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八章(1 / 3)

第三卷 第十八章

像無數個拂曉時分一樣,沭河在夜間呼吸而成的茫茫水氣還濃濃重重地包裹著律條村,村裏大多數人尚在夢鄉,許景行老兩口便起床了。

他們要去打掃作為律條村臉麵的兩條主街。

說不準是誰先醒來,也說不準是誰叫的誰,反正到該起的時候兩個老人就都起了。說不準他們起床的時間是幾點幾分,因為他家一直沒有鍾表。然而這個時間是恒定的又是遊移的。說它恒定,那就是不管春夏秋冬,他們起床的時候離日出都還有一個小時左右,在這段時間裏正好能把村中兩條大街掃完。說是遊移的,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裏日出或早或遲,他們也要隨之調整。然而也怪,不管春夏秋冬,他們起床的時間大體上都是準的,很少趕前錯後,就像他們的身體裏安了另外一種鍾表。

老兩口起床後很少說話,取了掃帚出門後,就一左一右分別把住半邊街,配合默契地掃了起來。唰啦,唰啦;唰啦,唰啦。男強女弱,一聲一聲,穿過濃重的晨霧,傳到一座座農家小院,響在無數村民的夢中……。掃出自家所在的胡同,就到了橫貫全村的南北大街。他們扛起掃帚,走到最南頭村部大院的牆外,折回身向北掃去;掃到村北頭,他們又沿著倒流河邊向西走,走一段再向南,到村中那條東西大街的最西端插下掃帚,再一步步往東掃去。掃到村東公路邊,日頭一般是恰好從野貓山後冒出來。而這時河霧多已消散,許景行站在那裏向遠處矚望片刻,然後與老伴轉過身,背著旭日,踩著自己長長的身影,步履蹣跚地走回村裏……

這種日複一日的勞作是從二十六年前開始的。那時許景行剛剛經曆了一生中最為嚴重的慘敗。如果說他的親生閨女毀掉了他的得意之作──無人商店的時候毀掉了他作為一村之長的自信,那麼親生閨女的自盡又毀掉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自信。他隻覺得萬念俱灰,在戰場上受過傷的胸骨疼得他多日直不起腰來。後來稍稍好一點了,他白天像個普通社員那樣下地幹活從事體力勞動,而每到晚上,他又成了一個思想者,坐在床頭一袋接一袋地抽煙,長時間地思來慮去。

他最常考慮的問題是:我為什麼失敗,我是不是錯了?如果錯了,那麼到底錯在哪裏?失敗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然而許景行想,是我整治人心這件事像中國革命那樣必然要經曆許多曲折呢?還是這件事本身就做得不對?他曾多次仰望著牆上的毛主席,一遍遍地在心裏問他,然而等毛主席的話響在心裏,他翻來覆去找不出自己的毛病所在。“要鬥私批修”,要“為人民服務”,要“毫不利已專門利人”……我就是按他老人家的話做的嘛,怎麼能是錯了!那些日子裏,他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一天天地吃不下飯。老婆玉蓮因閨女的自殺也是悲痛欲絕,吃下的飯不如哭出的淚多。兩口子隻瘦得像一對老猴。

後來是許景穀的一番話讓他找著了答案。這個新上任的村革委主任見他成了那副模樣,在一天晚上到他家裏進行了一次長談。這個漢子說話雖然木訥,卻一句是一句,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他說:景行哥,咱們搞鬥私批修沒有錯,錯就錯在咱把標杆定高了。最不該的是辦無人商店──你叫全村人個個都當君子,這怎麼行?老輩人說,“天上星多月亮少,地上人多君子稀”,那君子是人人都能當的?

這句話讓許景行茅塞頓開。是呀,毛主席說過“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萬不該把這話給忘了,隻想著把全村人都往君子行列裏硬攆。叫人人都當君子,這是誰也辦不到的事情,大多數人其實隻能做眾人,極個別的最終也隻能做小人。我是怎麼辦的呢?我用頭發拴門鼻,是把大夥放在眾人的標準上。而再辦起無人商店,這就把大夥放在了君子的標準上,你還不是自找難堪?你發現商店短了款,還叫哥哥作假檢討,叫許景連在牆上挖窟窿監視,這不是在培養偽君子麼?

想讓人人都當君子,在培養君子的同時也會培養偽君子!

許景行做出這一結論之後,舉起巴掌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他由衷地對他的繼任者說:景穀,你說的對,我錯就錯在想叫人人都做君子上。

在以後的日子裏,許景行又想,不能叫人人都做君子,但絕不是說不叫人做君子。在這世上,君子還是多一點好。君子是做人的方向,這個方向什麼時候也不能變。誰在社會上管事,掌權,誰就應該想辦法讓君子盡可能地多起來,讓大夥都跟他們學。即將有的人學不了,也要讓他們把君子當鏡子,明白哪些事應該做,哪些事不能做,如果做了就是小人,就會心下不安。這樣的話,社會也就好辦多啦……

許景行想,今天我既然不管事了,既然沒有權力要求別人去做君子了,可是我自己還是要去做。當然,我離一個君子的標準還差得遠,可是我即使到死也做不成,我還是要努力去做!

想到這裏,一種悲壯的情緒充溢在他的胸中。

“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光做好事不做壞事……”毛主席的教導又回響在他的耳邊。許景行想,我去幹點什麼好事呢?

他想到,自從許景連又恢複舊職做專職代銷員,村中兩條主要的大街無人打掃,便決定每天早起幹這件事。

村中像個大十字一樣的兩條街很長,許景行第一天去掃,從東天邊剛拔白直幹到日上三杆,差點耽誤了去隊裏幹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上街,老婆不聲不響跟在了他的後頭。他說:“你怎麼也來了?”玉蓮說:“看你一個人太累。”說著就揮動掃帚低頭彎腰幹了起來。許景行心裏暗暗生出幾分感動,就沒再說什麼。從此,每天早晨,律條村人走出家門,都能看到讓許景行兩口子打掃得煥然一新的兩條大街。

對他們的勞動,幹部們過意不去,決定給他們記工分,每人每天兩個。可是許景行在隊裏公布工分賬時知道了,卻堅決讓會計勾銷。明白了他們夫妻是做好事搞義務勞動,有些社員特別是有些男女青年曾參與進來,也早早起來幫助他們,許景行是來者不拒,誰幹也歡迎。這些人當中,包括抗美與台子。但是榮榮從沒參加。這個姑娘因為一張招工表傷了心,從那以後就再不幹白出力的事情了。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早起幫忙掃街的人越來越少,兩年之後隻剩下了抗美與台子。再過兩年,雖然抗美入了黨並成了村支部委員,台子當了團支書,但因他倆先後結婚,早晨從媳婦懷裏抽身困難,掃街的又隻剩下許景行兩口子。二十多年裏,律條村經曆了多少事情呀:批林批孔,批宋江,批鄧小平,追悼毛主席,批“四人幫”,聯產計酬,大包幹,老書記許景穀病死,許合心與許合千上任……許多許多的大事都在老兩口掃起的塵煙裏過去,許多許多的大事又讓這塵煙迎來。

今天早晨,老兩口在完成任務的一半時天光已經大亮。這時從右邊胡同裏傳出一陣腳步聲,接著就走出了年近七十的劉二妮。她的頭發已經接近全白,在東天邊桔紅曙色的映襯下格外顯眼。她走到許合彬的門前大聲吆喝起來:“路路他奶奶!路路他奶奶!”待裏邊許合彬的老伴答應了,她說:“下個通知嗬!今天臨沂的馬牧師到河西講課,這一回的禮拜提前一天!可千萬得去呀,人家馬牧師著名著呢!”許合彬老伴在院裏應著:“嬸子你放心,俺保準去!”

劉二妮轉過身來,便看見了正在掃街的許景行老兩口。她帶著一臉的神聖表情走過來,說:“二哥,嫂子,今天不走閨女家?去吧,臨沂的馬牧師到小梗家講課,人家馬牧師可著名啦,是山東神學院畢業的!”

盡管劉二妮十分熱情,許景行卻冷淡地搖搖頭:“不去。”玉蓮老太也搖搖頭:“不去。”

劉二妮又現出一臉的遺憾:“唉,什麼時候能把你們說服了?信耶穌沒有孬處,耶穌教人積德行善!你看你們老兩口,不也是在做好事?再說,你們明明白白帶了教緣:看看吧,你們掃的這兩條大街一橫一豎,不正是一個十字?”

聽劉二妮竟把這兩條街說成教會的標誌,許景行急忙擺手:“好啦好啦!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聽你的!”

劉二妮看看他,再看看玉蓮老太,無奈地咂了咂牙花子,又頂著一頭白發奔向了另一個教徒的家,繼續高聲傳達著去河西聽馬牧師講課的通知。

玉蓮老太站在那兒看一眼劉二妮的背影,向老頭子一笑:“你真是傻。你要是入了教,不又整天跟她在一塊了麼?”

聽老伴話裏有話,許景行把眼一瞪:“又胡說?”

玉蓮老太“嘿嘿”地笑起來:“胡說不胡說的,三十年前,誰拿了一綹子頭發當成寶貝?”

許景行不吭聲了。當年與那一綹頭發的故事,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的。但他並不把老伴的取笑放在心上,因為自打他們都老了之後,老伴常提起這事說笑一番,並沒有什麼認真追究的意思。

再看一眼劉二妮遠去的身影,許景行禁不住感慨萬端。他想,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六十年前他還是在臨沂第一次見識教會,三十年前聽說臨沂把教堂都拆了,想不到如今教會到處有,教徒遍地是,連這個曾是共產黨員、曾想獻身給他的女人,也成為律條村的教徒頭頭了!

想到這裏他對閨女小梗的怒氣又來了。因為這個劉二妮連同律條村幾十口子成為教徒,全是小梗引誘的結果。

對於小梗成為耶穌信徒的原因,許景行百思不得其解。他隻知道這丫頭從小聰明伶俐,背老三篇背得遠近聞名,後來上學也是一直拔尖。但不知怎麼回事,她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按她的成績是應該考上的,可是她卻落了榜。而且落了榜也不再複習,回家後一聲不吭地下地幹活,過了幾年就讓她堂嫂孫田秀介紹了個對象,嫁到了孫家河西。她對象是個老實青年,說話慢做事也慢,結婚後的頭一年裏小梗常回娘家嘟噥,等生了孩子這種嘟噥才少了。想不到,三年前小梗一家三口去臨沂城玩了一趟,回來就成了信耶穌的,整天抱著《聖經》啃,一到星期天就去十裏外的李高官莊做禮拜。後來又被教會封為“傳道員”,開始在本村和鄰村發展教徒,家裏每到星期天就聚滿了人。許景行身為共產黨員,當然不允許自己的閨女信教,他親自登門勸阻,可是小梗不但不聽勸,還唱歌給他聽:“金錢不能使我滿足,地位不能使我滿足,親人不能使我滿足,父母不能使我滿足。使我滿足的隻有主,隻有主!”許景行氣憤地問:“主到底滿足了你什麼?”小梗說:“主給了我一切!”許景行見她不可救藥,氣得又犯了一次胸骨疼的老症候。從那以後,他再也沒上閨女家的門。

許景行不到閨女那裏去,閨女卻頻頻來走娘家。到娘家坐上片刻,她便又去串門。許景行起初不知道閨女串門的目的,等到有一天兩個孫子從柳鎮中學回來過星期天,拉上爺爺去河灘上玩,他看到十多個男女村民抱著《聖經》涉水過河,才明白閨女那支隊伍裏有了律條村的人。他把這事說給兒子聽,讓他趕緊管管,許合心卻說,憲法規定公民有信仰自由,誰願信就信唄,咱管他們幹啥?這話讓老子不好反駁,隻好回家悶悶地蹲著。

想不到過了不久,他竟在過河的教徒中發現了劉二妮。許景行想這就是大事了,劉二妮是黨員嘛,一九八五年整黨時講得明白,黨員信教是不允許的,不退教便退黨。他想到自己畢竟與劉二妮是老一班的黨員幹部,是有責任及時教育她挽救她的,就直接找她談了一次,讓她珍惜“政治生命”。誰知劉二妮卻拿“政治生命”根本不當一回事,說:既然不能兩邊都在,那我就退黨吧,反正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主了!說完就找紙寫了退黨申請書,讓許景行捎給他那已經當了支書的兒子。許景行見這女人如此不可救藥,回家後氣得胸骨又疼了三天……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有人是去井裏挑水,有的則是扛著鋤頭下地。人們多年來見慣了二位老人的這項勞作,走過他們身邊時淡淡而不失禮貌地打一聲招呼,腳步一停不停,向他們要去的地方繼續走去。許景行老兩口也早已習慣了村民們的這種態度,依然不緊不慢的揮動著手中的掃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