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六章
其實劉二妮在村頭隻顧說招工,忘了報告另一個重要情況:那就是許景行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裏,無人商店出現了短款現象。
這是在下午召開的大隊幹部碰頭會上許景霖彙報的。他說,前天晚上他跟許景連盤點,發現貨款短缺十一塊三毛六。他倆起初不相信,但算來算去都是這樣。
許景行的臉頓時變成了鐵青色。他明白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這時他覺得自己設的那杆無形大秤正把秤鉤子尖尖地戳向了他的心髒讓他疼痛不堪。再想想自己這幾天在外邊講的和兩天後還要出去講的,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冷汗。這時油餅老漢揮著獨臂嚷道:“毀啦毀啦,咱這麵紅旗要倒呀!”許景行怒氣衝衝地問劉二妮:“你在村外等來等去,就想著叫你閨女進城當工人?”劉二妮這時麵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許景行默想片刻便說出了他的對策:立即在晚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再搞鬥私批修,一定要找出在無人商店搗鬼的人當眾檢討。大家都為難地道:咱知道是誰搗了鬼呀?許景行說:這事算我的。
接下來便是商量招工名額的事。許景行先讓大家談看法。劉二妮已經讓許景行批評了一頓,這會兒再不敢有什麼“看法”,隻管低頭不語。油餅老漢還是提議讓榮榮去,許景穀、許景霖都說可以。許景行這時問劉二妮:“二妮,你說說吧。”劉二妮羞羞地一笑:“榮榮是我的閨女,我也不好說這事。你定吧,你叫誰去都行。”許景行卻沒表態,他不動聲色地道:“我看,這事咱們拿到社員會上發揚民主吧。”說罷就宣布散會,讓許景穀爬上喊話台下通知。
在晚飯前的這段時間裏,許景行先後找到兩個人安排了兩件機密事宜。
一個是代銷員許景連。許景行到他家裏,先讓他估計一下是誰搗鬼,這位頭腦特別精細的漢子卻是又搖頭又叭嗒嘴:“估不準,真是估不準。人心隔肚皮,咱又不在現場看著,能知道是誰搗鬼?”許景行想了想說:“以後這麼辦:代銷店不是有個裏間麼,你今天夜裏在牆上摳個小窟窿,以後,你抽空就藏在裏頭監視一會,發現誰不規矩馬上向我報告。”許景連點點頭:“嗯,這辦法行。無人商店靠的是各人自覺,可是有的人是永遠也不會自覺,不會自己管住自己的,就得由別人管著。──不過,你原先讓我白天到隊裏幹活,我哪有空幹這事?”許景行說:“我給你調換一下活兒,讓你一個人管著打掃村裏街道,這樣你就能辦那件事情。但要記住,這事隻有你知我知,千萬別讓大夥知道了。”許景連見自己被委以此等重任,興奮地摩拳擦掌:“景行哥你放心,不把那個搗鬼分子抓出來我誓不為人!”
接著,許景行又去牛欄找到了他的哥哥。他哥哥在家休養了一段視力有所恢複,雖然看東西模模糊糊但還不至於把牛驢看成豬狗,因而又繼續當飼養員掙工分了。到了那裏,許景行讓另一位飼養員暫時回避一下,隻留下哥哥一人在那裏。許景言看見這情景有些發慌,急忙對弟弟說:“他叔,我這些日子沒做什麼壞事,真地沒做!要有私字的話,隻是在心裏閃晃,我把它亮出來你看看?”但是許景行對他主動亮私字不感興趣,直截了當地問:“無人商店的賬碼不對,是不是你搗的鬼?”許景言一聽立即委屈地大叫:“那可不是我!告訴你,我是去過那裏,可我沒有錢,什麼也沒買,我隻是去看看無人商店是什麼樣子。再說,商店裏也沒有酒,如果有酒,我說不定會白喝個一回半回的……”許景行對哥哥的話不信,繼續追問:“你真地沒拿錢沒拿物?”許景言急得抓耳撓腮,跺著腳說:“他叔你怎麼就不相信我呢?我以前是辦過壞事,可我如今不敢再辦了。跟你說吧,那天我到商店裏,是起過拿錢的念頭,可是光這麼想沒有動手。這事千真萬確,你再不信的話,我就一頭撞死在牛槽上給你看!”
看來哥哥真地沒在商店裏搗鬼。許景行看著他的臉思忖片刻,突然罕見地叫了一聲“哥”,說道:“我跟你商量一下,你晚上到社員大會上做個假檢討,就說是你多拿了錢好不好?我這裏有一點,你拿著好在會上退。”說著從身上掏出僅有的一塊七毛錢往他手裏遞。這種安排讓許景言感到既莫名其妙又難以接受,耿著脖子說:“你為啥叫我出這個醜?我不幹!”許景行此時又叫了一聲哥,向他講了這麼做的目的:想讓哥哥受一回委屈,把無人商店裏發生的短款現象製止住。說完,他懇切地道:“我知道這樣是叫你背黑鍋,可這是別沒有好辦法了才叫你幫我的忙──咱村無人商店已經名聲在外,萬一垮了,我這臉往哪裏擱?”
許景言明白了弟弟的良苦用心,狠狠地點一點頭:“行,我就幫你!誰叫咱倆是一個奶頭上吊大的呢!”
許景行籲出一口氣,囑咐哥哥千萬別把這事告訴任何人,許景言又點頭應著。
伏天裏莊戶人家吃飯早,西天邊還殘存著一抹嫣紅,社員們便已在大隊部的院子裏坐成一片。
榮榮又開始帶領青年們唱歌。不知是因為好幾天沒在家還是因為別的,她今天晚上顯得特別興奮,嗓門格外地高亢嘹亮。她和年輕人的歌聲讓那些中老年社員聽得入迷,許多人甚至一時間感覺不到蚊子盯咬,因而每到一曲歌罷,人群中便驟然爆發一陣拍打皮肉的巴掌聲。
開會前照例是舉行“三忠於”儀式和背誦老三篇。榮榮在背書的時候,一上路就表現出別樣的亢奮,聲音比以前曆次都更為響亮,而且背著背著便加快了步伐,使越來越多的人中途退出。到了《愚公移山》,她簡直就是飛跑了。大多數參賽者已經退場作了觀眾,隻有三五個年輕人連同五歲的小梗還趔趔趄趄氣喘噓噓地追趕,就連往日與她旗鼓相當的抗美也有點力不從心。她獨自領先。她飛跑如箭。最後,她幾乎是高聲呼喊著衝到了終點。這時,她那張俏臉已經通紅通紅,飽滿的胸脯一起一伏。
這時候,許景行開始講話了。他先背誦了林彪關於老三篇的那段著名語錄,並反複強調其中的一句話:老三篇最容易讀,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聽他的話音裏,有著沉重的感慨。他說,看一個人是不是真按老三篇講的去辦,往往是在一些關鍵時刻。在一些關鍵時刻,是“左”還是“右”,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就全看出來了。
他接著用嚴厲的語調向社員們公布了無人商店短款的事實,並要求讓私字迷了心竅、進商店不規矩的人主動站出來講講。
許景行的話立即在會場上引起了騷動,大家“嗡嗡嗡”議論不止。油餅老漢站起來“補充”道:“辦這種事的人快講呀,不主動講的話,等著查出來就是另個性質啦!”
他的話音剛落,許景言便站出來做了檢討,並交出弟弟給的一塊多錢。對他這檢討的真實性沒有一個人表示懷疑,許多人都小聲道:狗改不了吃屎。
他檢討罷,會場上沉默片刻,又有一個中年婦女渾身哆嗦著站起來,承認她買了兩條肥皂沒擱錢。此後,還有一個中年漢子說他八歲的兒子到商店拿了兩塊錢,他發現後隻是批評了兒子一頓,卻沒把錢送回去。
許景行算算這兩家偷拿的隻有兩塊多錢,離實際差額還遠,心中強烈期待著再有人站出來承認錯誤。但是等了再等,也再不見後繼者。這時會場上連議論聲也消失了,變得寂靜異常,仿佛能讓人聽見幾百顆心髒的急跳。
許景行見狀,知道不可能有新的進展,再等下去隻能讓自己難堪,就起身道:可能有人是臉皮薄,想承認錯誤卻不好意思站到大夥麵前,那麼就換換辦法:或是私下裏找大隊幹部講,或者直接把錢送還商店。
第一個議題到此算是做了了結,許景行又講縣裏招工的事,說完就從衣兜裏取出了一張表。這時,全場大大小小的眼睛全都衝著他的手裏亮起。
他舉著那張表說:“大夥都發發言,說這個表該給誰。”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場又是一陣沉默。
忽然,五隊隊長許景從站起來了。他摸摸他的幾根黃胡子說:“依我看,論各方麵的條件數著榮榮,叫她去就行。”
他的話音剛落,有許多人隨聲附合:是呀,叫榮榮去正合適!
這時候,許多人清清楚楚地看見榮榮的眼睛裏閃動著盈盈的光亮。
許景行朝全場看看,似乎是思忖了片刻,然後將目光投向了榮榮:“榮榮,大夥叫你去,你說你去不去吧。”
榮榮大概沒想到會讓她本人表態,臉上頓時現出了慌張。她站起身來,結結巴巴地說:“這事……還是,還是讓別人去吧。”
許多人聽了這話感到十分吃驚:哪一個年輕人都是作夢也想著進城,不願在家踩坷垃打莊戶,榮榮今天好事臨頭,為什麼又說不去的話?劉二妮更是著急得很,她大瞪著兩眼想示意閨女更正,但為時已晚,因為許景行又開口了。許景行說:“大夥聽見了吧?榮榮不去。關鍵時刻見分曉,榮榮身為青年幹部,帶頭謙讓,能做到這點了不起……”
在他講話的過程中,榮榮悄悄坐到地上,低著頭,是一副癱軟無力的樣子。
許景行又問社員們:“大夥看看,榮榮不去了再叫誰去?”
許景從說:“榮榮不去,誰還好意思去?”
大夥都嚷嚷道:是呀,榮榮都不去,誰還好意思去?
許景行拿眼朝姑娘堆裏瞅著,說道:“哎,你們誰想去就報報名。”
姑娘們都把頭低下去一聲不吭。
許景行便點名了:“苗子,你去不去?”
苗子紅著臉說:“俺……不去。”
又問一個叫英英的,那姑娘也說不去。
最後,全村姑娘沒有一個去的。
許景行顯然也有些感動。他說:“大夥都不去,都知道把這種事讓給別人,說明大夥的思想境界確實高,是鬥私鬥到家了,批修批到家了,老三篇學到家了。有了這樣的思想水平,咱們村什麼事都好辦了……”
他晃晃手中的招工表又說:“大夥看,這事咋辦吧。”
油餅老漢開口道:“依我看,要不去都不去。不然去了一個,別人又攀又比的,大夥心裏都不素淨。”
他的話音剛落,有不少人高聲喊起來:“對,誰也不去最好啦!”
許景行掃視了一遍會場,說:“大夥看這樣合適?”
會場上立即爆發出響亮的呼應:合適!合適!
“好,那就聽大夥的!”許景行把招工表卷成一個紙筒,高舉起來,湊近了那盞藍燦燦的汽燈。轉眼間,那張表就變成了一朵紅紅的火焰。當這朵火焰從他手中飄然落地的時候,男女老少都一聲不吭地看著,會場上出現了異樣的靜寂。
散會後,劉二妮在往家走的路上就連聲責怪閨女:“榮榮你傻死了,叫你表態,你怎能說不去呢?”
榮榮萬分悔恨地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站起來,話到嘴邊又變了。”
忽然,她停住腳說:“我再找景行大爺說說,我還是去,叫他再到公社要一張表!”
劉二妮冷笑一聲說:“再找他也無用,我早看透,他是沒打算叫你去的。”
榮榮說:“那我就去找孫大胡子,叫他給說句話!我這就去!”說著就扭身跑向了村外。劉二妮想喊住她說什麼,卻又怕別人聽見,抬頭看看西北天邊在打閃,急忙回家抱了兩領蓑衣,才又匆匆去追趕閨女。
從律條村到柳鎮這十裏路榮榮是跑著去的,一路上她的耳邊老是響著娘責怪她的那句“你傻死了”。榮榮想,娘說得一點不假,我真是傻死了。我生來心直口快想啥說啥,為什麼在那個關鍵時刻卻又違心地說了那句話呢?這可好,人說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想改也改不了了。是的,我身為團幹部在那件事上應該謙讓,可那不是我先提出來的,是別人推薦我的。退一步講,就是我自己提出這要求又怎樣?那是去當工人,作“領導階級”,又不是去當“地富反壞”四類分子!
傻死了,榮榮你傻死了!
事到如今,榮榮隻好把希望寄托在孫大胡子身上了。
去年冬天榮榮進了宣傳隊跟孫大胡子見過第一麵,她就發現這個公社革委主任喜歡她。從哪裏看出來?從眼神上。這個孫大胡子雖然年紀已經不小,可是眼裏還有著年輕小夥才有的那種眼神。不,甚至比年輕小夥還厲害,隻要讓他瞅上一眼,心裏就不由得暗暗發慌。後來宣傳隊排練時,孫大胡子常常去看,有時還說這說那做指導。在那些時候,孫大胡子的眼光還是常在榮榮的臉上身上掃來掃去。榮榮心想,這個老孫好像不正經,以後得防著點兒。然而直到今春宣傳隊解散,她也沒遇上讓她難堪的事兒。前些日子孫大胡子到律條村整材料,跟榮榮見麵的時候還是用那種眼神,直瞅得她心跳氣喘。榮榮經常想,他到底為什麼要那樣瞅我呢?他那樣瞅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她雖然想來想去想不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孫大胡子喜歡她。
既然他喜歡我,那麼我求他辦點事想必是沒問題的。跑在夜路上的榮榮信心十足。
將近夜半時分,榮榮摸到了公社大院。她知道孫大胡子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一個人住在這個院子西南角的一間屋裏。她擦一把臉上的汗水,敲響了那扇黑古隆冬的房門。
孫大胡子果然在,輕輕咳嗽一聲問是誰。待弄清楚是榮榮,他沉默片刻又問這時候來找他幹啥。榮榮說我有急事跟你說,你快開開門。孫大胡子這時把燈打開,穿好衣服,走出門一本正經地道:你說吧。
榮榮想不到孫大胡子會待她不熱情,隻好站在那裏講了她的事兒,並央求孫大胡子再給她一張表。她說那張表雖然已經燒了,可是她知道名額並沒廢。孫大胡子聽罷又是沉默,沉默了半天說:榮榮同誌,你要服從大隊的決定,安心在農業戰線勞動。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說罷就大聲吆喝起隔壁住著的逯秘書,讓他找人把榮榮送回去。榮榮眼淚汪汪地看著孫大胡子,希望他眼裏能夠再出現那種眼神並說出幫助他的話,然而沒有,一切都沒有,孫大胡子還是讓秘書快把她送走。榮榮徹底絕望了,她一轉臉看見院門外匆匆走進了她的娘,便“嗷”地一聲大哭著撲向了她。
在回村的路上,榮榮的哭聲一直沒斷。哭聲迎來雷聲、風聲、雨聲,但什麼聲音也沒能把它壓倒。而劉二妮一句話也不說,隻把閨女緊緊摟在懷裏,在風雨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好容易摸回村裏摸進家門,劉二妮把閨女放到床上,然後守著她默默流淚直到天明。這時榮榮終於哭累了含淚睡去,外麵的雨也已變小,劉二妮洗一把臉便去了大隊部。
大隊部裏這時隻坐了一個許景行。劉二妮走進去問:“今天再出門做報告?”
許景行說:“不去了。剛接到縣裏老燕的電話,說這兩天有暴雨,各級幹部要全力以赴防洪,出門的事過幾天再說。”
劉二妮默默站了片刻,瞅著許景行的臉說:“你把那件東西還給我吧。”
許景行問:“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