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六章(2 / 3)

劉二妮說:“我那頭發。”

許景行一怔,而後搖搖頭道:“沒法還了。”

“為什麼?”

“已經沒有了。”

“沒有啦?你把它弄到哪裏去啦?”

“我用它做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接著,許景行就把拴門鼻的事說了。

劉二妮聽了,像不認識一樣看著許景行,喃喃地道:“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突然,她低頭彎腰,揪了一把不再全黑且短而又短的頭發送到許景行的麵前,淚水飛濺地道:“許景行,你看看我現在剩下了什麼?你把我什麼東西弄丟了呀?!你說說你說說……”

看到眼前的情景,許景行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又瞅著院門外急急道:“快別這樣!快別這樣!”

然而劉二妮不聽他的,她歪歪扭扭靠到南牆上,一邊哭一邊拿腦袋撞牆:“俺這一輩子,算是什麼事呀,算是什麼事呀……”

在她腦袋的撞擊下,突然有一塊牆皮落下,而且還有一個紙團從磚縫中掉到地上。許景行發現了,撿起來展開看看,見那張黃黃的紙上寫著:

禮記雲。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謂之君子。

天亮時那雨隻是歇了一歇,等人們吃早飯的光景天色再度轉暗,緊接著大雨滂沱而下。這時管理區主任藺現果冒雨前來,督促律條村趕快組織抗洪。待他走後,許景行急忙到大隊部爬上喊話台,通知全體社員到河邊加固堤壩。社員們應聲而動,穿蓑衣戴葦笠的大群人很快出現在村西。

此時沭河已經浩浩湯湯接近滿槽。往南北看看,鄰村的人也都正往河堤上走;再看對麵的西岸,堤壩上已經站滿黑壓壓的人群並開始搶修。

麵對這種局勢律條村的許多人並不驚慌,因為沭河流到這裏是東岸高西岸低,況且那水流是緊擦西岸的。為什麼水到這裏衝西躲東,過去人們解釋,是因為東邊野貓山上有打了寺,水龍王不敢冒犯觀音菩薩。在老輩人的記憶中,出現決堤的情況真是多在西岸,東岸卻很少。盡管現在打了寺早已成為廢墟,觀音菩薩法身無存,但看來河水仍對東岸留情。所以今天律條村人幹的,隻是弄土將堤壩上的一些凹處填平就夠了。

想不到今天雨越下越大,河水也漲得越來越急。浪頭像黃褐色的狼群一樣從上遊竄來,竄到此處嫌擠得慌,便分出一些沿著倒流河往上竄。看看這裏的水勢凶猛,許景行又指揮社員加固倒流河的堤壩。人們揮鍁的揮鍁,抬筐的抬筐,村後很快形成一道東西向的屏障。

看看這裏已無危險,人們鬆一口氣,又回到西邊看大河的水勢。這時他們發現,西岸的形勢已經非常緊急:那道平時看上去高高的河堤隻剩下一線,龐大的抗洪隊伍像踩著一條長長的木排,正在水麵上起起伏伏。

這邊佇岸觀望的人群中有一老漢道:“咳,咱們還是托觀音菩薩的福。”油餅老漢聽了,立馬瞪起眼批判道:“這是什麼話?嗯?如今新社會是托毛主席的福!”有人反駁他:“那河西就不是毛主席領導的啦?”油餅老漢讓這話噎住了,隻好假裝聽不見,走到一邊去了。

河水繼續洶湧奔騰,帶著渾濁的顏色渾濁的響聲。看來上遊有的村子已經遭了災,因為不時有衣物樹木之類衝下。但律條村人再也沒有往年遇見這種浮財時的興奮與踴躍,隻是站在那裏無動於衷地看著,任這些東西順流而下直至消失在遠處的波濤之中。後來有一頭活生生的豬在河中出現,人群才騷動起來。有一些人跑向水邊作欲擒狀,但看看那物離岸不近,需下到河中,終究無一人前去捉拿。

在這段時間裏,許景行一直離開人群特立獨行。他一邊漫無目的地走動著,一邊緊蹙眉頭眺望著對岸。

在社員中間也有許多像他這樣密切關注對岸形勢的人。他們一邊看一邊說:“不好,那邊要毀,那邊要毀。”一位老漢此時向人們講述起他這一生看到的西邊幾次決堤的情景:一旦大壩衝垮,這河麵會突然矮下去,河西則是一片汪洋。因為那邊是一馬平川,幾十個村子會房倒屋塌,人死無算,即使有的人家幸存,也是好幾年翻不過身來。許多人在聽講的過程中,“唉呀唉呀”連聲發出驚叫。

這時有人喊:“快看!快看!”大夥一瞧,西岸有一處顯然是出現了嚴重險情,許多人都聚集到那裏忙亂著,焦灼的喊聲穿過雨幕讓此岸清晰可聞。

青年堆裏突然響起一聲高喊:“不行,河西的階級兄弟眼看有危險,咱們不能袖手旁觀,快去支援他們呀!”

大家轉身去看,見喊叫的人是台子。隻見他把蓑衣葦笠甩掉,隻穿一條破短褲,站在那裏鼓動小夥子們:“誰跟我去?嗯?”

人們立即被他這舉動驚呆了。別看平時一般人都會鳧水,可是今天這多年不遇的大水豈是能隨隨便便橫遊的?於是許多人趕緊勸阻他們。

但也有人不加勸阻,說這種好人好事別人做不了,台子卻是行的。因為他的水性特別出眾。他的好水性大概來自遺傳,律條村多年來最讓人佩服的“浪裏白條”好漢都出在他家。相傳他的老爺爺活了三十多歲,什麼樣的大水也擋不住。尤其是在大水中渡河,有些人雖也能行,但卻是遊曲線,而他能夠直直地過,這是什麼勁頭?不幸的是他壯年遇難:那一年夏天下了一場連陰雨河水一直不退,本村老族長許箋也就是許正晏的爺爺將家存的大煙吸盡,再也打熬不住,便賞給台子的老爺爺十塊大洋,叫他渡河去沂州府買。這位泅水英雄二話沒說便揣了錢下水,當天買回幾包煙土返回河西。這時已近傍晚水還很大,他下水後正往這邊遊,岸邊等候的人忽然發現從上邊下來一個水獸。那水獸不知是什麼樣子,隻從水中露出個頭,頭上一對眼睛像兩盞明燈。看來台子的老爺爺也瞅見了這異物,急忙潛水前行。而等他再露頭喘氣時,那物也近了。這時他再潛下去,那物也潛了下去,水麵上再也沒見他們。直到大水退後過了幾天,從六十裏外的下遊傳來一個消息:那裏的人在河邊樹叢中發現了一個大骨架子,塊塊骨頭都比牛的還大。律條村的人便明白,水獸是讓吞進肚裏的大煙毒死了……台子的爺爺也是十分厲害,他最拿手的把戲是潛水,能在大水中一氣潛到對岸。因了這一條,有一年發大水,七裏外的下遊兩岸吃緊,馬家灘的人便悄悄請了他去,以五十塊大洋做酬勞,讓他潛水過去在對岸大堤上給扒個豁口。這老人家見錢眼開便過去了,結果正在幹著讓人家發覺,一棍子砸破他的頭,嚇得他急忙鑽到水裏,讓水衝了十多裏遠才掙紮著上岸,從那以後後再也不敢幹缺德事了。他爹許景從雖然沒有前輩那樣的顯要事跡,但一入大水也是如履平地。到了台子這一輩人,個個水性還是很好,尤其是台子的“踩水”功夫最讓人叫絕:他可以讓肚臍露出水麵,像走路一樣在河裏來來回回。因而,今天雖然河水很大,對他來說卻是稀鬆平常。

遠離人群站著的許景行已經聽清台子在喊什麼,急忙一邊往這走一邊喊:“台子,不能過河,水太大了!”許景從打遠處跑來,也連喊帶叫不讓兒子下水。然而這些阻止都晚了,台子見他的鼓動無人響應,氣憤地罵一聲“膽小鬼”,已經獨個兒“卟嗵”跳進了河裏。他的壯舉引得眾人一片驚叫,都讓他快快回來。可是台子不聽,他揮動兩臂劈波斬浪,頭也不回地向河西遊去。

看著他那股英雄氣概,抗美咬牙急喘片刻,接著大聲喊道:“台子,等等我──!”

然而就在這時,他卻突然被一個人死死抱住。這人乍一看是個光頭老漢,再細看原來是抗美的禿娘。這女人一直也在這裏參加抗洪行動,本來戴了一頂葦笠,剛才向兒子撲去時才把葦笠弄掉了。

可是此刻玉蓮再不在乎自己的當眾出醜,隻管抱緊兒子大喊:“抗美你不能去!抗美你不能去!”抗美這時也認出了抱他的是誰,氣得一邊往水邊掙一邊說:“娘你放開我!快放開我!”玉蓮說:“你能下去?你那水性,還不立馬淹死!”抗美狂躁地說:“淹死也比袖水旁觀強!為人民而死,比泰山還重!”

然而主席的教導也不能說服玉蓮,她這時再不說話,隻管發狠地把兒子往安全的地方推。由於娘兒倆用力的方向不一致,他們的腳下一滑,便同時倒在了泥地裏。兒子還企圖掙脫,而他娘隻管往死裏抱兒子,娘兒倆就在泥水裏滾來滾去變成兩個泥猴。看到這個情景,在場的許多人都哭了,連許景行也是淚流滿麵。

許景行擦一把臉上,走到娘兒倆跟前說:“抗美,聽你娘的,快老實呆著。要救河西,過去幾個人也不中用,得想別的辦法。”

抗美聽見爹這樣說,果然不再掙紮。娘兒倆便都放棄對方,坐起身來低頭喘氣。

許景行與大夥見事端平息,又轉身向河裏瞅。他們看見,台子已經順利地遊過了河心,在向對岸靠攏。河西的人先對台子渡河的壯舉驚訝,等明白了台子過河的目的又萬分感動,又拍巴掌又是叫喊。

許景行看看河中大水,接著轉過身向河堤東麵望去。默默地看了幾眼,他將嘴唇一咬,便匆匆沿著河堤向南麵走去。那裏的一段上,站滿了錢家湖村防洪的人們。

大梗在家中她那間東屋裏實在躺不住了。

她覺得腹中那種極度的饑餓再也無法忍受。

屋外的雨還在“嘩嘩”地下個不停。大梗知道,爹娘與抗美都早早去了河邊,家裏隻剩下她和幼小的弟弟妹妹。她能聽得見社會和小梗在堂屋裏吵吵鬧鬧,但她沒有心思去哄著他倆玩耍,因為她連自己都對付不了了。

餓。實在是餓。今天早晨她隻吃了一碗煮熟的地瓜葉,這會兒大概早已消化殆盡。她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虛,身子一陣陣發飄,腹中的腸子則像一團蛇似地盤盤絞絞“咕咕”亂叫。無奈,她隻好翻過身趴在床上,將那個用麥秸擰成的枕頭塞到腹下。這樣暫時地製服了腸子,而那饑餓感卻製服不了,她隻好緊閉著雙眼呻吟起來……

大梗已經說不清楚自己有幾年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她長成五大三粗的“山人”,真實的飯量到底有多大,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十二歲那年她是在柳鎮集上一氣吃下二斤油條,但那隻是少年時的飯量。後來長大一點萌生了羞恥之心,便自覺地少吃,從來都是不等吃飽就打住。這種讓自己強行打住的感覺很難受,好像胃裏還有好大好大的空檔,空檔裏有一個小人兒直跳直叫,甚至還要將小手伸出喉嚨抓抓撓撓。她無法滿足那個小人兒,隻好一口一口往下咽那唾沫,將它衝下去、淹沒掉。早先幾年,爹娘還在吃飯時常常勸她不要留著肚子,想吃多少吃多少。她有時也大著膽子吃,可是吃著吃著發現自己已經比別人多吃了不少,便羞羞慚慚收住筷子。後來那場大饑荒來臨,爹娘連那種鼓動的話也沒法說了。再後來大饑荒過去,雖然不再挨餓,但她因自己名下的口糧和別人一樣隻是每年三百六十斤,整天還是隻吃半飽。

從今春開始,大梗又進入一個特別難熬的階段。家中存糧本來就少,可是爹卻隔三差五拿出一點給別人,讓家中飯桌上真正用糧食做的東西越來越少。不是糧食做的東西就不墊饑,加上飯少了她更不好意思多吃,於是饑餓感便像惡鬼附身,讓她半年來飽經折磨。無數個夜間她睡著睡著便餓醒了,而後眼巴巴地望著窗外的黑暗,全部心思隻集中於一點:渴望能吃點什麼。這種煎熬直讓她翻來覆去耿耿難眠,最後餓得狠了,眼前的黑暗中便出現異常景像:仿佛有金蟲飛動,仿佛有金絲飄搖,仿佛有金花怒放。最後,這紛紛亂亂的金色迎來窗外一片金色的出現──那是日頭終於出來了。

現在,大梗的眼前又出現了金色的光點。這些光點蹦蹦跳跳,好像是一個個金子寫成的字兒。大梗起初不認識它們,後來這些字個個都發出聲音,且有力地敲擊著她的心髒。那聲音是: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

大梗在心裏呻吟道:老天爺呀,這會兒要是叫我吃上一頓飽飯,哪怕立馬就死也行嗬!

伴隨著這心聲,大梗眼前迅疾地掠過平生幾次吃飽時的影像。尤其是十二歲那次在柳鎮飽吃的油條,讓她生出異常強烈的懷念。

再去吃一頓!再去吃一頓!

大梗的決心很快形成,並像鋼鐵一般堅硬。

可是我沒有錢。沒有錢怎麼能買來油條?

忽然,她想起了一個有錢的地方。

她從床上爬起身,從門後摸過一領破蓑衣披著,大步跨出房門。

雨還是不倦地下著,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淹過腳踝的水在急急流淌。大梗出門後直奔目標,拐過幾個街角很快走進了無人商店。

她曾在幾天前按娘的吩咐來買過一次針,知道這裏的錢放在哪裏。她稍稍定一下神,看清了那個錢匣子,便伸出她那扇子一般的大手抓了一把,一弓腰便鑽出了門去。

一個小時後,大梗出現在柳鎮飯店的大廳裏。因為下著大雨,這裏連一個顧客也沒有。三五個廚師與服務員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裏看雨,忽見一個奇高的女人來到這裏都嚇了一跳,有位小姑娘還哭叫一聲跑向了後門。

有個老廚師當年見過大梗,認出今天來的正是她,便趕緊向同事們解釋並迎上前來問她要買什麼。大梗眼睛直直地答:買油條。廚師問她買多少,她說買四斤。兩個女服務員便緊張而興奮地給她稱。一邊稱著,她們還問大梗多大了,大梗說三十了。又問她有沒有婆家,她說有,是劉家坊。再問她有沒有孩子,她說有,已經七歲了。問答了這麼幾句,一大捆油條已經吊到了大梗手上。她抽出一根塞進嘴裏急急嚼著,轉身走出了飯店。

到了街上,她走到一個無人的牆角,在雨幕的遮蔽下急急促促地吃起油條來。由於咽得太急,她屢屢噎住,但恰巧頭頂房簷上的雨水一泄如注,她每被噎住就張口接一下,雨水立馬給她解決了困難。

待四斤油條吃下一半,她漸漸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終於,她再咬下一口時,突然怔住並將油條一吐,“哇”地一聲蹲下去大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她揚起臉呆呆地看了看天,伸手摸摸兜裏的餘錢,站起身來走向了柳鎮街的另一家商店。

許景行再回到律條村社員跟前後,宣布了一個讓大夥萬分吃驚的決定:立即把腳下的河堤炸開,減輕大水對西岸的壓力,解救那邊的階級兄弟!

這決定讓每一頂葦笠下的眼睛都瞪至最大程度。隻有抗美立即叫道:“對,就該這麼辦!”但他的聲音十分孤單,緊接著倒是有許多反對的聲音哇啦哇啦響起:

不能炸壩,那樣咱莊就毀了呀!

河西是臨沂縣,淹了就淹了,關咱們啥事?

炸了壩自己淹自己,闔天底下也沒有這麼傻的呀!

不能炸不能炸!……

許景行揮著胳膊喊道:快不要說這些!這不是咱公字莊人說的話!淹了咱一個莊,救下幾十個村,這筆大賬要算清楚!什麼河東河西,天下的貧下中農是一家!

有人見勸不動他,便提出了另一個疑問:炸了河堤,除了咱村在窪處遭淹,錢家湖村後的幾百畝地也可能進水,人家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