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四章(1 / 3)

第三卷 第二十四章

一九九六年的春夏之交,經常光顧沭河一帶的那位雹子老爺第一次遇上了克星。

雖然這幾年務工經商的越來越多,專業的種田人越來越少,但那一顆顆與生俱來的莊戶心不是輕易就能泯滅的。他們不管還種地不種地,都仍然相信一句農諺所揭示的真理:“莊稼地裏不打糧,百樣買賣停了行”。因此,像往年這個季節一樣,律條村的絕大多數人看著滿坡的青苗和正在抽穗揚花的麥子,依然頻頻看天,擔心著冰雹天氣的有無。

這天中午突然又悶又熱,天空白蒙蒙地很不明徹,接著西北方向就升起了大片黑雲。許多人都說:“這個天懸乎。”隨之密切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過了不大一會兒,那黑雲便長高了許多,且上白下黑帶了黃邊。與此同時,連續不斷的“推磨雷”也由弱到強響了起來。許多人說:“毀了,這場雹子是下定了!”有些人還來到村東公路邊,坐到樹蔭下或店鋪裏,打算觀看雹子老爺與雹子樹的又一次媾合。

人們此刻看出了那棵奇樹的激動。她有心色暗變,無風枝自搖:奔突於全身的血液讓樹皮綠得發亮,向天空伸出的枝條像數百隻滿帶渴望的纖纖玉手。

應著她的召喚,那雹雲且高且近,雲垛中的閃電也明滅可見。在“嗚嚕嗚嚕”的雷聲中,這時突然迸出“咚!咚!”十來聲響亮。有人說:“這打的是什麼雷?”有人則搖頭道:“不像雷,像打炮。”

又過了一刻鍾,從北邊公路上開來一輛小卡車,到了雹子樹邊突然停住,“嗖嗖”地回過頭來停靠在路邊。人們看到,這卡車的車鬥裏豎著一個比人還高的架子,架子上放著一排閃亮的長筒狀物件。而車鬥上的三個人,此時正手忙腳亂地操縱著那一排長筒昂首向天。

利索看了一拍大腿道:“啊呀,這是火箭炮,要用它打雹子老爺呀!”人們便記起三十年前柳鎮駐軍的那一次冒險。都說他們是哪一部分?怎敢再來胡鬧?一些大膽的人急忙跑了過去。

剛圍到車邊,司機卻跳下來向他們說:“離遠點!離遠點!”有人問他們是哪裏來的,怎麼敢打雹子老爺。那司機將眼一瞪:“什麼雹子老爺?等一會你們看看,到底有沒有那玩意兒!”在離卡車百多米處站定,有人就問司機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司機說,他們正做的事情叫作人工消雹,就是用火箭炮把消雹彈打上去,讓雹子下不成。那消雹彈裏裝的是碘化銀,到雲層裏一炸,雹子就化成雨了。他還說,這項科技成果早就有了,不過沒有普及。咱縣因為沒有錢,一直沒用,今年縣長下決心要為農民為實事,給氣象局撥了四十萬專款,讓他們組建了消雹炮隊。這炮隊成立後天天觀測著天氣,一旦發現雹雲就馬上出動。今天看到要下冰雹,三輛炮車在它常走的路線上安了三個點,剛才前兩個點已經開了炮,現在再到這裏轟它一家夥。

人們聽明白後都驚奇萬分,紛紛瞪大眼睛去看那車上的火箭炮。

說話間那雹雲更高更近。但與以往人們見過的不同,它顯得邊緣不清層次不明甚至有些紊亂。司機指著天上對人們說:看見了嗎?頭兩陣炮已經把它打糊塗啦!──嗬,快看,咱們也放啦!

卡車上的幾個人果然已跳了下來。其中一人按動手中的小黑盒子,炮架立即向天空噴出了一道道火光,緊接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便在雲中響了起來。待那些火箭全部放完,雲至當空,大雨傾盆,人們紛紛躲進店鋪,接著回頭去看地上是否有白球蹦達。

那東西不是沒有,但零零星星不成氣候。不光極少,即便有那麼幾個也是又小又碎,落在地上轉瞬即化。過了幾分鍾,連這種小而碎的也沒有了。大家興高彩烈地跑到門外去,一邊感受著純粹的雨水一邊說:“還是科學技術好呀!還是科學技術的威力大呀!”

這麼歡呼一陣,許多人又跑到卡車那裏,向消雹炮隊的人連聲道謝。炮隊的人笑著向他們招招手,發動汽車凱旋回城。

這時雨也小了許多,西北天上已重現藍色。人們看看那棵空等了一場的雹子樹,惻隱之心又悄然而生。有人走到樹下,捶著樹身歎道:“唉,攆走雹子老爺,恣了俺們可苦了你喲!”

雹子樹沉默無言,隻有眼淚一般的水滴從枝條上潸潸落下。

幾天後,這棵樹顯出了曆史上沒未有過的怪狀:她大部分枝條光禿依舊,隻有個別地方長出了葉子,這裏一撮,那裏幾片。整棵樹非死非活,破敗醜陋。

雹子樹沒能如期發芽長葉,可是許合意的心中卻有一棵樹一天比一天茁壯而高大。

那棵樹是仇恨,是嫉妒。

造紙廠被強行關閉後,他蹲在家裏隻喝酒不吃飯,從早到晚醉裏咣當地罵人。他罵的對象十分寬泛,從“蘇北獨行俠”到縣環保局的劉科長,從國務院到村兩委。就在他罵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他大舅子帶著卡車去了廠裏,把鍋爐、電機、沒賣出的成品紙和沒燒完的煤炭統統弄到了車上。弄完這些,他在廠裏轉了一圈,發現水泥池裏還有一些沒成為紙的草漿,立即找了一些塑料袋把它們也裝上,說可以賣給其他造紙廠。許合意得到許景從老漢的報告,於是那個羊皮販子又成了他痛罵的重點對象。他罵大舅子長了狼心狗肺,咒他死不出好死。楊書蘭知道哥哥的做法也是出於無奈:他弄的這些東西多說值個萬把塊錢,可他投進廠裏的是五萬呀!他想為哥說話又不敢,想勸丈夫又不好勸,隻好躲到別的屋裏一個勁地哭。

許合心來勸過弟弟,說你不用愁:我那兩萬先不要你的,你還欠別人多少?最多三萬。另找條門路好好幹,幾年就翻過身了。楊書蘭聽罷這話也覺得有了希望,說:你聽咱哥的,別再怨天恨地了,廠子不是有地方嗎?咱再幹老本行,養雞養鴨,再種些蘑菇,一年也能掙個幾萬吧?

然而許合意不聽他們說的,還是罵關他廠子的那些人,說自己剛開出的一條大路叫他們給堵死了。罵完外人又罵哥哥,說他喪了良心,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不幫,倒幫著外人來欺負他。許合心見他不講理,氣得轉身走掉,以後很長時間沒再踏上弟弟的門檻。

許景行老兩口也惦記二兒子,在廠子關掉後的最初幾天裏來過多次。許景行反複向二兒子講明道理,其中也把他在沭河灘上關於天理的思考結果講給他聽。但許合意拿爹的話不當耳旁風,隻是一口咬定,是那麼多人合夥害了他,別人都欠了他的。玉蓮老太講不出太多的道理,她能做的是陪兒子掉眼淚,勸兒子想開一些,再就是親自做飯讓兒子吃。但許合意絲毫不為之所動,還是直著脖子罵人。許景行讓他氣壞了,用巴掌扇過他幾回,可是兒子不通情理依然故我。再後來,許景行氣得也不去了,對老伴說:他愛咋著咋著,就是死了咱也不管!

玉蓮老太到底心軟,還是常到二兒子那裏看望,看過之後便向老頭報告情況。這一次說兒子還是老樣子,再一次說兒子還是老樣子。不料又一次去後,她回來慌慌地向老伴道:“毀啦,包產他爹變了樣子啦!”許景行問變成了什麼樣子,玉蓮老太說:“成了白毛老頭啦!”許景行瞪大眼睛問:“什麼?”玉蓮老太哭著告訴他,她上幾回沒注意,今天到那裏看看,他的頭發差不多全白了!玉蓮老太太嗚嗚咽咽道:“你說這還了得?他才四十出頭呀!過去有人說愁就能把頭愁白了,我還不信,這一回真信了……”

兒子是自己親生的,聽了老伴講的情景,許景行忍不住去看了看。他走進合意家中,看見兒子背對門口躺在床上,枕上放著的果然是個白毛葫蘆,他的一雙老眼便立即濕了。

他走過去把兒子喊醒,又教導了他一番,讓他振作精神爬起來,不要這麼窩囊下去。可是兒子把他那白毛腦殼搖得像個貨郎鼓,口口聲聲說完了完了,什麼都完了。這種態度又把當爹的激怒了,許景行把他的那份憐愛之心收起,強忍住胸骨的疼痛離開了這裏。

此後,許合意很少再出門,整天悶在家裏。許多人直到過年串門時才見到他,都為他的一頭白發感到吃驚。

到了春天應該種地了,許合意沒有了工廠不能不去給妻子幫忙,於是強打精神,把他的一顆白頭展示在陽光燦爛的田野裏。

然而就在這幾天裏,許合意時常停住手中的活路佇立著,久久地向東邊的野貓山望去。風將他的白發吹得蓬蓬亂亂,他卻渾然不覺。

他在想一件事情:去年這個時候,那個狗日的許合習耍弄花招,從打了寺裏找水源,輕而易舉地就賺去了一大筆錢。合同規定,如果能保質保量地供水,一年後村裏就得把沒付的四萬塊錢付清。掐指算一算,這筆錢他快拿到手了。

日他奶奶,這四萬塊其實就是摳了我的,我許合意的呀!

一股強烈的嫉恨,像烈火一般熊熊燃燒在他的心間。這天傍晚他在山腳下種完另一塊地,讓妻子先回家,自己借著暮色的掩護去了打了寺舊址。

經曆了幾十年的變遷,如今野貓山前除了山崖上那塊巨大的懸石,除了那口已經用水泥和石塊封起來的井,就再也找不到曾經存在過寺廟的證據了。這裏有的,隻是亂石與荒草以及隱身其間的各色昆蟲。

許合意走到那裏,跳到井的上麵狠狠跺了幾腳,然後就低下那顆白花花的腦袋思忖起來。等到把頭重新抬起,他開始向往日作為打了寺後壁的山崖打量。最後,他向東北方向的一個石壁定定地瞅了片刻,便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去。

那是一條與地麵垂直的石縫,外麵有三四指寬,越往裏越窄,還濕漉漉地生著一些苔蘚。再仰頭看看,石縫的最高處,竟還長出一棵野杜鵑,此時開了十來朵花紅豔得很。

許合意站在那裏琢磨了一會兒,認定這兒就是水脈:有一股旺旺的水從這山體裏流出,經過這石縫的深處,最後流到了那邊井裏成為許合習的財源。如果把這水脈切斷,也就等於切斷了那份合同的粗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