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許合意就把提來的兩瓶茅台酒放在了茶幾上。方基仁看了說:“你們這是幹啥呢?”許合意滿臉堆笑道:“不幹啥,頭一回見您老人家,拿這麼兩瓶酒不成敬意!”
寒喧兩句,方基仁道:“老許,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就說吧,隻要我能幫上忙!”許景行看他十分直爽,就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把來意說了。方基仁聽完立即道:“好,林縣長是我的學生,我的話他還是聽的,這忙我幫!”說罷就去打電話。
看來林縣長正在辦公室,方基仁跟他羅裏羅嗦地說了一通,要他一定對“金河造紙廠”予以照顧。好像林縣長在電話裏說他管事太多,方基仁哈哈笑著說:“該管的就是要管嘛!孔夫人不是說仁者愛人嘛!我與這位老許也算是患難之交,現在他兒子遇到了困難,我怎麼能坐視不管呢?小林,就算我求你了,請你對他們高抬貴手吧!……什麼?手不貴?大縣長的手還不貴?好了好了,你記住就行了。我的時間也很緊,下午就要去曲阜了,你那裏沒有事要我捎著辦吧?……”
放下電話,方基仁向這父子倆說:“好了,你們放心吧。”父子急忙點頭稱謝。
許景行看看事已辦妥,就說:“方主席,我聽你說要到曲阜,那就快準備準備吧,俺們回去了。”
方基仁看著他說:“對了,老許你願不願意跟我到曲阜玩一趟?那裏現在年年舉辦孔子文化節,熱鬧得很。他們每次都邀請我去,我都去膩了。可是我畢竟是孔德成他老師的傳人嗬,不去不行嗬……”
許景行想想,這麼多年自己還真是沒再到過曲阜,便動了心。他試探道:“我去方便嗎?不給你添累贅?”
方基仁把手一擺:“老許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當年我隻身去曲阜,沒能求動匡廩生,是你和令尊大人主動陪我去的,那種見義勇為對我來說也是累贅?”
這時許合意也說:“爹,方主席肯帶你,你就去逛逛吧,隻要別把身體累著。”
許景行便點點頭:“那好,叫我去我就去!”
方基仁留許景行父子在家吃過午飯,一輛小轎車就開到了樓下。許合意回律條村去了,許景行則受寵若驚地跟隨方基仁去了曲阜。
路上,方基仁絮絮叨叨地講起了他的經曆。他說,前些年他父親的影子讓他吃盡了苦頭。人家說,什麼狗屁翰林,純粹是一個封建遺老,在孔府教小聖人是為虎作倀。他方基仁幹了一輩子教師,每逢來了運動就挨整。尤其是批林批孔那年頭更是厲害,學生們聽說他們方老師的爹給孔老二的七十七代孫當老師,也怕方老師把封建餘毒教給他們,竟把他堵在教室門外不讓他上課……。說到這裏方基仁唏噓片刻,然後晃著腦袋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他還感慨萬端地告訴許景行:這世上的事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過去在沭東縣誰都不敢提方翰林,如今縣領導卻口口聲聲講,方翰林是沭東縣的光榮與驕傲,是沭東文化源遠流長的標誌。現在不管是官是民,誰都想收集翰林遺墨,有人還特地到民間收購,一幅字敢出幾千塊。不光翰林的字值錢,他的兒子也值了錢,你看我都七老八十了,人家又叫我當了政協副主席,整天拋頭露麵……。許景行一邊聽一邊點頭,心裏也為此等滄桑巨變感慨萬端。
說了一路,等快到曲阜的時候看到一輪紅日西墜,方基仁自言自語道:“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可惜呀,可惜!”許景行不知他是在說自己老了呢,還是另有所指。
進城後到一家賓館報到,接著就吃晚飯。看來方基仁的熟人不少,他在飯廳裏東奔西走地碰杯,直喝得趔趔趄趄醉眼朦朧。等宴席散了許景行把他扶回房間,他倒頭就睡鼾聲如雷。
第二天早飯後,許景行跟著方基仁去開會,隻見一路上彩旗招展人流如潮。進了孔廟看看,裏麵的布置更是氣派。大成殿露台欄杆上綴著紅黃二色綢帶,高高的簷下掛著“一九九五年國際孔子文化節開幕式”的橫幅,院子裏則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坐具。方基仁把許景行領到普通觀眾席上坐下,說他要到貴賓席,說完就去了那邊,與熟人談笑風生。
人越來越多,院裏很快坐得滿滿當當。這時,一行人從殿後走出來,登上了設在露台上的主席台。一個留著背頭的中年人宣布孔子文化節開幕,接著請葉省長致開幕詞。
許景行生來是第一次見省長,便全神貫注地去看去聽。隻見這葉省長個子高高氣度不凡,尤其是講起話來聲若洪鍾極具煽動力。他先講了幾句祝賀的話,接著便講孔子的偉大,講孔子文化在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葉省長還說,我國古代另一位文化巨人老子講過一句話:“死而不亡者壽”。可以說,孔子已經活了兩千五百多年,而且在今後還要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一九八八年一月,有七十四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在巴黎開會,會議結束時他們發表了一個宣言,其中說:如果人類要在二十一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頭兩千五百年,去汲取孔夫子的智慧。……
許景行聽到這裏感到了震動。他隻知道孔夫子是中國人崇敬的聖人,沒想到外國人還這麼重視他呢!他抬頭看看高高的大成殿,景仰之情溢滿了他整個身心。
各方麵的人講完話,主席台撤掉,文藝演出開始了。第一個節目是大型仿古祭孔樂舞。隻見許多身穿古時服裝的人出現在露台上,一部分人操動各種各樣的樂器,奏出古韻十足的曲子,另一部分人則手持長長的雉尾邊舞邊唱:
大哉宣聖,道德尊崇。
維持王化,斯民是宗。
典祀有常,精純並隆。
神其來格,於昭聖容!
偉哉素王,風猷至粹。
垂二千年,斯文不墜。
涓辰惟良,爰修祀事。
沃盥於庭,嚴禮備!
巍乎聖師,道全德隆。
修明五常,垂教無窮。
增崇儒宮,追遺風。
嚴祀申虔,登降有容!
天生聖人,賢於堯舜。
仰之彌高,磨而不磷。
禮成樂備,人和神悅。
祭則受福,率遵無越!
於昭聖能,與天立極。
瞻之洋洋,神其寧止。
豈伊立言,訓經吾國。
煥我文明,典祀千億!
……
接下來,女主持人走上來風趣地問觀眾知不知道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故事,讓大家今天也品一品《韶》樂的滋味。於是,樂器齊奏,美女起舞,真地讓人目迷心醉。
開幕式結束後吃午飯,這節目便成了貴賓們互相打趣的話題。你問我還知不知道肉味,我問你還知不知道肉味,大家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把筷子戳向“魯菜”中有名的一道:肥而不膩的扣肉。
下午是參觀孔府、孔林,許景行還想參加,但他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聽方基仁要回去,隻好帶著遺憾上了車。
路上,許景行說起葉省長講話中提到的諾貝爾獲獎者的巴黎宣言,不由得嘖嘖連聲。不料方基仁卻搖頭一笑。許景行疑疑惑惑地問:“方主席你笑啥?”方基仁說:“這個事情現在有爭議,有人說,人家在巴黎開會根本沒提孔夫子。可是咱們還是這樣講,會上講、報上講,年年講、天天講,也不知到底真不真。”許景行張大了嘴道:“噢,還不一定是真的呀?”方基仁卻又說:“不管巴黎宣言是真是假,但是孔夫子的世界影響是不可否認的。過去有影響,現在有影響,將來還會影響下去!為什麼?因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講秩序,講安定,講統一。你想,人類社會什麼時候能離得了這些?”
這話,讓許景行連連點頭稱是。
回到沭東縣城,在方基仁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許景行便坐著縣政協的小轎車回了律條村。他走到村子中央再沿著大街向南走時,忽然發現南邊少了什麼。仔細一看,原來是村部的辦公室不見了。他早就聽說村裏要拆掉平房建小樓,沒想到現在就拆了。要知道,這房子可不是一般的房子,它是許姓人祖祖輩輩敬仰祭拜的家廟呀!
他加快腳步向那兒走去。走進大院,看見一群人正在許合千的帶領下拆著殘牆斷壁,刨掉的磚石砸得塵煙四起。一種巨大的傷感在許景行的心中迅速生成,他站在那裏長歎一聲,默默地注視著,憑吊著。
拆牆的人們正幹著,其中一人忽然大聲說:“你們來看,這牆縫裏怎麼有紙呢?”別人便停住手走過去。許合千從磚石堆上撿起一個紙團,弄開看上一眼,抬頭見許景行站在那裏,便喊道:“二大爺,你來看看這是寫的啥?”
許景行走過去,接過那張皺皺巴巴快要朽爛了的紙,隻見上麵用工整漂亮的小楷寫著:
許姓三約
一曰孝弟
二曰力田
三曰為善
吾村素多善人不佞特以三條相約自今而往遵此者為順德與眾共獎之反此者為悖德與眾共罰之甚則與眾共逐之凡我同井之人其勉之哉詩曰
一門和氣生千福力種勤耕要及時
惟有善人心最樂神明暗裏自扶持
許景行讀罷,便明白這是過去哪一代族長訂立的村約。他想,怎會在牆縫裏發現它呢,於是便走到牆邊研究。他掰了那牆皮看,竟發現它從裏到外有好多層。他想,可能是在這家廟漫長的曆史上,牆皮日久脫落,族人便用泥糊上一層,再落再糊,以至於形成了這種層層迭迭的樣子。他進而猜想,在牆皮脫落的歲月裏,有人在這屋裏習字或寫些有用的東西,或有意或無意地把紙團塞進了牆縫。
這時,拆牆的人們有的從廢墟裏尋,有的從牆縫裏摳,又找出一些紙團遞到許景行的手裏。他一份份展開看,一邊看一邊長歎:
杆秤緣何十六兩為一斤
古人認為南北鬥星宿主壽。北鬥七星。南鬥七星。加福祿壽三星共十七,為十六兩之製。其中一至三兩即福祿壽三星。因此三星用之最多。倘若賈者少與人一兩即損福。少二兩即傷祿。少三兩則折壽。秤花色白。醒目戒心。
錢本草
錢,味甘,性熱,有毒。偏能駐顏,采澤流潤,善療饑,解困厄之患立驗。能利邦國,汙賢達,畏清廉。貪者服之,以均平為良;如不均平,則冷熱相激,令人霍亂。其藥采無時,采之非理則傷神。此既流行,能召神靈,通鬼氣。如積而不散,則有水火盜賊之災生;如散而不積,則有饑寒困厄之患至。一積一散,不以為珍謂之德,取與合宜為之義,無求非分謂之禮,博施濟眾謂之仁,出不失期謂之信,入不妨已謂之智。以此七術精煉,方為久而服之,令人長壽。若服之非理,則弱誌傷神,切須忌之。
……
人們問,這些紙條上都寫了些什麼。許景行說是祖訓,也就是老祖宗們的教導,都是叫人行善的。許合千將手一揮說:“噢,明白了,大家快幹活吧!”
許景行看著散去的眾人,站在那裏歎道:“唉,你們真明白了嗎?你們不明白呀!”歎過幾聲,一雙老眼便是濕漉漉的了……
找了一趟方主席,許合意把心放下,又繼續抓生產促銷售,讓廠子紅紅火火。但過了一段他打聽一下,沿河上下竟沒有一個廠子被關。他想這是怎麼回事呢?是林縣長不打算真幹,還是舉棋未定?這麼猜度著,那顆心又提到半空懸了起來。
這天下午他正在廠裏轉悠,一個歇白班的青年工人突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說他正在村西種麥子,看見沭河裏又開來摩托艇,幾個人帶著攝像機在倒流河口靠了岸,正往這邊走呢!許合意一聽怒從心頭起,咬牙罵道:“這些江蘇人真想找死呀?”立即招呼工人們跟他出去堵截。集合了部下剛要出門,他還沒忘了保護自己,忙到屋裏摸出一摞在外邊吃飯帶回的餐巾,讓大夥蒙在臉上。於是眾人紛紛將臉捂得隻剩兩個眼睛。看看誰臉上都有“一品香”三個字和電話號碼,效果挺滑稽,幾個年輕人忍不住哼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