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先生素描(二)
一
今天我決定放下所有的事情重寫這篇文章,還是用原來素描的方式,而舍棄以前不斷知識化的敘述,還是用我的感覺來寫片段的素描。《謝冕先生素描》(一),用在謝先生的散文集《紅樓鍾聲燕園柳裏》作為代序,學生為老師的書寫序是謝門的傳統,當年謝先生的重要著作是大師兄黃子平寫的序。
這是一篇寫了又寫的文章,不停地被催促,閻純德老師總是溫柔敦厚地電我,我總是不斷地被各種事情侵占,打擾,分隔,原來文章結構被破壞得支離破碎,我自己也被分隔成一個言不及義無法履行諾言的人,尤其是對我導師謝冕先生,我感到了無言的壓力,這樣的壓力在這個冬天顯得尤其讓人難受。
本來這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為謝冕先生編選一本散文選,是我的夙願,先生也希望我能來做這件事,正好有了閻純德老師和長春出版社的好意,自然就是天作之合了。我領受這份美意時帶著自己質樸的感情,就像十幾年前從山東來北大求學的那個小心翼冀又意氣風發的小女生,我好像又回到了1995年的北大,回到暢春園,回到未名湖畔,回到先生每周一次的“批評家周末”。五院的紫藤花剛剛如薄霧一樣初開,先生的笑聲把花瓣震得在春風裏搖免。
散文集編選好了,叫《咖啡或者茶》,這是用先生一篇文章做的書名。他把人生分了兩個境界,咖啡境界或者茶的境界,現實的或者浪漫的,他善於在極短的文字裏表達自己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藝術的卻是哲學的。其實,他的人生境界比這要闊大得多,豐富得多,不僅是咖啡或者茶,而是咖啡和茶,紅酒,白酒,雞尾酒,人生各種不同的層麵都在他那裏有所折射融合,隻要是美的,合乎人性的,帶來愉悅和歡欣的,他都喜歡。
其實,編選謝先生散文集的過程中,我才感覺他文章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恰恰應了那句著名的話“文如其人”。我還有一個觀點就是,在文章這件事情上一個人的境界有多大,文章的境界就有多大。縱觀一個人的文章是絲毫做不得假的,尤其是散文這種文體,一下子可以看到底的。謝冕先生散文的多樣性和豐富性讓子誠先生寫信,希望能獲得幫助,洪老師回信說:
謝老師的文章大多質量都很平均,選擇有時候有點為難。總的說,能增加一點“沉重”的東東較好:因為他不僅是林語堂,也還可能是魯迅;雖然他自己在極力向林語堂轉化。
“林語堂化”或者“魯迅化”,還有沒有“梁實秋化”或者其他的什麼?也許在他文章裏都有影子,僅僅也就是影子,他更多的是他自己,可以用“謝冕體”來描述他的文章。一種文體會因為一個寫作者而獲得重新的認識和發現,我這裏要說的是謝冕先生和他的散文。
編選一本能代表“謝冕體”的謝冕散文集有些難度,這個難度來自於謝冕先生的散文自成一體,同時又富有無限多麵的旨趣,這都意味著很難以一種標準來編選他的文章。本來我以為自己對謝先生的文章已經很了解了,但是,在重讀他的散文時,我又一次獲得了新鮮的體驗,再次感覺文章與人的氣息、性情、境界內在的關聯。
“謝冕體”的關鍵詞是:大氣磅礴,情緒飽滿,詞采繁茂,詩意盤然。不管是短文小品,或是鴻篇巨製,他都駕馭輕鬆自如,他是用詩人的感覺來寫文章。
有的人寫詩生活中卻是一個俗人。
有的人不寫詩生活中卻是一個詩人。
謝冕先生就是生活中的詩人,他的內心深處時刻萌發著西湖的春天。
二
謝冕先生生於1932年,80歲的人了,比我們都年輕氣盛。除了他頭發比我們白些,他走得比我們快,笑聲比我們響,皮膚比我們舒展,眼睛比我們透亮,心比我們年輕,我們都是一些未老先衰的人,謝先生卻是盛唐氣象,少年精神,他的心裏永遠昂揚著詩意,他是北大精神的繼承者和發揚者。
謝老師很少寫字,也不題字,跟他求字比什麼都難,我知道他有許多知名人士的墨寶,包括於右任先生的.墨寶,他對書法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我隻看到他寫過兩幅字。一幅是給為了理想在北大求學的師姐陳順馨:“無悔青春”。一幅是給成功攀登珠峰的師兄黃怒波:“絕頂”。謝先生的書法如同他的人,氣質不俗,不拘一格。我們問他要字,他就大笑:“我的字那麼臭,怎麼好意思呢?”他好像羞於示人,其實是一種回避,他給的人是他對於精神的一種表達,他看重的是對人生極哭彙況介四小‘僻坦本。
我經常想自己能活到80歲會怎麼樣,謝先生超越年齡的詩人氣度讓人還是有些向往,時人生,時將來。他的悲苦喜樂人生裏有那麼多醇厚的人生經驗,從容地融化到他的文字裏。我不忍心觸及他的悲哀,他的大悲哀,那是一種肝膽俱裂的悲哀,他度過去了。那個冬天,他每天坐著公共汽車從郊區到朝陽醫院,路有多長,他的哀愁就有多長,早出晚歸,一個近80歲的人穿越城市的擁擠哀愁,他要9伴唯一的兒子度過最後的日子,那是一個無法測量的悲哀。天不亮他就上路,天黑了他回來,悲哀比冬天淒苦漫長,他知道生命的不可挽回。他的兒子謝閱,一個出色的外科大夫還是先於他走了。第二天我的師兄韓毓海給我電話,我們跟翟曉光一起去看望這對相依為命的老人,那時,我就想我們這些學生都是您的兒女。謝閱三周年,我跟師兄孫民樂、劉聖宇陪著導師、師母、兒媳婦、孫女一起去看謝閱。後來先生寫了《天壽山安魂曲》,也收在這個集子裏了。經曆了人生的大悲哀後,謝先生又開始了堅韌的生活。他是怎麼度過那些悲哀的日子,怎麼把悲傷清理儲存到人生的經驗庫裏,我不得而知,我隻看到他的臉色從暗淡的灰色慢慢恢複到了亮色,他又開始寫作,開會,接待各式各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