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九章
劉二妮一夜沒有睡好。
不知為什麼,白天從河西作禮拜回來後,她的兩腿自膝蓋以下便發起癢來。到晚上作完禱告去床上躺下那癢更甚,讓她忍不住拿手直搔。但這種搔非但不管用,還因為把皮搔破引發了疼痛。她拉開燈看看,見自己的小腿及腳麵已經改變了平時的模樣,整個兒發紅而且起了一些紫點子。
她將這症狀又當作了主對她的懲罰,立即翻身起坐,拉開電燈,麵對著牆上貼的耶穌畫像開始反省自己還有哪些罪過。反省來反省去,她覺得自己最大的罪過大概就是沒把自己家裏人一起帶到耶穌麵前。於是,她懷著一腔悚懼在心裏對那位上帝的兒子說:是我無能,是我有罪……
自從信了耶穌之後,劉二妮最大的痛苦就是沒能將閨女說動一塊兒入教。多年來閨女與她相依為命,閨女是她的命根子,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想像世界末日到來時的情景:她飄飄悠悠去了天堂,而閨女一家卻掉進了地獄。地獄是多麼嚇人呀,《聖經》上說得明白,那裏蟲是不滅的,火是不滅的,蟲與火像鹽一樣淹著不信耶穌的人!她曾多次勸說榮榮:快信吧,快信吧,再不信就晚啦!可是榮榮從來不聽,說:我一個黨員,婦女主任,能信那玩意兒?劉二妮說:甭提什麼黨員婦女主任,你娘不也幹過麼?幹了那麼多年還有什麼好處,到頭來是一頭迷了路的羊!而榮榮總是不聽,繼續去作她的迷路羊。
除了閨女,劉二妮還想讓贅子四龍跟孫女小菲入教。四龍是東鄉吉家莊人,二十多年前因兄弟眾多窮得娶不起媳婦而改姓入贅這裏,對榮榮和丈母娘一直俯首貼耳,深得劉二妮喜歡;孫女小菲像她娘年輕時一樣伶俐俊俏,讓劉二妮啥時看了啥時心醉。她想,如果這父女倆背了十字架,那是多麼叫人高興的事情!可是劉二妮再想到他倆背了榮榮不背,日後一家人要分作兩處,又讓她心下不忍。唉,還是要先動員榮榮,動員成了榮榮,事就好辦啦。於是,她在家裏一有空就到閨女麵前嘮叼。然而閨女依然對娘的勸說置若罔聞,聽得多了還瞪起眼來頂撞她,這讓她十分痛心。
家中還有一個人她沒動員。這人是她的丈夫許景田。許景田是十年前退休後回到家的,但劉二妮對他的負心一直耿耿於懷。榮榮對爹更恨,因為當年縣裏招工沒能去成,她便希望爹在濟南給她找份工作。她曾專程到那裏求他,可是爹卻說不行,他沒這個權力。她等到二十五六歲看看再無指望,才委委屈屈接納了娘給她找的上門女婿。因此,當年屆花甲的許景田回到家後,娘兒倆都不給他好臉,連話都懶得跟他說。許景田看出了妻女對他的怨恨,但並不太放在心上。他有充足的退休金揣著,每天喝上兩陣酒,有空就到村裏找人下象棋。對妻子入教一事,他也是不置可否從不幹涉。劉二妮曾想過讓許景田信教,但再想想,覺得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活該下地獄受罪,便又打消了念頭。
此時受著腿癢之苦的劉二妮想起此事,突然悟出這也是罪過:耶穌教人要愛你的仇敵,可是你怎麼對許景田不管不問呢?眼看著身邊的人要掉進地獄卻不拉一把,這能是一個好信徒嗎?想到這裏,劉二妮便草草穿上衣裳,打開門走向了西屋。
在許景田回來的頭些年裏,劉二妮是跟他住在一起的。許景田雖然年過花甲,但身體也還結實,隔些日子便和劉二妮過上一次夫妻生活。劉二妮雖對丈夫過去的作為生氣,但對大半輩子沒再做過的那事尚抱有幾分興趣,讓許景田三哄兩哄就遂了他的心意。可是入教後她的心思全放在了耶穌那裏,每晚都是讀《聖經》、禱告到很晚,讓許景田不堪其擾。他提了幾回意見,劉二妮說你到西屋睡去吧。許景田想想自己也是六十七八的人了,不可再做那種事情,便在西屋又安了一張床,從此一個人清清淨淨地睡覺。
今晚劉二妮叫開西屋門卻得到了誤解。許景田隻穿一個大褲衩子打開門後,見妻子上身隻套一個汗衫,一對老奶子晃在他的眼前,伸手就把她往床上拉。劉二妮生氣地說:“你幹啥呀?我過來找你說正經事!”許景田說:“什麼正經事?”劉二妮說:“榮榮她爹,以前是我不對,心裏恨你,不領你一塊信耶穌。往後,你就跟我一塊兒信吧?”許景田一聽,立即往床上一躺搖頭道:“我當是什麼正經事呢,是信教呀! 你願信就信,我不攔你。可是想叫我信,是嘴上抹石灰,白說!”劉二妮聽他這樣講,心裏又生起氣來。她強壓住這氣,耐著性子向丈夫講信教的好處,最後還向他唱起在小梗那裏學的歌來:“蝴蝶飛呀飛,飛得有高低,高的上天堂,低的下地獄。地獄裏往上看,看見你的妻,妻是你的妻,不能搭救你……”許景田打斷她的唱,說:“誰稀罕你搭救?等死了,你享你的福,我受我的罪!”劉二妮看他執迷不悟,隻好停止勸說走出了西屋。
回到自己的屋裏,劉二妮的腿還是發癢,於是益發相信這是主對她的懲罰,便更加虔誠地悔過、禱告。直到天快亮時腿癢減輕,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然而黎明時分,她聽到一貫勤快的四龍起來掃院子了,想起昨天與本村人約好的一件事,便又一骨碌爬了起來。
他們要幫大收家種花生。大收與孫田秀兩口子到老也沒能生出個孩子,成了老絕戶頭就不說了,幾年前大收又得了肺心病,一不小心就喘不開氣,自家的地很難耕種。他的幾個兄弟有時也給他幫忙,但幫得很不痛快,年年莊稼種得比別人晚許多。去年秋天,劉二妮動員大收兩口子入教,說信了教大收的病就能好,那兩口子便入了。然而大收去河西參加了幾次禮拜,他的症狀並沒有減輕,加上每次涉水過河的艱辛,便又打了退堂鼓。昨天劉二妮聽馬牧師講經回來,剛走上河這邊的大堤,就看到大收老兩口正一推一拉,在艱難地用車子往地裏送糞。她心裏一疼,便向同行的信徒們說:“《聖經》教導咱們:‘眾人以為美的事要留心去做’,咱明天幫大收種花生吧?”二十多個信徒異口同聲地答應著,約定明天早晨到大收家聚齊。
劉二妮去的時候,大收家的院子裏已經有了七八個信徒。大收老兩口正從屋裏往外拿種子、化肥和地膜,一見劉二妮來了,大收向他揚起一激動就憋得發紫的臉,“噝噝”地喘息著說:“四嬸子,就衝你們這份好心,我也得再入耶穌!我再有三心二意,叫我不得好死!”劉二妮一聽高興地說:“不要衝著俺們,你要感謝主!永遠敬事主,榮神益人吧!”
這時,劉二妮發現已經八十多歲的許景言老漢正坐門檻上瞅他們,走過去向他大聲說:“大哥,你也信耶穌吧!信耶穌真好喲!”不料這老漢用壘在大眼袋之上的一對黃眼珠子向她瞅上片刻,開口說道:“信了耶穌,天天能有肉吃?”劉二妮笑道:“你老人家就知道吃。信耶穌是為了吃喝嗎?”眾信徒便對二妮說:“你費那唇舌幹啥?咱莊裏誰都入了,這老頭也不一定入!”劉二妮對這話信。這老漢自打五年前老伴死後沒有了管他的,變得越來越不像話,整天跟兒子要錢割肉吃,弄得四個兒子都對他煩。劉二妮便走回來,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招呼大家一塊兒下地。
一群人走到街上,東方曙色正豔,許景行老兩口也又在那裏掃街。劉二妮看看自己身後的這一支隊伍,隻覺得一股幸福感與自豪感回蕩在心中。她高聲道:“咱們一塊唱個《清晨歌》吧?”信徒們齊聲說好。她便起了個頭,帶領大家響亮地唱起來:
清晨起,讚美神,
一夜平安蒙主恩。
今日還求主保佑,
叫我一天得安慰!
哈利路亞,
榮耀歸神!
……
他們的歌聲吸引了街上的人,當然也吸引了許景行老兩口。他們停住手直起腰,驚奇地看著劉二妮領導著的這些村民走過他們的身邊。玉蓮老太看見侄子侄媳也在裏麵,便問孫田秀這是幹啥。孫田秀一臉喜悅地道:“嬸子,他們這是學雷鋒做好事,幫俺種地呀!”
聽了這話,許景行老兩口將眼睛睜得更大了。
到了村前大收的地裏,大家分好工,有的使牛犁溝,有的施肥,有的點種,有的蒙地膜,有條不紊地幹了起來。大家一邊幹活一邊說笑,顯得十分愉快。
一個女信徒忽然說:“哎呀,不知怎麼回事,昨天夜裏俺的腿癢癢死了。”
她這麼一說,眾人都說自己的腿也癢。有人還說,以前過河後腿也癢過,但都沒有這一回厲害。劉二妮這才知道,害腿癢的不隻她一個。她說:“我也癢癢。怎麼回事呢?”
男信徒許合三說:“我猜著,那河水裏可能有毒。你看那水的顏色,看泡沫,早就不對頭了。”
他這麼一說,許多人都說大概是這個原因。劉二妮恍然大悟:對,是河水有毒。你看我愚不愚,還認為是主的懲罰呢!
接著,大家便說起這些年沭河兩岸越來越多的工廠,說起沭河的由清變渾。一邊說一邊感歎:一條河成了這個樣子,你說這世界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有的說變好了,有的說變壞了,爭來爭去爭不出個結果。
但最後大家的話題落到一個對於他們非常實際的問題上:河水有毒,他們怎麼過河去做禮拜。劉二妮聽出個別人話音中的動搖,大聲道:“路上有險阻,正是主對咱們的考驗!水再毒,腿再癢,也不能擋住咱們奔天堂的路!”她這麼一鼓動,大家便齊聲說:對,擋不住!擋不住!
劉二妮按照教會的統一安排,每個禮拜除了帶領本村信徒去河西聚會一次,另外還在她的家裏搞兩次小聚會,時間為禮拜二和禮拜五。這種聚會的內容一般是唱歌、禱告、學習《聖經》、交流心得體會。幫大收種花生的第三天晚上又是他們聚會的時間,劉二妮做好飯讓全家人早早吃下,然後收拾好堂屋等候著。過了一會兒,便陸續有人來到,床上、地上漸漸坐滿。
劉二妮看看人到了不少,便領著他們開始唱歌。每逢去河西做禮拜時小梗都教他們唱歌,他們學會了便在小聚會的時候齊聲大唱。小梗會簡譜,臨沂教會給了她好幾本子,她拿過來哼過幾遍就可以教給信徒們。她教的歌都很好學,大多是用信徒們熟悉的曲子重新填詞。譬如說,沂、沭兩河一帶自古流傳的民間小調《小五更》、《姐兒調》,老百姓耳熟能詳的柳琴戲、呂劇,建國以來流行的新老歌曲,全讓教會將調瓤兒摳掉,換上了傳播教義的內容。這次做禮拜,小梗教的一首歌叫作《天國路》,曲調套了中老年人在三、四十年前就聽熟了的《歌唱二郎山》,今天晚上劉二妮帶領眾人複習起來:
天呀麼天國路,高呀麼高萬丈,
人心詭詐難以上,魔鬼要張狂。
世俗纏繞無方向,
聖靈交通,被它擋呀麼被它擋!
天呀麼天國路,哪怕你高萬丈,
我們敬主、要虔誠,
信心、堅如鋼,
背起那十字架呀,吃苦做榜樣!
……
他們開始唱得還有些生澀,後來漸漸熟了,加上人到得越來越多,他們的歌唱便十分響亮整齊。劉二妮因為一遍遍領唱,直累得氣喘噓噓嗓子發啞。這時,她心中又冒出了不知想過多少遍的想法:唉,榮榮嗓子那麼亮,要是她能來領唱該有多好哇!
唱完第五遍的間隙,一個遲到的信徒進門後說:“你們看景田叔弄來了什麼?”借著院中亮著的電燈光,大家看見許景田手裏提了隻碗口大的鱉正在水缸邊轉悠,看來是想找個地方放下它。近年來鱉越來越少見,許多信徒覺得稀罕,就停止歌唱跑出去看。劉二妮想起丈夫晚上沒回家吃飯,這會兒卻提了個鱉回來,也覺得好奇,就走出去問他從哪裏弄的。許景田喜孜孜地說,他下午去造紙廠找看門的景從老漢下棋,正下著,隻聽旁邊水桶裏響,過去一看,原來裏頭有三隻鱉。他問來曆,景從老漢說是在河裏逮的。他們下棋下到傍晚,景從老漢說景田弟你別走了,咱們煮團魚吃,說罷就找了一隻放在鍋裏煮好,二人就著它喝下了一斤白酒。景從老漢喝得高興,等他走時又讓他提了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