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說罷,劉二妮立即說:“快別作孽了,你把它放回河裏吧!”
許景田說:“放回去?人家景從哥好不容易逮了給我的,放回去幹嘛?”
劉二妮說:“我就不準你吃!你沒聽老輩人說,鱉是有靈性的?你快把它放生!”
許景田醉醺醺地擺手道:“好好好,要放你去放吧,反正我已經吃過啦!”說完這話,他將手裏的鱉往水桶裏一扔,打著哈欠去了自己的屋裏。
劉二妮見他這樣,就對信徒們說:“走,咱們去把它放了!”眾信徒同聲響應。一個中年漢子率先提起水桶,有手電筒的人在頭前照著路,大家一齊出門走向了村後的倒流河。
一股臭氣撲麵而來,河邊到了。劉二妮在水邊接過水桶,向裏麵那位生靈說道:“感謝主吧,是主給你了生路。”說著將桶一傾,讓那鱉落到了水裏。
不料,那鱉剛一入水,卻倒頭就向岸上急急爬來。大收老漢說:“你走呀,叫你走你怎麼不走?”撿起它又放回水裏。然而那鱉還是回頭往岸上爬。
眾人便詫異了,都說這是怎麼回事?劉二妮這時卻將手一拍:“明白了!這水已經不行了呀!”
大夥抽嗒抽嗒鼻子,進一步體會著這裏的臭味,再用手電照照那像醬油一般顏色的水,都說:“這可怎麼辦?咱把它往哪裏放?”
一邊議論著一邊再瞅那鱉,他們發現這小生靈已經沿著水邊向上遊爬去。有人說:“咱們別管,看它往哪裏爬。”於是一群人就跟著它慢慢走了起來。
這鱉沿著水邊一直爬,爬。它爬過雹子樹下,爬過公路橋底,還是向上遊繼續爬去。
許合意的造紙廠到了,一根粗大的水泥管從牆跟伸出來,“嘩嘩”地向河裏吐著汙水。那鱉麵對滑溜溜的水泥管並沒停止腳步,而是毫不猶豫地向上登攀。然而爬上一點便滑下來;再爬上一點又滑下來。跟著它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哎喲,它到底要上哪呀?
這時,在造紙廠看門的許景從老漢已經聽見動靜走了過來。看清了鱉攀水泥管的情景,他說:“你們放心,它早晚會爬過來的。我已經看過許多回了。”
有人問老漢:“它到底要上哪裏去?”
景從老漢說:“到上邊找清水唄!”
人們一聽便明白了。再看看那鱉,在經曆了多次失敗之後已經成功地越過了水泥管。它沿著水邊再爬幾步,便急匆匆鑽到水裏。它來到水的深處,一下子紮到底,攪起一團渾水將自己隱蔽起來。
劉二妮站在那裏看看上下兩段涇渭分明的河水,低下頭,連連在胸口劃著十字。
第二天,倒流河上遊有鱉的消息在村中迅速傳播開來,同時有許多人湧到那裏開始下水捉拿。當然,這些人裏麵沒有一個基督徒。捉鱉的人們赤著腳在極淺的水裏踹著沙行走,每個人都將身子扭來扭去姿勢特怪。有人踹著踹著,腳下便感覺到一個圓而硬的東西。用腳尖紮底一挑,一個王八或王八羔子立即原形畢露,引發起人們的一陣歡呼。半晌午過去,大約有二十多隻先後被捉起。這成果鼓舞了更多的人,來捉鱉的漸漸塞滿了河道。可惜,這時沙中隱藏的已經很少,待七八隻再逮上來,人們無論怎麼用心用力也一無所獲了。
而在此時,許景從老漢也忍不住道出了讓他保守了許多天的一部分秘密,告訴人們這裏的鱉群已經出現多天,已有五六隻進了他的肚子。但他還沒把鱉群差點嚇死一位采購員的事情說出,他明白自己必須對此守口如瓶,以保住他每月能夠掙到三百六十錢的差事。但人們聽了景從老漢透露的部分秘密也表示出憤慨,都說這老漢心真黑:看著這麼一群鮮玩意兒就是不說,是想一個人吃獨食兒呀?景從老漢聽到這種譴責後十分後悔,急忙回到造紙廠的門房裏,抬起巴掌連連抽打自己的嘴巴。
人們再沒發現水中還有漏掉的鱉,捉鱉的興奮被冷靜的思考所取代,就走上河堤議論起來。他們說,鱉都跑到這裏來,說明下邊的水已經徹底變壞了,用電視裏的話說就是被“汙染”了。這時,住在倒流河邊的一位村民突然大叫起來:“怪不得我那井水有味兒了呢,敢情是髒水滲了進去,汙染了呀!”聽他這麼一說,另外一些人也說自己家的井水變得不好喝了。一個中年人說:“這還了得?那水鱉都不喝,人還能喝?”這時,人們都轉過身去用仇恨的目光看著“金河造紙廠”,說:“辦這禍害人的廠子幹啥呀?趁早把它砸了!”
人群中有個村民小組長,他的頭腦比較冷靜,這時站出來說先不要著急,咱們還是找村幹部說說,讓他們處理這事。大家聽他講得有理,便提鱉的提鱉,空手的空手,一齊回到村裏去了村部。
然而這時辦公室裏鎖著門。看到另一間屋裏開著門,領頭的幾個漢子就猛地闖過去,撩起裏邊掛的一道布簾就往裏瞅。沒想到裏邊床上躺著一個光腚的小媳婦,正讓鎮計劃生育辦公室的放環員往身體裏麵安放重要物件。小媳婦見有男人來,嚇得“嗷”地一聲欠起身去捂下體。站在旁邊的婦女主任榮榮急忙喝斥冒失漢子:“也不長個死眼!快出去快出去!”領頭的漢子退出去,向後來者叉一叉雙腿表明裏頭正在幹啥,而後才大聲問婦女主任,兩位村頭去了哪裏。榮榮出來告訴他們許合心與許合千在村辦石材廠,一群人又呼呼嚕嚕去了村子東南方向。
村辦石材廠今天來了一位重要客戶,要訂購大批磨光石板卻把價格壓得很低。廠長許三黑不敢作主,便把二位村頭叫來了。三個人正與客戶激烈地討價還價,沒想到大批村民突然站了半個院子,引得正在幹活的工人也跑過來問出了什麼事情。許合心聽清楚他們講的,頭皮一麻,馬上意識到一件棘手的事情擺在了麵前。他咬著嘴唇思忖片刻,大聲向眾人說:“大夥放心,如果紙廠真是造成了汙染,該咋辦咋辦!不過,現在首先要把情況查清,拿出證據來。是不是這樣:下午,凡是懷疑自家水井被汙染的,都裝一小瓶水,貼個標簽,明天合千主任帶著到縣裏化驗去,怎麼樣?”
聽村支書這麼說,來反映情況的人都點頭答應著,隨即離開這裏回家去了。
律條村民過去吃水靠兩口井,村前一口,村後一口。大約從十年前開始,人們開始在院裏打壓水井。因為靠河,水層很淺,或打上七八米,或打上五六米,水就旺得讓一家人吃不敗。而現在他們聽說這水可能讓造紙廠汙染了,家家都籠罩起緊張氣氛,急忙找瓶子取了水樣往村部送。下午,二位村頭送走客戶回到村部,隻見各式各樣的瓶子擺了半院子。許合千說:“這麼多,得找輛拖拉機了!”許合心說:“還用那樣?你到衛生室裏找一些小瓶,選一些有代表性的裝上。”許合千連連點頭道:“對對對!我怎麼沒想到這法子?”
第二天,許合千用一個挎包裝了三十來瓶水樣,到公路上搭車去了縣城。下午回來他將化驗單放在許合心麵前,許合心看看,村後靠近倒流河的一些戶水質為三級,其餘的是二級、一級,結論是都能食用。他抬頭看看村主任,說:“真是還沒造成危害?村後邊的井水我怎麼聞著真是不對勁兒?”許合千向他擠擠眼道:“相信縣環保局的化驗吧。”許合心問:“合千你跟我擠眼幹啥?”許合千隻笑不答。
許合心看了他這個神情越發生疑,就加勁追問。許合千讓他追急了,換上認真的表情道:“實話告訴你吧,人家把化驗單給我後,我也是不信──那水我能連個香臭都聞不出來?”許合心說:“是怎麼回事?”許合千說:“你去問問合意吧。”許合心想,難道是合意昨天晚上去縣裏做了手腳?便說:“我是得問問。”他摸過電話就打造紙廠。廠裏人說他回家了,他便直接去了村前二弟家裏。
一進門,見弟弟弟媳正在吃飯,許合心開口就問:“他二叔,昨晚上你去縣城啦?”
聽他這麼說,許合意眼裏掠過一絲慌亂。他僅僅是片刻,他又鎮定自若地說:“上縣城?晚上我上縣城幹嘛?”
許合心說:“合千不是今天去化驗水麼?”
許合意急忙問:“什麼結果?”
許合心冷笑一下道:“什麼結果,你想要的結果唄。”
這時,楊書蘭看看丈夫,又羞羞地看大伯哥一眼,接著放下飯碗低下頭,很久沒再抬起來。
看到弟媳的神情,許合心中有數兒了。因為他了解弟媳的脾性。這些年來許合心常常想,他二弟的婚姻也真是奇怪:合意生來心硬得很,她媳婦卻是心軟得出奇。前些年合意搞養殖業,有些做法在別人眼裏沒有什麼,可是在她那裏就是接受不了。譬如說,那年合意養填鴨,要頻繁地強行給鴨子填食。捉住一個,把它的嘴掰開套在填料機的管口上,一擰搖把,將它的嗉子甚至食道都填得鼓鼓囊囊,被扔到一邊後半天站不起來。還不等消化完,再捉來填起。楊書蘭看了直說這法子太狠,她從不忍心動手,氣得許合意打她她也不改。後來他家又養長毛兔,許合意從外邊學了一門新技術:在給母長毛兔交配時,也讓一個肉食兔一塊兒交配。等兩個母兔同時產崽,卻把肉食兔崽扔掉,讓母肉食兔幫長毛兔喂奶,這樣有利於長毛兔快長。然而每當許合意將一些還沒睜眼的兔崽子扔到豬圈裏讓豬開葷時,楊書蘭都是哭求丈夫住手。丈夫不聽她的,她索性跑到堂屋裏放聲大哭。這事情在村中一些人中間傳為笑談,但多數人還是說她心眼兒好。
許合心用溫柔的目光看看弟媳,然後對二弟說:“去了就是去了,還瞞什麼?你沒想想,村裏那麼多戶吃不上幹淨水了,怎麼辦?”
但許合意還是耿著脖子說:“我就是沒去呀,就是沒去呀!”
楊書蘭這時抬頭向丈夫說:“你看你,跟咱哥還不說實話?你不是帶了三千塊錢去,到半夜才回來?”
許合意聽老婆端出老底,向她咬牙切齒吼道:“我揍死你個賤嘴騾子!”
楊書蘭嚇得小臉焦黃,急忙用求援的眼光瞅大伯哥。許合心向二弟厲聲喝道:“他嬸子不就是說了實話麼?你看你那熊樣,跟要吃人似的!”
許合意低頭搓弄了一陣雙手,說:“哥,你說怎麼辦吧。反正這廠子得辦下去!辦不下去的話我隻有一條路:上吊!”
聽丈夫這麼說,楊書蘭的心又軟得沒辦法,立即眼淚汪汪地望著她的大伯哥說:“是呀,欠的那麼多債咋還?”
弟媳這麼一說,許合心也低頭沉吟起來。
許合意忽然說:“哎,村裏不是早就要搞自來水嗎?那就快搞呀!”
許合心說:“我也想到這個辦法。可是,村裏早不搞晚不搞,偏偏那水叫我兄弟汙染了再搞,怎麼跟大夥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