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七月底,憔悴不堪的雹子樹邊突然發生了一次車災人禍。
那天從南邊來了一輛拉貨的大卡車,它走著走著,卻有一輛小轎車從後麵飛馳而來並要超車。大車司機把它讓過去之後,剛打一打方向盤回到路中間,沒料到前邊的小轎車在臨近雹子樹時,突然一亮尾燈急劇減速。大車司機措手不及,就在眼看要撞上轎車時一扭方向盤一踏刹閘,車便一下子翻了,車上的貨物散落一地。
這時正是人們吃過早飯下地或上工的時候,一輛大卡車的顛覆自然引得許多人跑來圍觀。司機帶著一臉驚慌從駕駛室裏爬出來,活動一下手腳發現自己身上沒傷,便去找前邊那輛轎車。然而那轎車已經無影無蹤,氣得他跳著腳大罵。利索這時也到了這裏,聽司機說了事情經過,便說,車上的人一定是個嫖客,他知道雹子樹葉的妙處,走到這裏忍不住要走慢一點看看,結果讓後邊這輛大車倒黴了。利索分析罷,有些圍觀的本村人都說此言有理。那司機便不解地問:這樹葉有什麼用處?哎,它的葉子怎麼隻有這麼一點點?
他還沒等到有人給他解釋,忽聽身後出現異常動靜。回頭一看,原來有兩個人抱了他拉的電飯鍋往村裏飛跑。他急忙喊:“別給我拿!別給我拿!”然而二人哪裏肯聽?一人抱一個畫著電飯鍋圖案的方形紙箱連頭也不回。車邊的人受到二位先行者的啟發,也紛紛抱了紙箱往家走。有人覺得抱一個不過癮,還一下子抱上兩個,挺著肚子的跑相十分滑稽。大車司機急得額上冒汗,張著兩臂左阻右攔卻無濟於事,隻好“卟嗵”一聲跪在地上哀告:“爺爺奶奶!親爺爺親奶奶!你們行行好,別給我拿啦!別給我拿啦!”
見他做出這等姿態,有人住了手,有人還是照拿不誤。更可怕的是,村裏有些本來沒出門的人得到消息,竟也跑出來幹這勾當。大車司機眼看貨物三停去了一停,直急得淚水橫飛。
利索與另外幾個村民沒取這種不義之財,隻是站在那裏旁觀。後來見拿鍋的越來越多,他小聲嘟噥一句:“這像什麼話?”接著跑回店裏打電話報告了許合心。許合心扔下電話立即趕來,才製止了這一場罕見的趁火打劫。
大車司機得知他是村支書,便流著眼淚向他講了事情經過。許合心握著他的手沉痛地說:“很對不起,我一定盡最大努力,把你的貨找回來!”說完這話,他立即回到村部新建起不久的辦公樓上,開動廣播喇叭,用嚴厲的腔調向全村講了適才在公路上發生的事情,說這是律條村從來沒有過的恥辱。他要求,凡是拿了電飯鍋的要趕快送回去,送回去便不再追究;若拒不送還被查出來,一個鍋罰三百塊錢!
過了一會兒,便陸續有人讓孩子抱著鍋送到了雹子樹下。然而等到中午,再沒有送鍋的前來,司機數數還缺二十多個。這時他已打電話從柳鎮請來吊車把卡車扶起,便對許合心說:“算了吧,我自認倒黴。”接著就讓人幫忙裝好車,離開了這裏。
下午,許合心召開村兩委會議商量這事,主張好好查一查,誰如果拿了人家的鍋沒交就予以處罰。但許合千等幾位幹部態度不積極,說那輛外地車已經走了,就沒有必要費心勞神查下去,都是本村人,查到誰的頭上都不好看。許合心說:咱們村出了這種事,整體形象更不好看!查,堅決查!許合千說:你想查就查吧。不過查不徹底的。
會後,許合心在村裏設了檢舉箱,同時還帶人走訪調查。這麼雙管齊下,也找到了一些線索,先後罰了十來戶人家。然而另外十來隻鍋,任憑怎樣用力也查不到下落,他隻好恨恨作罷。
過了一些日子,誰也沒想到身為村幹部的榮榮也出了問題。
事情是在律條村一些婦女去鎮上作例行檢查的那天暴露的。秋收大忙之前,柳鎮計劃生育辦公室為了防止某些女人肚子出現不應有的發芽現象,讓各村把戴節育環的婦女集合起來到鎮上檢查一次。這天律條村幾十個年輕女人讓榮榮帶到鎮計生辦,便一個接一個地走進屋裏透視。掌機器的是一個小夥子,他手拿名單,將女人一個個叫到麵前,借愛克斯光線的幫助查看女人肚裏那個金屬圓環是否還在。其實敢到機器空檔裏站著的一般都沒有問題,所以這種檢查速度很快,女人們進進出出像魚群一樣。不料查到律條村的第十二名,小夥子卻看出了蹊蹺:她戴的環不知怎的竟像鍾擺一樣來回晃悠。他給身邊一位女工作人員使個眼色,女工作人員便把受檢者帶到了裏屋。扯下她的褲子看看,女工作人員忍不住笑了:原來那女人的環不是在肚子裏,而是用一根毛線吊在肚皮上。女工作人員把計生辦主任叫來,主任聲色俱厲地問她的環是何時弄出來的,這女人卻答非所問,黃著一張小臉說:“俺不敢貼膏藥,俺不敢貼膏藥。”主任一聽這話裏有道道,便開始追問,這一問問出了律條村的一個大秘密:今天這村來的婦女中,還有一些肚裏無環。環在哪裏?用傷濕止痛膏貼在小腹上。這出喜劇的導演是婦女主任許榮榮,她前些天帶著南鄉她的表嫂,悄悄找到村裏一些戴環的婦女,問她們願不願取出環來多生孩子,如果願意,她表嫂就會這技術。婦女們聽了這話喜從天降,立馬上床脫褲子任她收拾。臨走時,榮榮卻向空了肚子的人要八百塊錢,並囑咐她千萬別說出去。到了例行檢查,這些婦女正愁著怎麼過關,榮榮卻拿著節育環與膏藥來到她家,準確地把環固定在女人子宮外的肚皮上。不料到了這個女人家裏,女人卻說她不能貼膏藥,一貼就爛皮,榮榮隻好給她用了這麼一個“吊”的辦法……
計生辦主任聽後大吃一驚,急忙命令律條村的婦女誰也不準走,統統再查一遍。這次複查沒用機器,隻是讓她們一個個解開褲子看,結果是有八名婦女的環粘在肚皮上。計生辦主任大怒,讓人到院裏找許榮榮,可是找遍大院也沒見她的影子,看樣子是跑了。主任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先找鎮長去!說完就急匆匆去了鎮政府。
許合心是在下午鎮紀委書記和計生辦主任來到村裏才知道這事的。他聽了他們講的情況感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相信了之後也為這女人的行為感到氣憤。他立場鮮明地表態道:“如果這事屬實,該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
坐了片刻,二位鎮幹部便讓他帶著找榮榮談話。到了她家,榮榮正在堂屋裏呆呆地坐著。一見這幾人的麵,她瞪起那雙仍很美麗的眼睛愣了一下,隨即把臉一捂大哭道:“我糊塗了,我該死!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隻想著弄錢,好叫閨女上大學……”
接下來,榮榮把她做的事情全交代了,末了說:“我犯了大錯,我把錢退賠給人家。另外你們撤我的職吧,開除我的黨籍吧!”
他們走出榮榮的家時,劉二妮與幾個基督徒一起從街西頭走來了,看來她們剛從河西作完禮拜。此刻她們回到村裏還保持著精神的高度亢奮,一邊走一邊響亮地唱著:“抬頭看一看,世界真危險:人心生詭詐,犯罪比蜜甜。你要不悔改,災禍怎難免?!……”
五天後的一個晚上,律條村黨支部召開全體黨員大會,討論許榮榮犯下的錯誤及處理意見。鑒於她認錯態度好,並把自己得的四千塊錢全部作了退賠,黨員們一致同意給予她留黨察看二年的處分。
許景行經過一個夏天的休養,已經能夠拄著拐棍走動,這次會議也來參加了。許多年來他不參加村民會,但黨員會每次必到,他說組織裏的事情馬虎不得。等這次會議形成了對榮榮的處分決定,他開口道:“我說兩句。大夥知道,這些年來我開會一般不發言,這次我憋不住了。”
接著,他就從榮榮犯的錯誤講起,講到了他的二兒子許合意,講到了他的哥哥許景言,講到了前幾天的劫車事件,講到了這幾年來村裏發生的那些不該發生的事情……最後,他還講到了莠草試驗。講完這些,他痛心疾首地說:“咱們一定要明白,光抓經濟不抓思想,早晚是要出大亂子的!……”
在他講話的過程中,許合心低著頭若有所思。有些人則心不在焉打起哈欠。老黨員許三黑聽著聽著,竟然嘻嘻笑道:“二哥,你是不是又要領著大夥鬥私批修?”這話一出口,立即引起了一片笑聲。
許景行突然讓這話噎住,老臉上頓時掛滿了難堪。他低下那顆白發蒼蒼的腦袋思忖片刻,又對眾人說:“我知道當年那種做法太過火,不抓生產,一個勁地整治人心,最後……”他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因為他想起了他的閨女大梗,胸骨疼得如錐紮一般。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沭河兩岸的人們或按季節的規定在地裏忙著,或按市場的規定在廠裏店裏忙著,突然聽見雷聲響起,望西北天上一瞧,原來那裏有大片黑雲高高垛起,是要來雨了。
那雲走得很快,轉眼間已到頭頂。緊接著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秋天下雷雨本來稀罕,可是等這雨下起之後人們更是吃驚:它竟然帶了雹子!望著滿地“卟嗵嗵”亂蹦的那些白蛋蛋,許多人都說:“真他娘的怪,快過九重陽了,怎麼又下起了雹子?”
有人便搖頭道:“看來,有了防雹火箭,也是防不勝防嗬!”
人們當然沒忘了雹子老爺來這裏的目的。公路邊的店鋪裏聚集了許多躲雨的人,他們都伸出頭去看那棵奇樹。
此時雹子下得正猛。他們看見,在這從天而降的打擊與摧殘下,那棵樹讓每個枝條都搖搖擺擺,似舞蹈,似歌唱,似在表達她的無限快樂與淋漓歡欣……
1997年5月至1998年5月於日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