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許景行每年都試,那草除了遭春旱的年份,還是一年比一年高。十年後的“小滿”這天,那草竟高達三寸八分五了!
目睹莠草瘋長的同時,許景行也目睹了人心的瘋長。如今的人怎麼變得這麼貪呀!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還不行,樣樣還要多了再多、好了再好。拿吃來說,過去連地瓜也不能天天吃,可是如今常年吃白麵還不滿足,還要整天吃肉,村裏已經有許多家庭買了電冰箱,裏邊的肉隨吃隨取。拿穿來說,過去莊戶人的衣裳哪件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可是如今稍年輕一點的,身上竟不能要一個補丁啦。尤其是那些小媳婦大閨女,衣裳不等穿舊,如果不攆時髦就堅決不穿啦。再看住的,這十多年來,草房換成了水泥瓦的,水泥瓦的再換成缸瓦的,後來有些人家竟然連瓦房也不願住,蓋起樓來了!還有那些娛樂人的東西,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放像機……這些東西最可怕,它讓人看到了更多更多的好東西,剌激得人心更加不知滿足更加瘋狂。
至此,許景行真有點相信莠草的測驗效能了。
他經常想,人心瘋長起來有沒有好處呢?他從內心裏承認是有的。你看,為了那些個好東西,為了那些個不滿足,如今的人是多麼能拚命嗬!拚命地幹這,拚命地幹那,幹得錢也來了,物也來了,整個社會也富裕起來了。這就是人心瘋長的結果。如果再像當年那樣一個勁地鬥私批修,把人心捂得死死的,大夥也隻能一天天窮下去。
可是,人心瘋長的壞處也太多太多。每個人都想讓自己過得好了再好,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用正當的方式。過去老輩人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如今的人還管你什麼道不道,隻要能讓東西到自己的手,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毛主席當年提倡“毫不利已專門利人”,現在一些人恰好倒過來,毫不利人專門利已。看看吧,就是這一個律條村,如今天天要出多少亂子呀!爭爭吵吵,打打鬧鬧,哪一件不是因為有人侵害了別人的利益!更嚴重的是,偷偷摸摸的現象也一年比一年多。別的不說就說兩件:頭一件,多少年來家家戶戶的地瓜窖子都在村外,沒聽說過誰家有丟地瓜的。可是從五年前開始就不行了,夜間常常遭偷。後來有人在窖門口加了鎖也擋不住,索性就在自家院子另刨一個。如今去倒流河邊看看,往日的地瓜窖子全都大口朝天空空如也。再一件,老祖宗們養豬多是把豬圈建在院子外頭,為的是出糞方便並遠離穢氣,可是近幾年出過多次這樣的事情:有人早晨起來一看,自己的豬不知動向,而且到處找也找不到。於是,大夥又紛紛把豬圈挪到了院裏……
對村裏出現的這些事情,許景行一直想管但又一直沒管。當年整治人心的慘敗,尤其自己家中還出了盜賊這一事實,讓他覺得無顏再在村民麵前指手劃腳說三道四。兒子當了支書後,他也曾提醒他注意管管人心,可是兒子雖是答應著,卻是天天忙著“抓經濟”,從不在這方麵下大力氣。說了幾次都沒用,許景行也就不再說了。多年來他所能做的,隻是強壓住自己的那根舌頭,每天默默地掃街,默默地注視著人心的變化,每年“穀雨”這天,默默地種下一小片用以測量人心的莠草……
當今天早晨許景行把地挖好,整平,突然聽見老伴在院子東南角驚叫了一聲:“哎喲,這小扁扁嘴是怎麼回事?”
許景行忙放下鐵鍁去看。這些年他家年年都養幾隻鴨子,昨天老伴又從街上買了六隻小的。這鴨子八塊錢一對,比正常價格貴兩塊。為什麼貴,老伴說這是南鄉人來賣的新品種,叫作“巴拿馬鴨子”,一年能下三百多個蛋而且多是雙黃。看看這小鴨真是和本地不一樣,個個帶了棗紅色眼圈。可是許景行現在到鴨欄邊看看,每個小鴨的眼圈都比昨天粗大得多並且邊緣模糊。老伴捉一隻在手,仔細端詳一下說:“咳,這眼圈是染的呀!”許景行看看的確是顏料染的,隻好站在那裏搖頭苦笑,說:“再叫你崇洋媚外?”玉蓮老太氣得將手中小鴨一扔,說:“這人呀,怎麼越來越壞!”
許景行想想,這些年來小雞小鴨買賣中的變化,也恰恰是人心變壞的一個證據。過去,賣小雞小鴨的來了,因為春上莊戶人家缺錢,一般都是賒給。婦女們挑中幾個兜在懷裏,隻向賣者說出丈夫的名字即可。賣者即使是幾十裏外的外鄉人,也對買者的信用程度不抱絲毫懷疑,在小本本上記下女人報的那個名字再不多說。到秋天他來收賬,按小本本記的名字一戶戶地找,找到誰的門上誰就拿錢,沒有現錢就立馬去借。敢賴賬的基本上沒有,因為如果這家人落下個壞名,日後會在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來。也真是奇怪,千百年來人們缺錢,但一般不會賴賬;大包幹之後人們有了錢卻學會賴賬了。七年前的那年秋後許景行親眼見到,河西王家屯一個賣小雞的漢子到這村收賬,走到這家,這家說沒買過他的小雞;走到那家,那家也說沒買他的小雞,直急得汗流滿麵。最後他看看沒指望了,就走出村西,站在倒流河邊破口大罵了一通,才腳步沉重地趟過沭河回村。現在,也許是報複,也許純粹是為了多賺錢,賣方也開始坑買方了。總之,人們相互之間的真誠與信任一步一步地被破壞了,而且很難修複了……
想到這裏,許景行的心情更加沉重。他長歎一口氣,走回竹林北邊挖好的那一小塊地邊,從葫蘆頭裏抓出一把莠草種子,撒到了一九九五年的新土上……
種完莠草,玉蓮老太已經將早飯辦好。老兩口正吃著,隻聽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轉臉看時,見許景穀的老婆正弓著腰端著一個瓢站在那裏。玉蓮老太說:“這老嬤嬤跟個要飯的似的,幹啥呀?”急忙起身迎了出去。到門口一看,許景穀老婆手裏端的是幾片半生不熟的地瓜幹和半瓢渾水。她奇怪地問:“她嬸子,你這是幹啥呀?”許景穀老婆一下子哭出聲來:“俺來叫俺大哥看看,俺大兒媳婦把俺當成豬了……”
把這老女人扶到屋裏坐下,許景行也看清了瓢裏的東西:那裏盛的,在二十年前說是人飯人們還會相信,可是如今人人都能看出,那隻是將煮給豬吃的地瓜幹子又加了一點水。他登時氣得臉色鐵青,向許景穀老婆問:“合學家的就給你送這?”許景穀老婆點點頭,然後向許景行老兩口哭訴:兩個兒子輪流送飯給她吃,一輪到大兒子,這一個月她就掉進火坑去了。她大兒合學老實巴交,媳婦整天罵他,嫌他不如他弟弟合習會掙錢,眼看兒子十五六了也沒能掙下個家底子。這女人對男人憎嫌,對婆婆也憎嫌,經常當麵向她說,老二家那麼富,養一百個娘也養得起,為什麼還要跟他家平攤。於是,每輪到她送飯,或是幹巴巴地送一個煎餅,連一根鹹菜也不卷;或是送一碗糊粥,讓她閑著半截腸子。今天是這個月大兒家送飯吃的第十七天,沒想到她連人飯也吃不上了……
聽到這裏,玉蓮老太恨恨地罵了起來:“天下還有這號女人呀?合習富得能養一百個娘,你家合學就不是娘生的啦?合學也真是個窩囊廢,要是旁人,早就把她揍扁了!……”
許景行對老伴的話也隨聲附合:“這女人是欠揍!”
他停了停,又問許景穀老婆:“合習家的還行?”
許景穀老婆點點頭:“他家還行。一輪到他家,頓頓是好飯好菜,比村裏哪一個老嬤嬤吃得都好。如今咱村好多人都知道,我吃大兒家的瘦下去,到吃二兒家的時候再胖起來;剛剛胖起來,再立馬瘦下去。一年中,有六胖六瘦!”
這話,讓許景行老兩口忍不住搖頭苦笑。
許景穀老婆又歎口氣:“唉,我也是不知足。二兒家送的好是好,我也覺得不合適……”
玉蓮老太問:“怎麼不合適?”
許景穀老婆說:“人家兩口子忙,送飯都是叫廠裏的夥夫送。上個月吃他家的,合學總共才去過我那裏一回,唉……”
玉蓮老太點點頭:“嗯,也真是不合適。就是再忙,也得常去看看你呀,老的難道光是圖吃圖喝?”
這話,又讓許景穀老婆擦眼抹淚。
許景行端著煙袋思忖片刻,開口說道:“他嬸子你甭哭了,我抽空到那兩家說說!”
誰知許景穀老婆急忙擺手:“你可別去說,千萬別去!哎喲喲,俺真是該死了!俺怎麼出來敗壞兒女呢?俺走哇,俺走哇……”說著,這老女人爬起身來慌慌張張地向院門外走去,連盛飯的瓢也忘了拿。玉蓮老太急忙把裏麵的地瓜幹子倒進自己家的豬食缸,拿了幾張麥子煎餅追上去給了她。
玉蓮老太再回到院裏,許景行坐在那裏恨恨地叩著煙袋說:“這些年來我不願多管閑事,今天這事非管管不可!景穀兄弟早早死了,我不能眼看著他老婆餓死!我這就去找合學家的!”說著就往外頭走。
玉蓮老太急忙攔住他道:“你不能去找合學家的,你去了真是幫倒忙。那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如果知道是婆婆告了狀,還不得把她罵死!”
許景行擰著眉頭說:“都不管,就忍心叫老嬤嬤還那麼受罪?”
玉蓮老太說:“不就是吃不好吃不飽嗎?這事好辦:我隔三差五給她送一點去,貼補貼補。”
許景行覺得這辦法也可以,心想,那就再忍一忍吧。他以讚許的目光看了老伴一眼,重又坐下身去端起了煙袋。
到了晚上,玉蓮老太煎了一盤小幹魚,留下一半讓許景行就著喝酒,說另一半她要送給許景穀老婆。許景行說:中,快送去吧。老伴便用一塊煎餅包好拿著走了。在她走後,許景行便摸過酒瓶斟滿了盅子。他從十年前聽從兒子的勸告,每天晚上都喝兩盅酒以舒筋活血。可是今晚慢悠悠地喝完兩盅後,一等再等卻等不來老伴,最後索性自己一個先吃起飯來。然而等他吃飽了,老伴還是沒露麵。他正要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老伴卻興衝衝地回來了。奇怪的是,她一進屋就拍著手說:“哎呀呀,倒流河倒流不奇怪,誰能想大河也倒流了!”
許景行忙問她出了什麼事,老伴向他講,她到了許景穀老婆那裏,想不到老嬤嬤麵前正放著一盤炒雞蛋兩個白麵饃饃。問是哪裏來的,老嬤嬤說是大兒媳婦剛送來的。她驚奇這女人怎麼會變了,老嬤嬤說,她也覺得像作夢,兒媳走後,她老是瞅著那飯菜發愣。玉蓮老太也納悶。這時候劉二妮來了,一來就說看看老嬤嬤今晚上吃了什麼。等看清那飯菜,劉二妮便讓許景穀老婆趕快感謝主,因為主讓合學媳婦改錯了。許景穀老婆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劉二妮便告訴了她緣由。原來,今天早晨合學媳婦端著地瓜幹子給婆婆送,走到街上正讓劉二妮碰見了,她想這女人罪孽深重,應該趕緊拯救她。等合學媳婦回家,她也跟著去了。到了那裏就說:侄媳婦,毛主席說人固有一死,就是說誰也免不了死,你知不知道?合學媳婦說知道。劉二妮說,人死了,有上天堂的,有下地獄的,你知不知道?合學媳婦說不知道。劉二妮說你可憐可憐真可憐,連這事都不知道還算個人麼?我問你,想上天堂呢還是想下地獄?合學媳婦聽了發愣,說下什麼地獄?劉二妮說:一片火海把人燒焦的地獄。合學媳婦說那俺可不去!劉二妮說:你不想下,就快跟我走!接著,拉拉扯扯就把合學媳婦弄到了河西。到那裏聽了一天馬牧師講的課,這女人隻是低著頭發呆。今天晚上,劉二妮到她婆婆這裏,就是要看看合學媳婦改了沒改。一看,還真是改了。
聽到有這麼個結果,許景行感到十分高興。他想雖然是劉二妮讓合學媳婦入了教,但能讓這女人改正錯誤孝敬婆婆,便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吐出一口煙點頭道:“嗯,二妮還真有兩下子。”
玉蓮老太把嘴一咧:“看呀,又表揚相好的啦!”
許景行已經習慣了老伴的這種打趣,衝她瞪了一眼,鼻子裏哼上一聲,接著提了一個小板凳,到竹林旁邊坐著抽起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