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合意他們是在雹子樹下截住那幾個不速之客的。許合意首先掄起手中的棍子說:“快滾回去!不走就揍死你幾個狗日的!”想不到那邊一個大官模樣的人卻不害怕,瞅著他冷笑一下,對身邊人說:“看吧,真是有聲有色呀!”許合意還要進一步靠近,對方一位年輕人用身體護住大官模樣的人喝道:“快住手!你知道這是誰?”許合意聽見年輕人的口音是臨沂腔調,愣一愣問道:“是誰?”年輕人說:“是地區行署吳專員!”
一聽是專員,許合意嚇得差點尿了褲子,他兩腿一軟,“卟嗵”一聲就跪下了:“專員我不知道是你,我當是江蘇人,我該死我該死!”
專員卻沒再責備他,而是說:“起來吧,領我到你的廠子看看。”許合意爬起身,撕掉偽裝扔了棍子,戰戰兢兢領他們往廠裏走。
專員到廠裏轉了一圈,然後說:“年秘書,你給我那水。”跟隨他的年輕人便急忙從包裏掏出一個瓶子。專員接過來,擰開蓋遞到許合意麵前說:“廠長同誌,這水我不要求你喝,你隻聞一聞。”許合意看那水呈醬油狀,不用聞就知道了它的來曆。這時他已不像剛才那麼緊張害怕,便裝癲賣傻,用力抽了幾下鼻子卻說:“沒有味兒呀,比較好聞呀!”他這舉動,把吳專員等幾人都惹笑了。吳專員指點著他說:“真是狡猾狡猾的!”
隨後,吳專員正色道:“你要明白,你辦的這種廠子就是沭河毀掉的直接原因。我們是要發展經濟的,但這種發展決不能以破壞環境、損害他人利益和子孫利益為代價!國務院的死命令不是糊弄人的,你要準備一下,馬上把廠子關掉!”
許合意又向專員跪下了。他哭唧唧地說:“專員,我這廠子還沒掙回本錢呀,你叫我再幹一段行不行?”
吳專員說:“像你這種情況很多。既然是死命令,就沒有商量的餘地!”說完這話,他就領著隨從走了。
許合意看著他們走出大門,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說:“毀了毀了,這回是死定了……”
第二天,鎮上的孫副鎮長與工商所長在許合心的帶領下來到了廠裏。工商所長走進辦公室後二話沒說,就給摘掉了牆上掛的生產執照。許合意急得頭上冒火,結結巴巴地問:“你們這、這是幹啥呢?”所長說:“你問問你哥吧。”許合心便情緒不振地向弟弟道:“昨天鎮上接到縣裏的電話,讓趕快把你這紙廠停了。”許合意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說:“我知道我昨天對專員不夠禮貌,我檢討行不行?我交罰款行不行?再不行,我就去坐一年牢!可再怎麼著也別把廠子給關嘍!”
孫鎮長這時開口了:“老許,這次並不是光關你的廠子。昨晚上縣裏連夜召開了電話會議,要求各級一定要不折不扣落實國務院命令。五千噸以下的無條件地關停;五千噸以上的也要停下,等上了除汙設備再開工。”許合意說:“那我也上淨化設備!”孫鎮長笑道:“你老兄是不明白買那淨化設備要花多少錢,安裝之後開動起來還要花多少錢!”許合意問:“花多少?”工商所長道:“簡單明了地說吧,像你這樣的小廠,這邊生產著把水弄混了,到那邊再用淨化設備把水弄清,總算起來不但不賺錢,還虧!”許合意一聽苦喪著臉說:“那還安它個屁!”
鎮上的兩個官員走後,許合意向哥哥問:“你說怎麼辦?別忘了,你在這裏頭有兩萬塊錢。”許合心煩躁地說:“我怎麼不知道?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咳,去年打算辦廠的時候,咱怎麼沒想到這一步呢!”許合意氣哼哼地說:“反正我不停機器,幹一天算一天。”許合心聽了這話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當天下午,許合意的大舅子來了。這個羊皮販子進門後開門見山,要從廠裏拿出他的五萬塊錢。楊書蘭哭道:“哥,你是入股,這會兒怎麼能往外抽呢?”他哥說:“不抽?再不抽就完了!”許合意瞪著眼道:“怪不得老人說,寧給君子提鞋,不與小人同財。你看我上了熱鏊子,不給撥水還要給添火,真是小人一個!我沒錢給你,你把你妹妹領回去頂賬吧!”大舅子說他不講理,是小人,攥著拳頭就要揍他,許合意則順手舉起一個小板凳與他對峙。楊書蘭見到這情景,用身體與眼淚擋在兩個親人中間,才終於沒讓他們打起來。
等她做好飯菜,兩個男人便一邊喝酒一邊商量這事到底怎麼辦。大舅子一個勁地給妹夫打氣,說聽見兔子叫,還不敢種黃豆啦?你就不停機器,看他們怎麼著!許合意猛地幹一杯酒道:“中,我也是這麼個主意!”
第二天許合意正在廠裏忙活著,哥哥領著柳鎮信用社的汪主任來了。想想自己貸的八萬塊錢還有四萬沒還,知道汪主任來此又沒有好事。他把哥哥扯到院裏小聲說:“你看看你,這幾天一個勁地往這裏領喪門星!”許合心瞪眼道:“你這是什麼話?我不是在村裏當書記嗎?再說,人家貸給你款,不是我去給說合的嗎?”許合意沒話可說,就鼓突嘴去了屋裏。
汪主任果然是為貸款來的。他說,上級布置了,讓小紙廠關門共有四條措施:環保部門負責拆機器;工商部門負責吊銷執照;供電部門負責掐電;信貸部門負責收回貸款。這個廠子是列入了關停名單的,你們說那錢怎麼辦吧。
許合意當然要訴苦,想激發起汪主任的同情心。許合心也給他敲邊鼓,讓汪主任緩一緩。然而弟兄倆的話半句也沒起作用,汪主任還是堅持收貸。他說:上邊講得很明白很嚴肅,分工負責的四個部門,哪個部門工作不力效果不好,就要處分哪個部門的負責人。我不是不同情你們,我是出於無奈呀!
許合意聽他這樣說,跳起身嚷道:“反正要錢沒有,要雞巴一根,你看著辦吧!”說完就拍拍屁股走出了屋子。
汪主任搖搖頭對許合心說:“許書記,你要勸勸你兄弟,可不能這麼意氣用事。這麼著吧,你們再想想辦法。我呢,也給想想。”說完這話,他便走了。
兩天後,許合心又帶人來到了弟弟的廠裏。這一回來的是柳鎮供電站的兩個人。他們沒同許合意講道理,進車間後找到主電機,拉下閘來,就將它拆下用車拉走了。許合意用仇恨的目光送走他們,立即派人到縣城又買了一個,安上後照常生產。
許合意對哥哥說:“就他奶奶的環保沒來了,他們真要拆機器,我就跟他們拚了!”許合心急忙勸阻他:“你可不能胡來!”
這以後,過了十來天沒再來人。打聽一下別的小廠大部分都已關掉,許合意正惶惑不安,這天上午有兩輛小轎車開進廠裏,後邊還跟著一輛吊車和一輛大卡車。首先從轎車上下來的還是村支書許合心,其他人有孫鎮長、汪主任以及環保局的劉科長等等。
見到這個陣勢,許合意站在那裏早已臉色焦黃。汪主任走近他說:“許廠長你不要緊張,我們把事情給你處理得完美無缺了!”許合意不知這話什麼意思,隻是愣愣地瞅他。他哥哥解釋道:“是這麼回事,經過汪主任聯係,孫鎮長協調,鎮辦造紙廠決定買你這台紙機,機器錢給信用社頂貸款。”許合意問:“鎮上出多少錢?”汪主任說:“正是你欠我的數目。”許合意馬上瞪著眼大叫:“才四萬?賠上一半?這是殺我呀!我不賣我不賣!”
劉科長走過來說:“老許,這種結果已經很好啦!現在小廠大批關停,我們沒收了許多紙機都沒人要,差不多成了廢鐵。鎮上能給你找地方賣掉,錢雖然少一點也是求之不得的。”許合心也勸弟弟:“行啦,就這麼著吧。”但是許合意仍然不答應,口口聲聲叫著“不賣不賣”。
這時,孫鎮長在那邊皺起眉頭道:“還跟他羅嗦什麼?動手!”
他的話音剛落,吊車便轟轟大響著開向了車間。劉科長去把電閘一扳,機器聲戛然而止,大家接著圍到那裏看怎樣往外吊紙機。好在這個車間是用石棉瓦蓋起的,許合心讓幾個工人上去掀掉幾片,好讓吊車作業。
屋頂很快拆開,吊車長臂上的大鐵鉤也垂到了車間內。不料就在這時,剛才不知到那裏去了的許合意突然出現在機器旁邊,瘋了一般揮舞著一隻打火機喊:“看誰敢動機器?不怕死的就上來!”大家一看都扭頭向外跑去。原來,這家夥腰裏綁了好幾捆炸藥!
縣、鎮兩級來人都傻了眼,慌忙聚到一起商量怎麼辦。孫鎮長讓許合心去作解勸,許合心便走進車間向弟弟說:“合意你不要鑽牛角,快把炸藥扔了!”許合意跳著說:“我就不扔,反正我活不成了!你們不叫我活,我就跟你們同歸於盡!”許合心接著再勸,但是好話孬話說盡,弟弟仍在那裏歇斯底裏地叫喊。他慢慢靠近弟弟,想把他抱住,但弟弟一手舉起打火機一手攥著導火線說:“你再往這走?再走我就點火了!”
許合心隻好帶著一臉無奈退了出來。他對上邊來人說:“你們也去勸勸,我去叫我爹來!”孫鎮長聽了這話,立即讓他的司機開車。
外人的勸說更不見效。尤其是劉科長剛剛置喙,許合意就把他嫖娼的老底給揭了出來,罵這家夥喝了他的血又來要他的命。科長大人羞得臉成了猴兒腚,連叫幾聲“你造謠”,接著躲到吊車後邊去了。
這時轎車開了回來,許景行在大兒子的攙扶下從車上下來,氣喘籲籲地對孫鎮長等人說:“孩子不聽話,給你們添麻煩了。”然後,他讓眾人離得遠一些,自己進了車間。
許合意還站在那裏大瞪著兩眼。許景行看了兒子片刻,接著徑直向他身邊走去。許合意一邊後退一邊說:“你別過來!你別過來!”許景行不說話,還是一步步往前走,直到把兒子逼到機器上。這時他一把抓住兒子,抖著胡子說:“你點呀,你點呀!你要想死的話我陪著你!”許合意把手裏的打火機一扔,跪倒在地,抱住爹的雙腿大哭道:“爹,他們是要我的命呀!是傷天理呀!……”
許景行此刻也是老淚縱橫。他抖著手解下兒子腰間的東西,把他拖到院裏,隨即向遠遠躲著的一幫人揮揮手:“快來吊吧!”
孫鎮長、汪主任等人都跑過來,握著老人的手連聲道謝。許合意“吱吱”地咬著牙罵:“謝你娘個×!”接著他又大哭起來:“傷天理呀!傷天理呀!……”
上級來人拉著機器走了,許合心也把弟弟拖回了家。許景行卻沒有回村,他沿著倒流河堤踽踽獨行,一直走到了秋色濃重的沭河灘上。
來到一片枯黃的茅草地上,他軟遝遝地坐下了。看著麵前這條從遠方、從亙古流過來的大河,如今已經腥臭難聞的大河,幾滴老淚從他的眼角流下,慢慢洇遍了臉上的條條皺紋。
“傷天理呀!傷天理呀!……”兒子的哭喊聲又響在他的耳邊。
天理。天理。
許景行想,千百年來,祖祖輩輩,這個詞兒一直有人喊著。那麼,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天理呢?
天者,理也;理者,天也。天分五行金木水火土,理有五常仁義禮智信……這是前人說的。
那麼今天呢?關了紙廠,二兒子說是傷天理。下遊的人遭了汙染,也說是傷天理。那麼天理何在?天理怎講?
許景行痛苦地思索著,久久地考慮著,突然,一個理念躍上了他的心頭:
真正的天理,應該是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另外,還有人們內心的和諧。
對不對?我這樣想對不對?
突然,天空中響起一陣雁叫,似在回答著他的問詢。許景行抬頭看看那一行南飛的歸雁,心中生出難以形容的感動。
但他卻又覺出了那雁聲的單薄。想一想,這秋日長空裏的雁陣,如今是一年比一年更少了。
雁過寒潭。雁去無蹤。
老人那追尋著的目光裏,流露出深深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