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
雹子樹葉的變黃宣告了仲秋的來臨,沭河兩岸因為花生出土、地瓜幹曬滿田野而到處彌漫著甜絲絲的氣息。在這個忙季,“金河造紙廠”還是沒有放假,鍋爐夜以繼日地燒,機器夜以繼日地轉。
這天,許合意剛剛結完上月的賬,正為一萬八千元的純利高興著,忽聽院裏響起小轎車的聲音,出去一看是縣環保局的劉科長來了。劉科長給這裏批了生產許可證之後,又以檢查為名來過一趟,許合意在“一品香飯店”給他安排過小焦的“節目”,令他滿意而歸。今天他又來幹什麼?是不是腰饞病又發作了?我日你奶奶!許合意心裏罵著,臉上卻堆滿笑容跑上去握手,說哎呀哎呀,劉科長你這麼長時間不來可想死我嘍,快快快,快到屋裏坐!說著就抱起劉科長的一隻胳膊,像戀人一樣親親熱熱陪他去了屋裏。
許合意沏好茶,便問劉科長這次來有什麼“指示”。劉科長說:“我能有什麼指示?是國務院有指示了。”許合意笑道:“科長你別開玩笑了,國務院那麼高,能指示到我的廠子?”劉科長說:“這指示恰恰與你的廠子有關係,老許你可要有思想準備。”
接著,劉科長就向他講,因為淮河流域汙染越來越嚴重,下遊的安徽、江蘇兩省頻頻向中央告狀,國務院經過派人考察,發現汙染源主要是造紙業,便決定讓淮河流域年產五千噸以下的化學製漿小造紙廠全部關停。他瞅著許合意的臉一本正經道:“老許你這廠子才一台紙機,年產三千塊,你說怎麼辦吧。”
許合意一聽立即跳了起來:“叫我關停?這不是等於殺我嗎?劉科長我跟你說,我這許可證可是你給批的,你不能拉出屎再坐回去!”
劉科長皺著眉頭道:“老許你跳個什麼勁兒?腚上紮了葛針?我今天不過是向給傳達一下國務院的精神,叫你心裏有數。到底停不停,要看縣裏的意思。”許合意急忙問:“縣裏什麼意思?”劉科長詭秘地一笑:“你說說,這沭河往下流的是汙水,可是往上流到縣城的是什麼?”許合意想了想也笑了:“我明白了,是稅。我也猜著,縣大老爺不會把這條金河給堵住的。”劉科長拿手指向他一點:“所以說,你不要過分緊張,繼續安心生產就是。”許合意喜得一邊點頭一邊給他續茶。
說了一陣別的,許合意說:“劉科長咱們走,到麻湖吃飯去。”劉科長說:“要跑三十裏路,到那裏幹啥?”許合意說:“這裏‘一品香’遭了派出所的掃蕩,沒有節目了。”說罷就用眼角瞟著科長哼哼笑。劉科長看見他這表情,說:“你這家夥,怎麼學得跟野雞那樣瞅人?”許合意經他點破,也為自己不知不覺用起這種眼神感到奇怪,便吐舌一笑,不那樣瞅了。劉科長笑著捅他一拳:“心不正,眸子不正。懂不懂?”許合意也還他一掌:“好,你正!你正!行了吧?”
這樣一來,二人便心照不宣形成默契。許合意也不再半遮半掩,開始眉飛色舞地向劉科長介紹那裏的小姐有多麼好。劉科長聽完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今天我不想去。老許,你既然有這份心,那就給我處理幾張發票吧。”說著就掏出了兩張單子。許合意接過一看,是縣城“彼得大酒店”開的餐費收據,總額為兩千三。他想,這個雜種真狠呀,我讓你在這裏吃飯玩女人能花多少?可你今天一下子敲我兩千多!但他又明白,這錢不能不給,遂點頭作慷慨狀:“好辦!”立馬打開抽屜取了錢給他。
午飯還是在“一品香”吃。等三杯酒下肚,許合意又說起這飯店不再有小姐的遺憾。不料劉科長用筷子來回劃著麵前的空氣說:“不遺憾不遺憾!這些中國土丫頭,隻算是初級階段!”許合意詫異地問:“那高級階段是什麼?”劉科長又揮著筷子說:“俄羅斯小姐!你到縣城‘彼得大酒店’體驗體驗吧。咳,以前咱們真他媽的白活啦!”許合意已聽說過縣城有的酒店招來了俄羅斯女人,今天聽劉科長一講方知此言不虛,同時也明白了那兩千多塊錢的“餐費”到底是吃了啥。但他在氣憤之餘也對俄羅斯女人產生了濃厚興趣,便涎著臉問起劉科長的感受和她們身體的細節。劉科長誨人不倦一一作答,惹得許合意情緒高漲躍躍欲試,說:“日他奶奶的,明天咱也去開開洋葷!”
第二天下午,許合意真地坐車去了縣城。找到“彼得大酒店”時已是傍晚,他走進大餐廳要了幾份菜擺在麵前,眼便賊溜溜地瞅,心則卟嗵嗵地跳。但瞅了半天也沒見俄羅斯小姐的影子。把門的小夥子見他可疑,過來盤問他,他囁嚅道:“這裏不是……不是有俄羅斯小姐嗎?”小夥子把眼一立楞:“有俄羅斯小姐怎麼啦?跟你有什麼關係?”許合意訕笑著說:“我想找一個玩玩……”小夥子一聽扯著嘴角笑:“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啦!你撒泡尿照照你那樣兒,莊戶老土!”
許合意讓這話深深刺傷了。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打扮在村裏還說得過去,可是到這大酒店中真是土得掉渣。但他不服氣,心想,個別城裏人嫖外國娘們還是我出的錢呢,他們能日我就不能日?他壯著膽子對小夥子說:“我有的是錢,你隻管跟我說怎麼能見到她們!”小夥子一聽他有錢,話音立馬變軟,讓他跟著走。到了大堂,他跟一個扁鼻子中國女人小聲說了幾句,扁鼻子女人瞅著許合意輕蔑地一笑,抬手示意他隨她上樓。到了第六層一個房間門口,扁鼻子女人讓許合意站在那裏,她敲開門進去了。
許合意便千分緊張萬分激動地等。過了片刻,門又打開,果然有兩個隻在電視上才見過的藍眼黃毛女人站在那裏。還沒等他看清楚,她們兩個一齊回頭對扁鼻子中國女人說:“不!不!”許合意明白這外國女人還是嫌他是莊戶老土,急忙對扁鼻子女人說:“你問她們,我出高價行不行?”扁鼻子女人便對她們伸出一隻手叉著指頭,接著再翻上一翻,但俄羅斯小姐還是搖頭說不。扁鼻子女人將兩隻手都伸出來,然後再翻一翻,俄羅斯小姐才點了頭。她便向許合意說:“兩千,你同意就拿錢來!”許合意聽這價碼實在太高,但還是咬著牙將錢掏了出來。
許合意走進去,發現她們住的是一個套間。正不知怎麼做才對,一個胸脯子特別高的俄羅斯小姐向裏屋一指,自己便率先進去了。許合意剛跟過去,就見一個白生生的小東西迎麵向他飛來,他偏頭躲過,卻聽那女人依裏哇啦指著他叫喚,像是生氣。他看看地上掉落的原來是隻避孕套,心想這外國女人還很講衛生哩,於是就撿了起來。這時那女人一邊脫衣服一邊向他襠間指。他領會了意思便也脫掉衣服開始戴套。然而人家脫光躺好了,他的東西卻無沒填充起那個套來。他看一眼床上那件與本國貨不同的尤物,心裏實實在在地激動起來,然而奇怪的是,本來屬於他自己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不聽他調動。俄羅斯女人瞅瞅他那樣子,突然翹起下巴“咯咯”作笑。更要命的是,聽到她笑,外間的那一個也跑過來參觀。看明白是怎麼回事,那女人笑得更加響亮。許合意讓她們笑得無地自容,急忙穿上衣服逃離了這兒。
回家的路上許合意沮喪不已,心想這一趟白白扔了兩千塊錢,隻因為自己沒預先搞好備戰。他尋思,這一回就算交學費吧,下一回我要用足雹子葉再上陣。
幾天後他又去了縣城。這一回他在見俄羅斯女人之前嚼吃了一大捧雹子樹葉,覺得子彈似乎上膛了,可是到人家麵前亮出的還是一條死蠶。這一回又扔了兩千塊。
以後,許合意再也沒敢起開洋葷的念頭,老老實實地停留在他的“初級階段”。
這一天,劉科長突然又來到了廠裏。許合意看見後想,這個狗東西,肯定是又來叫我報銷嫖資啦。再想想自己在俄羅斯女人那兒的狼狽,不由得怒火中燒暗暗咬牙。然而劉科長坐下後卻開口道:“老許,情況不妙。”許合意急忙問這話什麼意思,劉科長說:淮河治汙的事,上邊動真的了。省裏齊省長和魯南幾個地、市簽了目標責任狀,要求在今冬明春將五千噸以下的小紙廠全部關停,五千噸以上的要趕快添置汙水淨化設備。地區行署也開了會,與各縣簽了責任狀。咱縣分管環保的林副縣長開罷會回來,叫我們環保局盡快摸底子,哪些廠在五千噸以下,然後便開始落實上邊的規定。
許合意一聽又急壞了:“日他奶奶這可怎麼辦?劉科長,你快點給我想個主意!”
劉科長說:“要想不關門,那就趕快達到五千噸的規模,並且添置汙水淨化設備。”
許合意聽了連連搖頭:“加一台機子就要花十來萬,更甭說什麼淨化設備了。我到哪裏弄錢去?哎,你幹嘛要實事求是給我報?就說我這廠子規模夠了!怎麼樣?求求你啦!”
劉科長說:“看在老夥計的份上,我可以給你這麼報。但你要知道,這一次治汙勢頭很猛,我不一定能給你擋得住。”
許合意心裏的火氣又攻了上來,他盯著劉科長的臉說:“你就是管這事的,你擋不住誰擋得住?”
劉科長說:“因為在地區簽責任狀的是林縣長,關鍵在於他。據我所知,現在已經有人開始找林縣長說情,讓他給關照關照。你也托托人吧。”
許合意嘟噥道:“日他娘的我能托誰?咱連林縣長家門朝哪都不知道……”但他抓了兩把頭發突然說:“我想起一個人來:我爹說過,他認識縣政協的方主席,走他的路子行不行?”
劉科長點頭道:“可以呀,林縣長正是方主席教過的學生,再說方主席也是咱縣的知名人士,你可以找找看。”
送走劉科長後,許合意便去了父親那裏。不料父親聽他說完後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認識那個方主席,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後來一直沒再見過他。聽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因為出身問題受了好一個罪。你想,他落難那會兒咱都沒去看他,如今成了大官咱能求他辦事?再說,關廠子是上級決定的,上級決定的事情咱就得照辦。”
許合意嚷道:“照辦照辦!你就沒想想關了廠子我怎麼活!”
聽了這話,許景行說:“你這會兒明白不該辦這廠子了吧?當初我勸你,一勸你一歪頭!”
許合意聽爹又翻出老賬,氣得爬起身走了。
他找到哥哥,讓他出馬勸一勸爹。許合心想,如果廠子關了,弟弟也真是塌了天,再說自己和父母、妹妹都有錢在廠裏沒拿出來,如果保不住廠子那些錢也打了水漂。他便來到爹的麵前,反複說明這廠子萬一被關的厲害,讓爹到縣城跑一趟。許景行說:“我不是不知道這些,可是想想沭河下遊汙染得那麼嚴重,咱們的局部利益也應該服從全局利益。當年發大水,眼看河西要決堤,你跟著合千要冒死支援,那個勁頭如今到哪裏去啦?”許合心聽爹說到這裏,抬手搓搓微紅的臉,然後一聲不吭地走了。
見哥哥的勸說沒能奏效,許合意越發焦躁,回到家摸過酒瓶就往嘴上豎。楊書蘭給他奪下來,哭了片刻說:“你別這樣,我去說說看。”許合意想到爹是喜歡楊書蘭這個兒媳婦的,急忙道:“好好好,你快去!不把他說轉你就別回來!”
楊書蘭擦擦眼淚去了。一進公婆的門,她那眼淚又是不斷線地流。公婆見了急忙讓她別哭,可她抽抽嗒嗒嗒地道:“不哭?俺能不哭嗎?廠子要是真地關了門,俺一家死都死不迭呀!……”接著她就算賬給老兩口聽:辦這廠子花了二十萬,村裏建自來水要去四萬,如今總共掙了七八萬塊錢,欠的那些錢,就是到了包產那一輩也還不清!
聽了兒媳的哭訴,玉蓮老太也眼淚汪汪地道:“老二家真是到了難處,你就幫幫他們吧!”許景行歎口氣說:“到難處是到難處,可是我這一輩子還沒跟上級對著幹過。”楊書蘭說:“爹,你跟縣裏當官的說說,讓俺再幹一段,等俺掙回本錢再關不行麼?”許景行沉吟片刻,說道:“嗯,這個意思我倒可以去講。”楊書蘭擦一把眼淚歡快地道:“爹,那你快去!”
第二天,許景行就在二兒子的陪同下坐車去了縣城。找到縣委大院,打聽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方基仁是政協副主席,現因年事已高,隻掛個名並不上班。問他住在哪裏,人家就向後邊的宿舍樓指點了一番。
敲開方家的門,許合意對開門的老太太說找方主席,老太太便讓他們進去,接著推開一扇門說:“老方,有人找你!”許景行看見那間掛滿字畫的屋裏,一個頭發花白身體精瘦的老人正在揮毫寫字,心裏陡地一驚:這不是當年的方翰林麼?他正感歎父子酷肖之奇,方基仁已經停住筆,看著他問道:“請問您是……”許景行急忙羞笑著說:“我是柳鎮律條村的,我叫許景行。方主席你還記著麼?三八年你去曲阜叫翰林回家,有爺兒倆跟你一塊……”方基仁立即握住他的手響亮地笑著說:“記得記得!令尊現在怎麼樣?”許景行說:“他三九年沒的,也是死在鬼子手裏。”方基仁便搖頭感慨,接著讓他們到客廳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