣了。他與老子當幹部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整天忙著抓經濟,至於人心變得怎樣,他考慮得很少。當然這與大形勢有關,中央不是講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嗎?但是許景行明明白白地聽到,中央也強調精神文明不能放鬆,“兩手都要硬”。而到了合心這裏,就沒見過抓精神文明的那一隻手伸出來,結果是全村人心一天天腐變,一天天墮落。
在許景行開始種莠草並相信這辦法有些靈驗之後,曾找到兒子進行了一次認真鄭重的談話,讓他好好管一管人心。想不到兒子竟開口說:我是想過好好管的,而且還發誓要管得比你更好!許景行聽得呆了,就問是什麼時候發的誓。合心便說起多年以前跟著爹用頭發拴門鼻試人心的那個夜晚,講了那天淩晨坐在大隊部喊話台上的感受與所思所想。說完這些,合心卻向他爹發問:你說說,你一個勁地整治人心,想把人心整治得灰星不沾,可到頭來落了個什麼結果?
許景行便想起了無人商店的垮台與自己的下台,覺得羞愧難當。但他又說:我承認我是失敗了,但我隻是方法錯了,把事情做過了頭,我用勁的方向並沒有錯!
兒子說:不對,用勁的方向也錯了!
這話讓老子驚愕萬分。他不解地問:方向怎麼也錯了呢?千古聖賢隻是治心,誰掌權也得首先辦好這件大事呀!
兒子說:問題就在這裏。我覺得,咱們中國之所以在世界上落後,根本原因就是用勁的方向錯了──人家西方人早早地往外用勁,把智慧與勇氣放在征服自然上,結果科學技術飛速發展,社會很快富裕起來。可咱們的老祖宗幹了啥呢?把心眼兒都放在了征服自己上,一個勁地向裏用勁,對自己發狠,這是什麼來著?對了,叫作“滅人欲”,“殺心中賊”!可是對頭來怎麼樣?心中賊殺不死,自己卻因為經濟落後,差點讓外國人殺光了!毛主席也講過明白話:落後就要挨打,就要被開除“球籍”,但他老來還是犯了糊塗。所以說,黨中央後來改弦易轍,把經濟工作放在首位,真是太正確啦!如果再照以前你當幹部的時候那樣,不抓生產光抓人心,咱們的國家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徹底完蛋!……
這一番話,讓老子聽得張口結舌,好半天不知再說什麼好。他承認,兒子的話確實有道理,尤其是向外或向裏用勁的分析,真讓他耳目一新。是呀,不重視發展經濟確實不行,真是在這世界上站不住腳。但是話又說回來,光把經濟發展上去就行了嗎?大夥一個個都富起來了,可是事事都想著自己,誰也不顧誰,甚至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思!
他把這意思向兒子說了,兒子說:你不要慌,先把經濟發展起來再說。經濟發展起來,別的事也好辦了。你不是好講古人的話麼?古人說過“衣食足而禮儀興”對吧?人家西方就是這樣,去過外國的人回來都說,人家那裏的社會公德不知比咱們中國好了多少倍!你說咱們整治了幾千年的人心,人心怎麼還不行?
許景行不知道外國的事,更不知兒子講的真不真。但他問兒子:等把經濟發展起來再說,那也太晚了吧?你看看,現在的一些壞人壞事不管行嗎?
兒子卻把手一擺:國家不是有法律嗎?誰犯法誰就去坐牢唄!
老子說:光有法律恐怕還不行,還得在平時把人教育好。
兒子這時不耐煩地道:教育教育!教育不是萬能的你知道不知道?
……那場父子辯論以誰也沒說服誰而告終。以後,合心繼續忙著抓經濟,許景行索性也不再找他理論。但他心裏一直憋著一口氣,心想:我要看看,就這樣一直不抓人心到底行不行!這口氣憋了一年又一年,他種的莠草也一年比一年更高……
現在造紙廠引出的事端,應該說是在許景行意料之中的。他年前勸阻二兒子不讓辦這個廠,那時雖然他沒料到辦廠會汙染村中水井,但他憑直覺就斷定這廠子早晚會出事。曆史的經驗證明,凡是與大夥離得太遠的事,就不會有好下場。你想,一人投二十多萬建一個廠, 這在村民中是件多麼顯眼的事?要想素淨才怪哩!
但他又忘不了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在汙染被發現的當天晚上,他就憂心似焚,在家裏實在坐不住,親自去合心家中想問他怎麼處理,可是卻沒見到大兒子的麵;第二天晚上老伴從村民會場上一回家,他便急忙問會是怎麼開的。老伴說到村裏宣布沒有汙染,他連連搖頭說恐怕是哄人;聽老伴講到這結論被“小蠍子”當眾推翻,他立即拍著大腿說:唉,合心你丟死人了,真是丟死了!最後聽到合心向村民鄭重檢討並宣布三條處理意見,他才點點頭籲出一口長氣……
但是,他對這三條意見的頭兩條能不能貫徹抱有疑問。他知道二兒子的脾氣。再說,把工廠停下來並且拿錢建自來水,這對合意來說也真是一個重大損失,他能痛痛快快地答應嗎?所以,許景行今天早晨一邊承受著村民對他的冷淡甚至仇視,一邊擔心著那幾條處理意見的落實情況。
老兩口又在日出時分掃到了村子東頭。當許景行又像往常那樣駐足向遠處觀望的時候,忽然看見大兒子與許合千從造紙廠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倆人肯定是找合意傳達村裏的決定的。他便想趕快知道合意的態度怎樣,於是就站在那裏等他們走近。
村支書和村主任此時也看見了老頭子,便加快步伐向這邊走來。離得還很遠,許合千就嚷嚷起來:“二大爺,俺兩個叫合意碰卷了刃,得請你出馬啦!”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許景行心裏立即亂糟糟的。他問到底怎麼樣,大兒子合心對他說了昨晚打電話的情景,並說今天早晨約了合千,想一塊兒去說服合意,然而合意還是不聽。最後二人向他重申兩天的限期,合意說兩天後也別想把他怎麼樣。說到這裏許合心搖搖頭道:“唉,怎麼攤了這麼個強筋頭兄弟!叫我怎麼跟大夥交代?兩天的限期過去,咱們真要動硬的,你說有多麼難看?爹,你快去勸勸他吧!”
許景行回想一下,大兒子自從當上村支書,這還是第一次求他幫忙。他覺得自己得了理,揚起老臉說道:“不是光抓經濟就行麼?不是說人心不用管麼?看看吧,這就是嚴重教訓!”
許合千急忙說:“哎呀,二大爺,你就別再給俺們上課啦,你快去吧!”
許景行又嚴厲地盯了大兒子一眼,將掃帚往老伴手裏一遞,背起手就往紙廠走去。
走進紙廠大門,景從老漢立即迎上來讓他到門房坐。許景行說我不坐,我要找合意,說著就去了前邊。那裏,二兒子正指揮幾個工人用生石灰水拌麥穰,身上弄得髒乎乎的。許景行站在工廠辦公室門口喊:“合意,你來一下!”許合意發現了爹的到來,臉上立即下意識地現出小時每逢挨爹訓斥時的表情:歪歪著嘴,一臉的苦喪。但僅僅是片刻這表情便消失了,他嘟嚕著一張中年胖臉走過來說:“你來幹啥?”許景行說:“我來幹啥你還不知道?合意,快聽你哥的話,把工停了把錢交上!”許合意說:“我就不。那樣的話,我就虧老了。”許景行把眼一瞪厲聲說:“你就光想著自己、自己,從來就不想想別人!君子盼得天下富,小人發得一人財!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如今變成什麼樣子了!”許合意耿起脖子道:“誰說我光想著自己?我也為我的工人著想!”他抬手向工人們招呼:“你們過來,快說說你們想不想叫廠子停!”
這時有七八個中青年男人扔下手裏的活,走到了許景行的麵前。有個叫許景寬的中年漢子開口說:“大哥,你也想叫廠子關門是不?”許景行說:“是嗬,怎麼啦?”許景寬說:“哎呀,可別叫廠子關門!我去年在外邊打工,辛苦一年也沒掙回錢來,今年好容易在自己村裏找了這麼個地方,一關門不是毀啦?”他的話音剛落,其他幾個人也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都說如今找活兒的不易,說廠子關門對他們生計的影響。許合意在一邊得意地道:“爹你聽見了吧?誰說我是發得一人財?我辦起這個廠子,是帶動大家一起富!要是拔拔高的話,我也算個君子!”
聽二兒子自封為君子,許景行感到十分可笑。但他也忽然明白,二兒子辦起這個工廠,的的確確是讓幾十個村民有了掙錢的地方。這幾年村民外出打工越來越難,不是讓人欺騙工資拿不回來,就是遇見凶險受到傷害。到本村的廠子幹活就安全多了,而且還不必跟老婆孩子分開。如果單看這一點,合意辦廠也真算一件好事。可是,他辦的這廠子又確實給村民的健康造成了危害,單看這一點又是件壞事。咳,這好事壞事怎麼會攪和在一起啦?……
但許景行又想到,讓工廠停工並不是永遠停,隻是建自來水的這一段時間。如果連這點犧牲都不肯,那就太不把大夥的利益放在心上啦。於是,他就開口向工人講這道理,講得大夥都不再吭聲。
說服了工人,他想再去說服兒子,但這時許合意卻已進了他的辦公室不再出來。工人們回去幹活了,許景行走進辦公室又開口勸說,兒子卻斬釘截鐵地向他道:“爹,你回去吧。你就是說破了天,我也不會停工拿錢!”許景行一聽這話氣得胡子直抖,指著兒子說:“你這塊雜碎,真是個硬頭鱉!你這樣跟全村人對著幹,到底會有什麼好處!”許合意說:“不是我跟全村人對著幹,是村裏要跟我對著幹,叫我過不去!你們想過我的難處嗎?”許景行說:“你有難處是一個人的事,可是你不停工,一半的村民就有了難處!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吃不上幹淨水,你難道長了顆狼心?”許合意狠狠地說:“我就長了顆狼心,看誰把我怎麼樣!”聽了這話,許景行氣得隻喘粗氣,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景從老漢走進辦公室,把他拉到了門房。老漢給他倒了一碗水,咧咧嘴說:“大哥,我也想勸勸你,如今咱們都老了,有些事還是少管為好。”許景行盯著他說:“景從,你怎麼也這樣說話!”景從老漢一笑:“可是,你想管管得了嗎?大哥,這不是當年啦……”聽他提起當年,許景行心煩意亂,便轉身走出他的小屋,走出了造紙廠大門。
許景行回到家,大兒子跟村主任許合千正坐在那裏等他。看見老頭子臉上的表情,二人便知道了他去勸說的結果。許合心向旁邊站著的玉蓮老太說:“娘,你現在知道合意多不像話了吧?他不給咱麵子,你也別為他著想了。明天村裏采取措施就是!”玉蓮老太歎氣道:“俺就想,社會已經欠了那麼多,再停工拿錢怎麼受得了?”許景行開口道:“你別管他!他心這麼狠,就是傾家蕩產也活該!”接著他向二位村頭說:“你們該咋辦咋辦吧,他狠,你們也得狠起來!”許合心這時向許合千說:“你聽明白了吧?”許合千苦笑一下道:“聽明白了。唉,這個合意,也真是太拗……”說罷,他就起身跟許合心走了。
許景行草草吃了幾口飯,就在院裏坐著抽煙。日頭漸漸升高,春夏之交時特有的南風越來越猛,那片竹子搖搖曳曳颯颯作響。再看他種下的那一方莠草,現在已拱出了一層密糟糟的芽兒。許景行隻覺得心中煩亂不堪,嘴邊的煙團便吐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猛更急。
更讓他心煩的,是到他家挑水的接連不斷,這個剛走那個又來。他家水井在院子東南角,來人看不見讓竹林擋住的他,他因此不必與他們搭話。但那邊筲梁兒吱嘎吱嘎,壓水聲咕咚咕咚,腳步聲踢遝踢遝,聲聲都刺激著他的耳膜他的心。許景行想,怪呀,我家是在村子西南角,離村後部的人家遠,為什麼他們舍近求遠偏到這裏來?對了,他們是知道了村裏沒能讓造紙廠馬上停工,來用這種方式向廠長的爹施加壓力呀!
明白了這點,一股嚴重的羞恥感便猛然壓在了他的心頭。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屋裏,往床上一躺,直到天黑後再沒人來挑水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