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八章(2 / 3)

他們終於掃到了村東頭。許景行拄著掃帚向東望去,發現日頭正好出來,而且日出的地點正好是野貓山北坡的蛤蟆石那兒。許多年了,許景行對在這裏看到的各個季節的日出地點已經爛熟於心。看著那隻維妙維肖的石蛤蟆此時整個兒蹲在一輪大大的紅日裏,許景行想起,今天是“穀雨”,應該種莠草了。

在這個時刻,“一品香”仍像往常的早晨一樣,靜悄悄地沒有開門。其實,這個飯店裏麵並不平靜。

利索在他的這個小天地裏整整鬧騰了一夜。昨天晚上他回家趕罷了“集”,再回到店中卻不見了大單。他問小單,小單說她不知道。他了解小單的脾性,掏出二十塊錢給她,小單便講出了大單的去向。利索沒想到自己心愛的大單還會跟許合意有一手,立時火冒三丈出門去找。剛到雹子樹下,就見東邊影影綽綽有人走來。他悄悄躲到樹下,待認清走來的正是大單,便立馬走上前去賞給她一個大耳光,然後將她拉回店裏審問起來。

大單對她背著老板做的事情供認不諱。利索了解到幹了大單的人還不隻許合意一個,直氣得渾身哆嗦。他要發動拳腳揍她,沒想到大單卻摸過一把菜刀高舉著說:“你敢!你有什麼資格打我?”利索說:“資格?我睡了你就是資格!你跟我睡了就不能再跟別人睡!除非是你的對象!”大單聽了這話“哈哈”冷笑一陣,說:“許老板,你不說這話姑奶奶還不生氣!我恨我瞎了眼,一百塊錢就叫你占去了處女身!今天你還講資格,我不跟你算總賬就是便宜了你!”利索問:“算什麼總賬?”大單說:“知道不?如今黃花閨女的第一回,沒有幾千塊錢休想拿下來。後來呢,哪回不得幾十塊上百塊?”利索一聽傻了眼,呆了一會兒才痛心地說:“大單,我真沒想到你變得這麼快!你怎麼學著一切向錢看呢?電視裏說情義無價你知道不知道?”大單苦笑著擺手:“好啦好啦!原先我也認為情義無價,所以就把自已白送給你了。過去傻就傻了,可我今後不能再傻下去!”“你打算怎麼著?”“誰花錢買恣,咱才叫誰恣!”

許老板這時隻跺腳再說不出話來,隻好到廚房裏找出兩盤晚間客人吃剩的菜,到自己睡覺的屋裏去喝酒。他喝上一口,便恨恨地罵上一句:“我日她祖奶奶呀!”……

大單回到自己屋裏,劈頭蓋臉罵了小單一頓,嫌她是個賤嘴×,把她給出賣了。小單翻著白眼道:“反正錢不能都叫你掙了。”大單說:“想掙錢你也賣呀!”小單說:“我什麼錢都想掙,可就不想掙賣×的錢。我得對得起人家!”小單還沒定親,大單聽她說這話就笑:“你那‘人家’還不知在哪個老鼠窟窿裏呢!”小單說:“不知他在哪裏也得給他留著。不留算個啥事兒?”大單搖頭道:“愚昧!愚昧!我不跟你說啦,我跟你沒有共同語言!”二人躺下,一夜無話。

等到天明,大單讓利索喊了起來。大單來到老板的屋裏,見他兩眼紅紅形容憔悴,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便想不計報酬撫慰他一回。不料一隻小手剛伸出去,卻讓他一抬胳膊撥到了一邊。大單扭著身子道:“還生氣呀?”利索說:“大單,我是欠了你的。”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一遝子百元大鈔,又說:“這是五千,那筆總賬夠了吧?”大單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哭著說:“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利索說:“也沒有什麼對不起的。你拿了這些錢回家,跟你對象結婚過日子吧。”大單抬起頭問:“你叫我走?為什麼?”利索撫著她的頭發歎口氣:“我不想叫你再壞下去。”大單說:“我不壞了,我再不壞了。”利索說:“不行,你一定要回去,今天就走吧!”大單見老板的話沒有餘地,便猛地將他抱緊,沒頭沒臉地親起來,過一會兒還把他的衣服給扒了。

這一回利索沒用雹子樹葉卻堅強無比。他發瘋地將姑娘翻過來掉過去,使出了他所能用的全部手段。最後的時刻,他將大串眼淚“唰唰”地灑到了姑娘的臉上和胸上。大單將他緊緊抱住哽咽著道:“我這回明白了,你的眼淚才是子彈……”

日出時分,大單將五千塊錢揣好,將自己的東西裝在包裏捆到自行車上,眼淚汪汪地看了她老板一眼,然後推起車走了。

許景行老兩口扛著掃帚回到家裏,老太太到鍋屋去做飯,老漢則動手種莠草。他抄起一柄鐵鍁,走到院子西北角的空地上就挖起土來。他用力將鍁踏進地裏,撅起一塊散發著三春陽氣的鮮土,“卟”地一下用鍁把它敲碎,而後再將鍁深深地踏進地裏……

“穀雨”這天種莠草是他的嗣父許正芝六十年前幹過的事情。後來鬼子到這裏殺人放火,許正芝含恨死去,許景行參軍複仇,這院中的莠草便無人再種。等許景行複員回家,發現這塊空地已是老婆玉蓮的天下,她每年都在這裏種些瓜菜來貼補家中夥食。許景行天天忙裏忙外,當年這裏的一小方莠草隻是偶爾出現在他對嗣父的追憶之中。一九六八年他主動炸堤解救河西,村裏的水退盡後,他卻又在無意中發現了關於這莠草的一份東西。那天他回到家裏,一邊慶幸房屋沒被水泡倒,一邊細心地檢查起大水對房屋的損壞。因為他家地處村子西南部,大水直浸到窗台以上,房子即便不倒,下半截房牆也可能讓水泡酥留下隱患。許景行察看一番鬆了口氣:多虧這牆全是磚的,而且用了石灰勾縫,因此沒有發現異樣。他走出中間的堂屋,到了兒子住的屋裏看看還是沒有問題,但南牆上的一處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牆洞,外麵用半截青磚堵著,而在磚縫中卻流出了幾縷墨漬。老輩人蓋房子喜歡在牆上留一些約半牆深的洞,好放一些怕火的貴重東西。嗣父留下的這座老屋也有牆洞,但許景行都曾看過,裏麵並沒有多少好東西。而這一個在大水之後怎會淌出了墨汁?他將堵洞的磚拿掉往裏看看,裏邊卻一眼到底沒有內容。再仔細去瞅,原來墨汁是從牆的右壁上流下來的。許景行伸手一摸,這才發現那壁上還有個貓耳小洞。他掏了一把,掏出兩個讓水泡軟了的墨塊;再掏一把,又掏出一個墨盒。這墨盒為長方形,外麵包了一層深藍綾子,一手即可把握。打開看看,裏邊卻是一個油紙包,幾層油紙之內,則是一張縐巴巴的宣紙,上麵是些蠅頭小楷。許景行立即認出這是嗣父寫的,內容則是:

曆年莠高紀錄

民國三年元月自縣城匡廩生處學得一法,種莠草以測世道人心。每年穀雨種下,不施水肥,任其自然,待小滿量其苗高。低,該年人欲收斂;高,則該年人欲囂張。田禾分良莠,人心分好歹,此法有理也。正芝記。

三年三寸一分五

四年三寸一分

五年三寸二分

六年三寸一分

七年三寸一分五

…………

下邊每年都有紀錄,一直到民國二十七年。睹物思人,這張紙勾起了許景行對嗣父的深切懷念.但紙上的內容並沒引起他的重視, 甚至還被他認作封建迷信的產物。他不相信用那狗尾巴草能夠測出世道人心。他本想把它撕碎扔掉,但出於對嗣父的敬重,便又將那紙再次疊起包好,放進墨盒塞回牆洞。

在許景行下台後的頭十來年裏,律條村與全國農村一樣,還是集體勞動加集體貧困。但社員們窮歸窮,卻都沒有多少非份之想,村裏平平穩穩沒出大的亂子。掌權的許景穀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講,這都是他的前任大搞鬥私批修的結果。村中的平穩與接班者的這番話,也多多少少讓許景行感到了安慰。後來一搞“大包幹”,形勢就完全變了。在許景行的眼裏,“公”字蕩然無存,“私”字得了天下。集體的東西全分光了,一家一戶地種地,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頭一年秋後,莊戶人作夢也沒想到家中會存下那麼多糧食,就連許景行也在心底裏承認“大包幹”真神。但他也看到,吃飽穿暖了的莊戶人並沒有滿足,他們還想打更多的糧食掙更多的錢。為了這個目的,他們輕易地扔掉了人民公社在幾十年中給他們灌輸的思想觀念,許多人變得自私自利貪婪無比。

那年給許景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爭種村西的社林地。由於新社會醫療條件的改善,村中小孩的早夭現象越來越少,社林裏三五年中見不到一座新墳,而過去的墳堆因為無人去管變得越來越矮,於是這裏漸成一塊荒地。無數個年頭埋進這裏的無數人屍讓土壤肥得流油,催發得各種野草格外茂盛。村裏分地把所有的地都分光了,但這裏卻沒分,因為在大部分人的意識中這裏並不是耕地。想不到那年麥收後的一天,人們忽然發現許合昌老漢與幾個兒孫在這裏刨出了一片地,並且培成壟溝正栽地瓜。莊戶人對土地的熱情此時剛剛複蘇燒得正旺,看到這片浸透人油的土地讓人開發了當然眼紅,許多人立即向許景穀報告。許景穀得知情況後去製止,合昌老漢卻振振有辭地說,他沒開別人的地,他開的是他三弟的墳堆。許景穀也記得當年許合昌有個叫螞蚱的兄弟,因為做壞事讓族人踩死後埋在了這裏。但眼前這家人開的決不是一個墳堆所占的臥牛之地,而是有三四分之闊了。這時許景穀也像大包幹後許多農村幹部那樣懷有嚴重的失落感,不願再多管事兒,隻對合昌老漢開出的地打量了兩眼,一聲不吭就回去了。看到書記不管,許多人就說,上查幾輩,誰家沒有在這裏埋的孩子呀,許合昌能開,咱為什麼不能開?紛紛回家拿來钁頭鐵鍁,選個地盤幹了起來。隨著新土的翻起,腳下人骨狼籍,但人們卻表現出罕見的大無畏氣概,麵不改色心不跳,踩著它們繼續開拓。來開地的越來越多,最後有人竟然為爭地盤打了起來。許景堂還對許三黑動了鐵鍁,把這位昔日的隊長鏟破了頭,讓他血流滿麵……許景行蹲在村邊一直看著,直看到八畝社林地全被人翻起。他想,這大包幹好處是能叫人吃飽飯,可壞處呢,就是解下了人心上套的籠頭,一下子讓它野了起來。人心野起來怎麼得了?人心不治怎麼得了?

許景行又想起了嗣父當年對他說的那些。同時,他也想起了嗣父測人心的方法。他突然想,那個老辦法到底準不準?我也試試怎樣?

秋天裏,社林裏的地瓜收了。許景行去看了看,那地瓜個個都長得奇大,酷似一顆顆小孩腦殼。收獲者想把它們切成片兒去曬,無奈家家的推刀槽都太窄,人們隻好用钁頭先劈成幾瓣。於是,那白白的地瓜汗四濺又酷似小孩的腦漿……許景行心情沉重地回到家裏,到院子西北角,去那些自生自枯的莠草上擼下一些種子,藏到一個葫蘆頭裏。待第二年“穀雨”這天,便將當年嗣父用的老地方挖起兩步見方的一小塊,把種子撒下了。

到“小滿”這天,許景行懷著新奇而緊張的心情去量這草的高度。他仿照嗣父當年的做法,在那裏均勻地間下十棵,再用尺子去量每一棵從根結到最長葉梢的長度。量一棵,記一棵,都量完了,再算出它們的平均數兒。

這一年莠草平均高三寸五分五。許景行拿來嗣父的紀錄看看,一九一四至一九三八這二十四年中,草高一般在三寸一到三寸二之間,最高的一年也隻是三寸二分五。如今怎會這麼高?他想他播下的種子肯定是當年的莠草一茬茬留下的;種它們的方法和嗣父那樣,也是“不施水肥任其自然”;再看看莠草生長的環境也和當年沒什麼不同:南邊那片竹林也又長起來了,北邊還是院牆,東邊還是屋子。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它們在同樣長的一個月內長高了許多呢?難道這真地預示了如今已無法收攏的人心?

許景行不敢輕易下這個結論,他決定往後年年種了看。結果第二年的草又高了一點;第三年上,那草便是三寸六了。許景行再找出嗣父的紀錄看,發現那二十多年裏草高也有增長,但最後五年的平均數隻是比二十年前多一分左右。為何現在三年間那草就高了半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