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七章
年年盛而凋,歲歲枯而榮。在我們這個星球上處於溫帶的萬千植物大多遵循著這樣的節律與秩序,唯獨雹子樹除外。
一九九四年,律條村的這棵奇樹經過兩年的等待,終於又在春夏之交的一場冰雹襲來後發芽長葉。這一樹蔥綠招搖了整整一個夏季,到秋天慢慢變黃,當初冬的西北風把嚴霜帶來,片片葉子又都成了紅的。這一樹紅葉在凜冽的寒風中也不輕易飄落,讓人看上去恰似一篷巨傘,好像日日在此迎迓誰的到來。
人們知道它在等雪。因為隻有雪花飄落時這葉子才會離枝墜地。
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下雪的天氣卻遲遲不見到來。“小雪”過了無雪,“大雪”過了還是無雪。不隻是這年,人們記得有好多年沒下像樣的大雪了。幾十年前,沭河一帶的冬天卻是經常有雪的,而且那雪下得也大,有時還能封住門戶,十天半月化個不透。這些年來可好,該下雪的時候往往下雨。即使真地下了,那雪也十分薄弱,日頭一出就化了個屁的,讓人覺得很不夠味。
豬年在無雪的日子裏將要抽走它的最後一段尾巴了,頭一場雪才在臘月二十二這天下了起來。
這場雪下得還像回事。風不刮,天不冷,雪花兒不大不小,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落著。從上午下到午後,地上已經兩三寸厚了還沒有打住的意思。
這雪讓回家度寒假的高中三年級女學生許晴晴激動了起來。她爹許合心在村部開會,娘在鍋屋裏煮豬食,弟弟則不知跑到那個夥伴家中玩去了,她看看電視裏也沒有好節目,便站在堂屋門口看雪。看著看著,便覺得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同時又覺得必須把這種感動與別人交流交流。她便與娘說一聲“出去玩”,接著跑到了前街許小菲的家裏。
許小菲是律條村婦女主任許榮榮的閨女,與許晴晴是自小要好的夥伴兼同學,隻是初中畢業後全村隻晴晴一人考上縣一中,她與另外一些同學在柳鎮中學就讀,才與晴晴疏遠了一些。晴晴走進小菲的家,看見小菲的奶奶劉二妮正幫著入贅女婿也就是小菲的爹馬四龍在卷鞭炮,而小菲住的西堂屋裏則響著歌聲。小菲是個歌迷,這會兒正與五六個男女同學在家中聽張學友的磁帶,看見晴晴來了她興奮地嚷道:“晴晴快坐下,你聽這《一千個傷心的理由》多棒!”晴晴對張學友不感興趣,說:“你們看外頭的雪更棒!”此刻這幫歌迷才伸著脖子向院裏看,一看都說啊呀呀這雪景太美。一個叫大站的男孩提議到村外賞雪,大家立即同意。臨走時,許小菲還讓大站把收錄機提上,說張學友肯定也喜歡雪天,因為他在香港是見不到雪的。
一群少男少女嘰嘰喳喳去了村東。往北邊隻一瞥,便看見了讓他們心迷神醉的一幕:雹子樹正在這個雪天裏卸妝。隨著白白的雪花落,那紅紅的葉子也落。雪落無聲,葉落無聲。那碎白散紅於無聲中交交錯錯、紛紛揚揚,最後在地上落成一片至潔至豔……
一群年輕人先是愣了片刻,接著“嗷”地一聲跑過去,在那飄白飛紅的小天地裏歡呼雀躍。然後,大站將收錄機打開,放了一盤“迪斯科”舞曲磁帶,大家就得意忘形地狂扭起來。
扭了一會兒,從村中又飄出兩團紅且向這邊移動。那是兩把小紅傘,傘下是小艾小菊。這兩個姑娘從兩年前就去南方大城市打工,隻在過年的時候才回家一趟。她們兩個都化了妝,眉眼黑黑嘴唇紅紅,在這雪地裏顯得十分妖豔。
她們發現了雹子樹下的集體舞蹈,立即加快步伐走了過來。許小菲向她們招呼:“二位姐姐,快過來跳呀!”小艾小菊便把小紅傘一扔加入進來。在她們張牙舞爪時,大家發現這二位在城市裏泡了好久的姑娘手指甲也是鮮紅鮮紅的。
磁帶的一麵放完,大站去換時,小艾說:“跳這光棍舞多沒意思?跳交誼跳交誼!”小菊也喳呼著要跳交誼。晴晴說:“跳那種舞還了得?”小艾把小鼻子一皺:“真封建。如今是什麼時代啦?”她這麼一說,一幫少男少女就不敢再張口,怕顯出落後樣子。許小菲說:“可是,俺們不會跳呀!”小艾小菊異口同聲道:“我倆教你們!”說著就讓放流行歌曲。等張學友再唱起來,小艾到大站麵前一站,嫻熟地把一隻紅酥手搭到了他的肩頭。輪輩份小艾應管大站叫叔,她擺出這麼個陣勢,弄得大站麵紅耳赤哆哆嗦嗦。小艾說:“不要緊張。不要緊張。”接著就與他踩著歌點兒一步步走。那邊,小菊也捉牢她的一個小爺爺跳了起來。
等下一首《一千個傷心的理由》響起,在場的年輕男女全都捉對兒跳起交誼舞。大家跳了一會兒漸入佳境,一張張臉在雪天裏全都紅撲撲地冒著熱氣。
他們正跳著,從村中忽然陸續走出一些人來。他們在村頭向這邊張著大口看上片刻,有的奔過來到跟前瞧,有的則跑回村中傳播消息。接著,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聚在了雹子樹四周。青年們看了躍躍欲試,有些上年紀的人則在臉上掛了憤怒。他們早就聽說小艾小菊在南方並不是正經做工,而是當“三陪女”,沒想她們在外邊浪還不夠,還要回到村裏把這浪傳染給年輕人。有的婦女就小聲議論:“哎喲喲,爺爺摟孫女,當叔的摟侄女,真好看呀!”另外一些人便緊跟著這話“呸、呸”地吐唾沫。但他們的這些反應被張學友的歌聲蓋住,沒能讓跳舞的青年們察覺,他們依然跳得熱火朝天。
正在這時,人圈外忽然響起一個清清脆脆卻又十分嚴厲的聲音:“別跳了別跳了,像什麼話!”
人們一看,原來是婦女主任許榮榮來了。跳舞的男孩女孩急忙放棄對對方的鉗製,吐著舌頭站在那裏。
許榮榮將一張臉拉得老長,衝自己的閨女喝道:“小菲,誰叫你跳這種舞的?”小菲紅著臉向小艾小菊一指:“俺不想跳,她倆……”榮榮主任拿眼瞪著這兩個遠房侄女,說:“你們自己不正經就罷了,還引得別人不學好!”不料,小艾卻將臉一揚反唇相譏:“大姑,跳舞就是不正經?你年輕那陣子不也跳過?”榮榮聽了這話惱羞成怒。因為小艾的話語中有揭她老底的意味:一九七一年她娘給她找了個倒插門女婿,她卻喜歡上了住本村的一個整黨工作隊成員。有一回瞅見工作隊住處沒有別人,榮榮就給那個小夥子表演舞蹈《在北京的金山上》,演得聲情並茂,結果讓別人看見,公社便把小夥子調到別處去了。那場愛情半途而廢,榮榮啥時想起啥時傷心,而今天竟還成為一個浪蕩丫頭的攻擊目標,怎不讓她怒火中燒?她跺跺腳厲聲罵道:“放屁!當年我跳舞是歌頌毛主席,你在大城市裏跳舞是為了什麼?”
然而小艾小菊卻不怕這位老姑,她們從從容容地抄起小紅傘,肩並肩手扯手向村裏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唱:“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
許榮榮回到村部大院,村支部書記許合心還在跟村主任許合千哇喇哇喇地爭論。許合心是當年的抗美,許合千是當年的台子,但他們今天都已人到中年胡須滿腮。他們眼下在爭論一件事情:村裏這幾年攢下的二十萬元積累,下步用它做什麼。許合千主張將這錢用來蓋辦公樓,因為老輩人留下的家廟實在太寒酸,與改革開放的步伐不合節拍;許合心則主張用這錢搞自來水項目,讓全村人吃上又幹淨又省力氣的水。二人都認定自己的主張有理,各不相讓,直吵得脖子上青筋老高。剛才他們正吵著的時候,有人來報告雹子樹下有些男孩女孩摟在一起跳舞,二位村頭都不在意,隻讓榮榮一人去看,他們又接著吵。現在榮榮回來了,見他們還沒吵完就大聲道:“咳,你們光吵光吵,就不看看村裏精神汙染到了什麼程度!”聽她說這話,支書和村主任就問怎麼了,榮榮便說小艾小菊教唆年輕人跳舞。她用了“教唆”這詞兒,在場的村幹部齊笑起來,都說用詞不當。榮榮急赤白臉地道:“你們還不當回事?這幾年外出打工的越來越多,把花花世界的一套都帶回來了,村裏烏煙瘴氣的,咱們得趕緊管管!”許合心說:“怎麼管?叫年輕人都不要出門?都捂在家裏受窮?”榮榮說:“咳,你真是徹底解放思想了,你聽沒聽說小艾小菊在外頭幹三陪?”許合心說:“你說人家幹三陪,有證據嗎?”許合千說:“就是真幹三陪又怎麼樣?發展經濟的需要嘛!”榮榮急得把一頭短發甩來甩去,說:“哎呀哎呀,這是什麼論調?”
然而兩位村頭沒有耐心再和婦女主任說這些,他們又哇喇哇喇地爭論起二十萬元怎麼個花法。
律條村東的大路今非昔比,九十年代新鋪出的柏油路麵黑黑亮亮,往北通向縣城、濰坊;往南通向江蘇的連雲港。“要致富,先修路”,這是近幾年地方長官向老百姓喊出的眾多口號中較為響亮的一個。因為是地方公路,政府出政策,農民出錢出力。為修這條路,律條村每個勞力出義務工五十個,每口人出錢二百三十元。不光路麵拓寬並鋪了柏油,在雹子樹北邊還建了一座跨越倒流河的橋。修好這條路,律條村真是得到了好處:野貓山上的花崗岩原來隻供當地人建房用,而今可以開采出大塊石料,運到外地換成票子。這麼幹了一年,支部書記許合心發現外地將這些荒料買去解成石板,再打磨光滑,一下子就能升值好幾倍,覺得本村這樣賣荒料太不合算,遂決定自己直接加工。一九九三年,村裏建起“沭水石材廠”,當年贏利十萬。看到幹這種生意能賺錢,一些個體戶也動了心,找到村裏要求批給采石場。許合心想想,那整整一座野貓山全由花崗岩組成,山的西半邊全是律條村的,還怕開光了?再說發展個體戶也是上級提倡的。於是與村幹部商量了一下決定:不管本村、外地,誰來開山都行,誰來建廠也中,隻要向村裏交錢。於是,立馬有了五家采石場和四家石材廠上馬。山上錘鏨鏗鏘,山下電鋸隆隆。這些個體企業雖然規模不大,但每一家畢竟雇工一二十個,律條村以及鄰村的許多中青年男人都到這裏當了工人。石材業發展起來,村裏收益當然很大,一年能收好幾萬元管理費。
公路上人來車往,廠子裏客商不斷,飯店自然不能少。先是許合彬在村子東南角建起一個“仙客來”,接著利索又在村東北角離雹子樹不遠的地方建起一個“一品香”。每天每天,兩家飯店都有幾桌酒席。
青年們在雹子樹下跳舞的這天晚上,雪停風歇,“一品香”飯店又有“萬利公司”總經理許合習在這裏訂了飯。許合習兩年前建了一個石材廠,去年又拉起一個建築公司,兩份生意都做得紅紅火火。現在好過年了,他要在這裏與幾位得力助手吃“慶功宴”。這位老板像他爹許景穀一樣長著一張大紅臉,此時雖然不苟言笑卻也掩飾不住那份得意。他先給在場者每人發一個裝有三千塊現金的紅包,然後便與他們舉杯共飲。他的部下一邊稱頌廠長的義氣,一邊頻頻敬酒,宴席上氣氛非常熱烈。
利索作為飯店主人當然不能怠慢許合習這位財神,他親自督促廚師定好菜譜下好料,待那邊酒酣耳熱之際又去敬了兩杯酒,說了一大堆“恭喜發財”之類的好話,然後才到店堂裏站著。他知道現在店裏已沒有他該做的事了,便到裏邊找出一刀紙錢,拿張百元大鈔在上麵比劃起來。比劃了幾下算是印刷完畢,而後放在掖下夾著,另外又找了兩個大塑料袋拿在手裏,一個人走出店外,“咯吱咯吱”地踏著積雪去了雹子樹下。
此時天還陰著,但雪地依然白瑩瑩的。利索來到這裏,便蹲下身去撿拾雪地上落的雹子樹葉。他一邊兩手並用飛快地勞作,一邊還警覺地注意著附近,看有沒有人發現他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