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六章(3 / 3)

許景行說,他剛才已經找錢家湖村主任商量了,他們同意。

人群中還有要發言的,許景行揮手製止了他們,接著提高嗓音大聲喊道:“時間不等人,大夥快回家收拾收拾,領著老人孩子上野貓山!”

接著,他讓許景穀帶幾個人馬上在壩上挖洞,讓許景霖去拿炸藥,讓油餅老漢和劉二妮到村裏催促大夥轉移。吩咐完這些,大多數人轟地一聲往村裏跑去。

有十多個中老年社員沒走,他們聚在一塊緊張地商量片刻,然後到許景行跟前齊刷刷跪倒了。

許景行氣惱地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些社員滿麵焦灼地道:“主任,俺們求你了,千萬千萬不要炸壩!”

許景行說:“怎麼還想不通?你們快起來回去!”

這夥人中間一位白頭發老漢急喘著說:“景行你看看我是誰?我是你叔!你叔在向你跪著!”

許景行一看,那老漢果然是他的堂叔許正梁。他慌忙也向他跪倒,說:“三叔,你快起來,快起來!”

正梁老漢叫道:“你答應我!”

許景行向西岸一指:“你快看看,人命關天嗬!”說罷他讓站在一邊的許景穀趕快挖洞。

正梁老漢見自己做出這樣罕見的“倒跪”行為也無濟於事,起身罵道:“景行你個私孩子,你是吃了邪藥暈了頭啦!……”他一邊罵一邊急急往村裏走去,其他人也跟在他的身後。

許景行顧不上與他們計較,對許景穀等人說:“快動手!”說著,他自己也抄起一柄钁頭帶頭幹了起來。這時,他發現兒子抗美也在旁邊開始刨土。

等他們在壩上挖好相距十來米遠的兩個大洞,許景霖也把炸藥雷管拿來了,大家急忙把它們往洞裏填放。

而正在這時,從東邊忽然又傳來幾聲喊叫:“等等!先不要放炮!”許景行一看,原來是剛才向他下跪的一幫人又從村裏跑來了。不過,這一回他們抬著一塊門板,上麵蓋著一塊黃雨布,雨布下麵好像躺了一個人。許景穀一看便說:“壞了,他們肯定是把俺爹抬來了。”

那幫人抬來的果然是癱瘓著的老書記許正春。等門板在許景行麵前放下,許正梁老漢紅著兩眼道:“景行,我說你不聽,你得聽正春哥的!”說著,他揭開了門板上雨衣的一頭。

許正春露出那張帶著病容的老臉,看了看他兒子許景穀,又看了看許景行,把嘴張了幾張但沒能說出話來,隻是努力把頭搖了兩搖。

許景穀瞅瞅許景行,話音裏明顯地帶了動搖:“景行哥,俺爹他不讓咱炸壩,咱……咱聽他的吧?”

許景行走上前,抓住老書記的手說:“正春叔,咱們都是共產黨員,一事當前,不能光為自己打算呀!”

許正春將眼睛閉了片刻,卻又緊接著睜開,瞅著他再次搖頭。

許景行不再看老書記。他看看西岸,見那邊水位更高,一線壩頂更細,人群慌慌亂亂,好像是多處發生險情。

他再轉身看看東邊,見村東已經站立了黑黑一大片人,而村中也不見再有人往外跑了,便彎下腰去向老書記說:“正春叔,不能再耽誤啦!”說罷他扯起雨布一下子蓋住許正春的臉,站起身大聲向許景穀喊道:“你快把他抬走,我要點火了!”

許景穀隻好眼含熱淚,與幾個人迅速將門板舉到了肩頭。許景行攆走眾人連同他的兒子,隻將自己留在了這裏。

待許景穀等人走上倒流河的南堤,許景行蹲下身擋住風雨,劃火柴點著導火索,然後也向倒流河堤迅跑過去。

當他跑在社林北邊,剛回頭看去,隻見那裏“咚咚”兩聲巨響,許多土塊騰空而起。與此同時,沭河水“哇”地一聲衝向堤東!

河西岸搶險隊伍也被這兩聲爆破驚呆了。等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紛紛蹦跳著高喊:“向河東階級兄弟學習!向河東階級兄弟致敬!”“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許景行眼含淚水,遠遠地向河西招了招手。

他看見,河西那一線堤頂正在慢慢變寬;再看這邊的大壩,已讓水衝決了好長一段,此時那水已漸漸蓄滿堤外的大片窪地,淹沒社林,逼近自己的村邊。

此時此刻,許景行見隻有自己站在這裏,忽然產生了一股要趕快回到親人和本村人身邊的欲望,於是就邁動雙腳,逆著倒流河急急而上。而這時河西人用激動無比的腔調唱出的歌聲,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他的耳邊: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

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

許景行是與水頭一起向東行進的。他走到村後,那水也進了村子。他站在倒流河堤壩上看看,村中闐無人跡,而耳邊的歌唱已被從東麵傳來的哭聲代替。他心中一緊,急忙一溜小跑奔向了那裏。

律條村男女老少此時都在野貓山邊的高坡上,許多人在“嗷嗷”大哭,有的是衝著進水的村莊,有的是緊緊圍成一圈瞅著裏麵。

圈裏圍的是誰?許景行的心猛地一沉。

他跑到那裏分開眾人一看,不禁大吃一驚:躺在門板上的許正春閉著雙眼不見喘氣,分明是已經死了。他哽咽地叫道:“正春叔……”

他擦一把淚,問許景穀老書記是什麼時候不行的。許景穀答:正抬著他走,聽見炮響他哆嗦了兩下,到了這裏放下看看,已經咽氣了……

許景行向死者低下頭,好長時間沒再說話。

這時,他發覺自他過來以後,人們的哭聲竟然奇怪地減弱。抬頭打量一圈,見人們瞅他的眼神裏都有著埋怨甚至仇恨。這種眼神是他平生從未見過的,直讓他不寒而栗。

這時有人在扯他的蓑衣角。他回頭一看,是玉蓮眼淚汪汪地向他道:“大梗不見了,咱快去找吧!”

許景行一聽著了急,問老婆回家收拾東西的時候看沒看見,老婆說:那陣子她沒在家,社會和小梗也不知道姐姐去了哪裏。

許景行額上冷汗涔涔。他又想到應該趕緊查查全村還有沒有其他失蹤者,於是讓各隊馬上檢查。六個生產隊長便各自站到一個地方吆吆喝喝,讓本隊成員火速向他靠攏。

檢查完畢,全村隻少了三個人:一個是油餅老漢,一個是朱安蘭,再一個是大梗。

有人這時講了最後看到油餅老漢與朱安蘭的情景:當人們帶上家中稍微貴重一點的東西紛紛從村中外逃時,油餅老漢站在街口大聲喊:“別跑別跑,怎麼把寶書寶像忘啦?”他這麼一喊,有的人返回去揭主席像拿寶書,有的人則不聽。老漢見不聽他話的人不少,氣憤地一跺腳:“這還了得?你們不揭我去揭,反正不能叫毛主席遭水淹!”這時朱安蘭正走到他旁邊,聽了老漢的話,看一眼他的獨臂道:“走,我幫你!”老漢說:“好,你今天還像個革命的!”於是,這一男一女兩位昔日的冤家對頭就一塊跑進了街旁一戶人家……

看看村子,此時已經全部泡在了水裏,東頭淺淺地隻淹到牆根,越往西越深,最西頭的幾座房屋隻露出個草頂。村西村南則是一片汪洋,那水直淹到離錢家湖還有半裏遠的地方,引得該村男女紛紛去看,一邊看一邊還向律條村的人指指戳戳。

然而這一片水盡管很大,看來卻不會再漲了。因為漫到雹子樹下的那些,好大一會兒還沒能淹沒這樹露在地表上的幾條虯根。再看看雨也小了許多,北天邊並且出現了大片透支完雨水的破棉絮般的頹雲。

許景行想了想,便讓身強力壯會遊水的人跟他回村去找三個失蹤者。他的話音剛落,立即有幾十個中青年漢子站出來。

許景行與他們回到村裏,趟著水一戶戶地查,一家家地找,但一直找到村中央也沒見三個人的蹤影。再往西去水更深,他們便遊著水繼續走家串戶。

終於,有人在許景堂家高聲喊:“找到啦!”

眾人急忙遊向那裏。這裏的水淹得房門隻剩下半尺高的縫隙,裏麵傳出一個女人清脆的哭聲。許景行鑽到屋裏後,先到的幾個人都向房梁上指。抬頭一看,可了不得,原來朱安蘭正像個猴子似地蹲在上頭。她那張俏俏的小臉讓屋笆上的灰塗得迷失了真相,懷裏卻還緊緊抱住許多張半濕的主席像和語錄本。許景行問她怎麼到了那上麵,朱安蘭說,她正在這裏揭主席像,不料大水突然進了門,並且飛漲著將她浮起,她隻好攀上了梁頭。問她油餅老漢在哪,朱安蘭說不知道,因為開始時他們二人還一塊兒幹,後來就跑散了。

朱安蘭剛說了這些,隻見屋笆上的灰簌簌直落。許景行大喊:“快下來!這屋要塌!”不料朱安蘭卻說:“主任,你叫我下來,得答應我一件事情!”許景行說:“什麼事?快說!”朱安蘭道:“你得承認我是革命隊伍的人!”許景行聽了這話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急忙點頭道:“好,我承認,你快下來吧!”這時,隨著兩行晶亮的眼淚從梁頭落到水中,朱安蘭抽抽嗒嗒地說:“你們快接著寶書寶像,別叫它們沾了水……”

眾人剛把朱安蘭扶出門來,讓她站到院中石磨頂上,那屋便轟地一聲塌在了水中,砸起的浪頭讓許景行等人一時沒頂。再從水中露出頭來,卻見朱安蘭向西院指著喊叫:“啊喲,他在那邊呀!”許景行和大家遊到西牆邊扳住牆頭去看,隻見那邊漂了一院子主席像,而在院子的西南角,油餅老漢正浮在水麵上。由於他四肢缺一不夠平衡,身子便左浮右沉,露出水麵的恰是那隻斷臂……

三個失蹤者找到了兩個,可是最後找遍村子的每一個角落也沒發現大梗,許景行急得眉頭擰成了疙瘩。

這時許景連遊到他身旁,將他扯到一個草垛後邊向他道:“景行哥,你今天不叫我去搶險,叫我看守無人商店,我看見了大梗,就是不敢跟你說……”許景行馬上火了:“你看見了她怎麼不告訴我?快說!”

許景連便吞吞吐吐講了大梗拿錢的事。

許景行把眼瞪得溜圓:“真的?”

許景連點點頭:“那是你的閨女,我長了幾個頭,敢瞎編?”

許景行突然覺得胸骨一陣劇疼,差點讓他背過氣去。他捂著那兒急喘幾口,又問:“她拿了錢去哪裏了?”

許景連說:“不知道。我打算跟上她把錢要回來的,可是怕商店再有人去,就沒敢動彈。”

許景行切齒罵道:“這個該死的丫頭!她能到哪裏去呢?”

他思忖片刻,忽然將腮幫一拍說道:“她很可能去柳鎮買吃的去了,你快跟我去找!”

二人便急急忙忙遊出深水,從南街出了村子,直奔柳鎮而去。

走進那裏的飯店,服務員果然告訴了大梗的行蹤。然而追問她們大梗從這裏走後又去了哪裏,她們卻答不出來。許景行想了想說:“興許在劉家坊。”與許景連又去了鎮東五裏之外的那個村子。

許景行還能記得他死去的女婿名叫劉大有。待找到門上,劉大有的爹娘都覺得兒子已經死了六七年,親家卻來找從沒嫁來的閨女,實在於理不通。許景行說:“先甭說通不通,你兒的墳子在哪裏?領我去看看。”

親家老頭隻好領他去村外祖林。到了那片柏樹籠罩下的墳地,老頭忽然指著邊緣處的一座墳包說:“你快看看,那是誰?”

許景行率先跑過去,隻看一眼就迸出了哭聲:“大梗,我的閨女呀!……”

大梗已經死了。她身邊的“滴滴涕”瓶子交代了她結果自己所采用的手段,墳前放著的二三十根油條則表明了她臨終時的情愫指向。她是展開雙臂摟著未婚亡夫的墳子死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墳堆幾乎全都藏在了她那奇大無比的懷抱之中。她公公繞了半圈轉到墳包另一側,看見這閨女幾乎相接的兩手,一隻深深摳進土裏,另一隻則緊緊捏著一隻他曾熟悉的繡花煙荷包……

許景行哭過一陣,抹著眼淚向老親家說,大梗死在這裏,心願已經很明白,就把她跟大有埋在一塊吧。親家也是老淚縱橫,連連點頭說難得閨女這番情意,就按你說的去辦。

等親家找人把大梗抬回家去作安葬準備,許景行想到全村大夥還急需安頓,便又回到了律條村。路上他向許景連說,不要把大梗拿錢的事講出去。許景連說:景行哥你放心,這丫頭太可憐了,我到死也不會講的。

回到村裏,他們隻講大梗喝滴滴涕死在她對象的墳前,其他事情隻字未提。玉蓮得知閨女的下落後立即昏了過去,待讓眾人捶醒後,便帶著剩下的三個孩子哭哭啼啼去了劉家坊。

這時雨已完全停住,沭河的水位急劇下跌,律條村也從水中退出了一半。然而另一半因為成了窪地,積水就不見減少,與村西的一大片形成了麵積可觀的水庫。

正在許多人紛紛回村時,南邊大路上有兩個騎車人飛速馳來,稍近一點便認出是公社的孫大胡子和錢家湖管理區的藺主任。孫大胡子下車後緊緊握住許景行的手說:“老許,老藺已經向我彙報了,你們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他們沿著村後倒流河堤看了看村裏的情景,再看看河西安然無恙的大壩,孫大胡子萬分激動地對許景行說:你們律條大隊真不愧是“公字莊”,今天又用感天地泣鬼神的實際行動讓“公”字再一次大放光芒,譜寫出一曲共產主義精神的壯麗凱歌!

他稍事思考,講出了自己的打算:律條村能勇於自我犧牲為別村,別的村也要學習這種精神支援律條村──第一,馬上調動大批勞力和抽水機,到這裏堵壩並抽幹積水;第二,發動各村踴躍捐獻草、木、糧食和衣物,將律條村倒塌的房屋建起,幫助他們度過生活難關。

他還說,在做好這些的同時,要請縣裏的筆杆子趕快前來采訪,把這裏的事跡寫出來早日見報,讓“公字莊”響遍神州大地,成為全國人民的光輝楷模。他特別叮囑許景行,讓他好好準備一下,明天就要到全公社黨員幹部大會上做報告。

不料,許景行卻搖搖頭,說他再不做報告了。不但不做報告,連村幹部也不再當了。

這話讓孫大胡子與藺現果驚詫莫名,齊聲問他是為什麼。許景行苦笑一下答:“不為什麼,就是不能再當了。打死我我也不當了。”

孫大胡子咧著嘴說:“咳,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活思想哩!你不當叫誰當?”

“叫許景穀吧。”

“他行?”

“他行。”

三天後,在除淨積水的大隊部院子裏,孫大胡子主持召開了律條村災後的第一次全體社員大會。他宣布了公社革委的決定:同意許景行辭去村主任職務,由許景穀接任。

等到許景穀講話,這個言語木訥的中年漢子一開口就說:往後,咱村的無人商店就不再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