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邊的雲彩(3 / 3)

他是雲遊去了,雲遊而不知歸!

對插花評比的結果,我們懷有信心。然而,我們失望了。我們沒有得到“專業”的評委獎,而這原是我們的願望。這也難怪,評委們也許知道徐誌摩,也許竟還不知;即使知道了,他們又何嚐知道《雲遊》;反過來說,他們即使知道《雲遊》,又怎能知道我們此刻那讓心靈疼痛的懷念和敬意?我們的“落選”是注定的!

2007年9月26-27日記於浙江海寧一嘉善,2007年11月14日作於北京昌平

紹興的感動

都說這裏是水鄉,都說山陰道上有望不盡的風景:烏篷船、小氈帽、鶯飛草長的三月、迷蒙煙雨中的樓台、江南女子的綽約多姿。滿眼風光我似未見,紹興卻以我始料不及的恢弘,向我昭示它的博大和富有。

這不是一座僅供觀光的風景佳好的城市。城市的心髒至今尚在跳動的那些曆史精靈,無時無刻不在引發我們一些莊嚴的思緒。蘇杭式的婉約多姿此刻變得不重要了。我穿越紹興的古老街巷,漫步在它美麗的水濱山崖,撲麵而來的諸形諸景,讓人想起的卻是超乎它們自然景觀所提供的啟示。

在近代中國結束和現代中國開始的時代,紹興在這一曆史轉型期送出了一位偉大女性。和暢堂二十三號是秋瑾的誕生地,軒亭口則是她的就義處。這位中國女兒的鮮血至今還傳達著上一個世紀黃昏和這個世紀黎明時節的壯烈和悲涼。三味書屋和百草園讓人記起那位向著無邊的曆史暗黑憤激抗爭的孤獨者。這顆不寧的靈魂不論後來以至今日受到如何的扭曲和淩辱,但始終顯示著堅忍和嚴峻的性格光輝,向我們,向悠悠的後世。

然而紹興傳達的並非一味讓人嚴肅的話題。進人沈園,依然是一股纏綿的淒清向人襲來。那一場發生在數百年前的愛情悲劇,地老天荒的戀情以及他年重會的無言哀傷,依然在我們心中激起震撼心靈的情感風暴。陸遊當然有他的鐵馬金戈的豪壯,但一曲《釵頭鳳》卻傳達了萬古不泯的悲懷,有趣的是青藤書屋,這裏曾住著一位行為灑脫而又才氣橫溢的人。不安分的靈魂、驚人的才華和機智,以至於仿佛今日還飄蕩著他豁達的笑聲。

要是把上述幾個古代和近、現代的人物放在一起觀察,我們便發現紹興給予我們震動的緣由。它們慷慨偉烈與周納深重無論如何是動人的,但它同時擁有的纏綿感傷和調倪風流,同樣是那樣久遠得動人心弦。紹興的包容性和闊大胸襟顯示了中國文化的真質。江南的婉約溫情之中又同時擁有博大深厚,紹興在這樣奇詭之中顯示它的魅力。

這裏我們還沒有說到飄逸清俊的蘭亭。曲水流筋的千古佳話,墨華亭池散發的古樸清幽的情致,那位書法大師的輝煌也與這座城市的名字聯係在一起。要是我們步出紹興東南數裏之遙,再參渴一下背倚崇戀的大禹陵,那裏的宏大氛勢,一下子把這座城市的曆史推向了遠古的深沉。

至此,紹興的話題,還沒有完,我們來不及前去尋覓五四時代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足跡。這位以北大為基地不懷偏見地把各學派人物吸引到自己周圍的導師,他的不拘一格的兼容並包精神也是紹興這座古城精神的自然呈現。蔡元培不過是以他自有的方式加以強調而已。

為了答謝紹興給我的啟示,在鹹亨酒店我以北方飲啤酒方式豪飲花雕。在座的主人和朋友那時也許不會理解我的心情。在紹興,我有始料不及的感動。

敦煌詩旅

——《敦煌詩選》序

古絲綢之路的出發地應該是長安。從長安透迄西行,漸行漸遠,便進了西域。當人們離開美輪美灸的都城長安,回望憧關,霸陵柳色青青,正是離人傷別時節。由此一路行去,過了鹹陽,都城已是遙遠,秋風渭水,長安一片月華,都已成夢中情景。過千載傷心地的馬鬼坡,此後次第是周至、武功、扶風、鳳翔,沿途灑落的都是唐詩的聲韻和色澤。八百裏秦川是一幅色彩瑰麗的抒情長卷,長卷的盡頭是蘭州,這裏有一座黃河母親的雕像,閃著偉大母性的光輝。黃河就此揮手北上,千裏河西走廊鋪開無盡的錦繡,慰藉我們寂寞的行旅。

蘭州之後的路程,大約以三五百裏一座城市的間隔一路向西推進。這些昔日奔忙著駱駝和馬匹的商道的兩側,一邊是大戈壁的無垠沙債,一邊是祁連山的千年積雪。武威之後是張掖,張掖之後是酒泉,過了酒泉,嘉峪關就巍峨地出現在眼前了。人們一邊行走,一邊探尋,何處是西去無故人的陽關?何處又是春風不度的玉門關?有一兩隻鷹在高空盤旋,它們用曠古的沉默來回答人們。

這是莊嚴而聖潔的朝聖之旅。黃昏時分終於到達敦煌,三危山屹立天育,如一座碩大的神像,接受萬方的香客向它頂禮!莫高窟還在,瓜州古城遺址還在,月牙泉和沙棗墩還在,隻是陽關和玉門關遺址,卻是湮沒在曆史的風煙之中,寂然難以考證了。曆史學家和敦煌學家用冷靜的言語告訴我們:“敦煌、陽關、玉門關,及絲路通流之盛,去今千年以遠,昔時故跡,或隱或沒;古人親見,今多茫然。”①作為後人,遙想當年的繁華,麵對今日的荒寂,心情不免悵然。

①李正宇:《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萃·序))(紀忠元、紀永元編),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

這裏有一段樸素的文字,考證了兩關遺址,可這段敘述也是寫於距今七十年前,這些關於陽關遺址的文字本身,也是飄散在曆史風煙中的碎片了——

小方盤西麵過了一個沙灘以後,便是叫做後坑沼澤區,這個沼澤區可以北接疏勒河。南湖的水是流到水尾為止,但偶然大雨的時候,山水下來也可以流到後坑。所以南湖對於小方盤,是一個在水的上遊,一個在水的下遊。

南湖在敦煌的西南,距敦煌一百四十裏,是一個不太大、但很肥沃的水草田。在它的東南有一個草湖,經過長期間蘆葦的腐壞,土越墊越高,現在草湖的湖麵已經高出南湖水草田兩三丈了。草湖的水滲入地中,水草田便生出好幾處泉源。這些泉源便灌溉著水草田中的二百農戶的田地。水草田的東北有一個破城,斯坦因稱作南湖城,大半被沙蓋著,早已不住人了。水草田的西南當著大道通過的地方,還有一個遺址,滿地瓦礫,因為常常有古物被人拾到,本地人叫做“古董灘”。在古董灘的東南和西北,各有一個舊烽漣遺址,距古董灘均為五裏。①

時序代謝,滄海桑田,這位曆史學家談陽關如此,談玉門關亦如此。他斬釘截鐵地斷言:“不唯現在的玉門縣城不能認為即太初以前的玉門關,就是漢玉門縣城也不是漢代太初以前的玉門關。”有趣的是,在史學家眼中“迷失”了的,,卻在詩人那裏“尋找”到了。那些草灘,那些烽隧,那些舊城,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茫然不知所在,卻硬是被詩人“定格”在他的作品中。岑參的《題首楷峰寄家人》②:“首信峰邊逢立春,胡蘆河上淚沾襟。閨中隻是空相憶,不見沙場愁殺人。”這裏的胡蘆河、首蓓烽、立春,等等時間和地點(有時更有情景),便為考古提供了佐證。

這回是詩人反過來幫助了考古學家。勞千先生③在他的考據文章中饒有興

①勞幹:《兩關遺址考》。紀忠元、紀永元主編《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萃》,第93-94頁。

②按,此處的“峰”,應為“烽”。

③勞幹(1907一)字貞一。祖籍湖南長沙,生於陝西商縣。193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曆史係。1932年後任台灣“中央研究院”研究員,並曾兼任北京大學講師、南京“中央大學”教授。去台灣後,兼任台it大學、台灣師範大學及政治大學教授。1962年去美國,任加州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漢代前後政治製度研究,著有《論漢代的內朝與外朝》、《秦漢九卿考》、《敦煌藝術》、《漢代史》等。

趣地援引了唐代詩人岑參的《敦煌太守後庭歌》和《玉門關蓋將軍歌》等資料,用以證實“由首楷烽西去,便到敦煌”,以及“開元天寶時,玉門關的位置應仍和貞觀相同”。這是岑參《敦煌太守後庭歌》的斷句:

城頭月出星滿天,

曲房置酒張錦筵。

美人紅妝色正鮮,

側垂高髻插金枷,

醉坐藏鉤紅燭前。

曆史學家說,“城頭月出的宴會,應當是上半夜當月在上弦的時候,即應在十五以前。藏鉤行酒據周處《風土記》和《荊楚歲時記》說是歲臘的風俗。但時方正月猶是新年,李商隱詩‘隔座送鉤春酒暖,,言春酒,也應是新春的宴飲。所以岑參的路,是從現在的安西附近,即玄類所出的玉門關西行,正月初一沿胡蘆河過首楷烽,正月十五以前到敦煌。現在從安西至敦煌,仍有沿河走的路。所以從玉門關西去敦煌要在胡蘆河上,非認為即玄類所經的玉門關不可。所以貞觀到天寶,玉門關未換位置,關的東徙是天寶以後的事。”①

麵對《敦煌詩選》的原稿,想起這本詩選所涉及的關隘故城、天山明月,塞外秋風,沙場征戰,想起陽關、玉門關以及敦煌古城的曆史遺蹤,已經寂然湮沒在枯草沙礫之間,它給曆史學家留下了幾多難題。那些曾經巨大而堅實、甚而極其華美輝煌的物質,在無情的歲月推移中和風沙剝蝕下,顯得是那樣的無奈。倒是那些“不具形”的精神產品——詩歌、繪畫或音樂,卻是亙古不變的長存。

遺跡在哪裏?遺跡就在詩中、畫中。我們今天尋找陽關或玉門關遺址,遺址已隨著河道或風沙遊移,以至於寂然不可考。而在岑參那裏,在王維或王昌齡那裏,它卻有千年萬載的永固不易。這就是本篇序文開始時不厭其詳地抄錄勞幹先生文字的緣由。詩人的勞作——也許起始隻是由於愉悅或酬答,也許並無創造不朽的深意——造就了意想不到的奇妙。他們吟詠的對象變異了或消失了,而吟詠卻永存。

①勞幹:《兩關遺址考》,原載《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1本,第287-296頁,1943年。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天山。”①存留在筆墨間的,不僅有關山明月,不僅有戍樓羌笛,更有那份悲烈情懷,蒼茫心緒。我們的確無法體驗古人所親曆的一切,我們卻能從詩中獲得如同親曆的那般感受。“相思在萬裏,明月正孤懸。”②那輪懸掛在祁連山巔的明月,曆經千年而清輝寒冽依舊。吟詠它的人不在了,它曾經照耀的景物也變了,不變的是詩中的這輪明月,永遠是這麼皎潔,這麼蒼涼地、孤單地懸掛在萬裏戈壁灘上。

敦煌的詩歌記載了敦煌燦爛的曆史。敦煌的詩歌幾乎與敦煌的曆史同步。史載:“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漢武帝派霍去病率大軍擊敗西匈奴,河西走廊歸人中原王朝版圖。漢廷在河西置武威、酒泉二郡。敦煌地區隸屬酒泉郡。元鼎六年,漢廷析酒泉郡置敦煌郡,領敦煌、冥安等六縣。又建陽關、玉門兩個軍事關隘為通西域的門戶。”③詩選開篇《祁連燕支歌》④就印證了這段曆史。

詩歌是敦煌的驕傲。可以說,敦煌的曆史有多長,敦煌詩歌的曆史就有多長。這本詩選,始於距今兩千多年前的匈奴民歌,而綿延於當代。它的最初的文人作者中,就有漢魏六朝時期最優秀的詩人左延年、郭璞、陶淵明、鮑照、庚信等。而後,進人詩歌的黃金時代唐朝,那些赫赫有名的大詩人如盧照鄰、王之渙、王昌齡、王維、李白、杜甫、高適、岑參等,無不有華章留存。敦煌寫進了唐詩,唐詩也因之光輝奪目。中國詩史因敦煌而驕傲。

在中國的曆史上很難找到像敦煌這樣的地方,詩歌始終伴隨著它的興衰隆替,不是某時某刻,而是全過程。敦煌造就了詩歌,詩歌又裝點了敦煌。詩歌是敦煌永恒的記憶,詩歌也是敦煌不朽的美麗。到過敦煌,甚至隻是想過、念過敦煌的人們有福了。敦煌給他們以靈感,以飛騰的翅膀,美妙的梵音,瑰麗的色彩。

是這些詩人的彩筆,把敦煌寫成了永恒:無邊的瀚海,荒蕪的沙債,孤飛的鷹,寂寞的駝鈴,蒼涼的明月,還有同樣蒼涼的烽隧和邊關的廢墟,還有刻骨銘心的思念,思念關山萬裏之外臨窗遠眺的女子,思念將士鐵衣上的寒光和斑斑鏽跡——

①高適:《塞上聽吹笛》。

②盧照鄰:《關山月》。

③褚良才:《敦煌地理及曆史沿革》。見《敦煌學簡明教程》,第1-15頁。轉引自紀忠元、紀永元編《敦煌陽關、玉門關論文選萃》,第9-10頁。

④這首最早的匈奴民歌,歌詞如下:“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它表現了當年匈奴人對於衰變的慨歎。

陽關萬裏道,

不見一人歸。

唯有河邊雁,

秋來南向飛。①

這是被稱為“清新庚開府”的庚信的詩篇。他還有一首寫莫高窟的詩,是目前所知最早詠莫高窟的詩作。遙想當年,李白臨風把酒,高歌一曲:“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胸襟何等開闊,氣勢何等雄大,境界何等高遠!再看看“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切山”,“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②這些經典名句,這樣的名篇佳作,《敦煌詩選》的編者沿著曆史的長河一路走來,一路揀拾著這些稀世之寶。

這本《敦煌詩選》之所以特別珍貴,就在於它幾乎囊括了古往今來吟詠敦煌的所有優秀詩篇。上自魏晉、唐宋,下及近、現代以至當今。這是迄今為止我們所知所見的收錄時間跨度最長,所收詩體最廣③、總體篇幅最大、作者人數最多、代表性也最全麵的④一本關於敦煌的主題詩選。主編紀忠元、紀永元昆仲,披閱浩瀚典籍,精選優秀詩篇,詳加考辨注釋。曆時數載,彈精竭慮,始克厥功。他們的敬業精神以及熱誠而富有創造性的工作令人感動!本文始寫於2008年2月8日,即農曆戊子年正月初二。時在海南博鼇,曆史罕見的寒凍之中。2008年2月29日,寫竟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①庚信:《重別周尚書二首))(其一)。庚信(513-581),北周詩人。字子山,南陽新野人,為南北朝末期文壇巨摩。有《庚子山集注》。②前後分別是王之渙《涼州詞》和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詩中的句子。③收有舊體詩和新詩。就舊體而言,詩詞曲賦,以至各族民歌,無不皆備。尤為獨特的是,本書還收錄了古時的“學郎詩”、“叫賣口號詩”、“疊字詩”以及古代少見的各類圖形詩,等等。

未錄

刊出

④詩選中有很多珍貴的資料如佚名的《教誨詩》錄自敦煌漢簡。王梵誌通俗詩,《全唐詩》。 韋莊的《秦婦吟》久佚,世無傳本,《洗花集》和《全唐詩》均未收,本書參照諸多版本整理綠蔭深處一座古城

這是泅河岸邊。太陽明亮地照著,照著河兩岸無邊的讓人晃眼的綠色。河床是幹涸的,所有的水都被上遊的水庫攔截了。灑河沒有波浪,隻剩下這無邊的綠。這裏依舊柳色淒迷,這裏依舊草色青青。滿眼的風煙告訴我,如今這已經幹涸的河床,就是那首膾炙人口的“汁水流,泅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的詞裏所說的泅水。人們告訴我,當年水路暢達,從這裏乘船經河人湖再人江,可以直抵江南重鎮瓜洲京口。記得麼,那踏歌遠去的、扶醉而歸的詩人?記得麼,那岸邊折柳的難舍難分的、天涯斷腸的離人?在這泅水岸邊,歲月消磨了人間多少的悲歡離合,如今,都化作了這一掬無邊碧綠的酒!

那時這裏水波浩渺,往來舟揖如織,想象中一定是一道非常美麗的、充盈著生命活力的長流水。不然的話,它怎麼會引發那位哲人亙古不絕的感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說這話的時候,應該就站在此刻我站立的河岸上,這怎麼不讓人心動!很多平時人們習以為常的景物,在偉大的智者那裏,就化為了警策千載的靈思。我真要感激這片依然豐腆而深厚的大地了,究竟是什麼樣的靈感,什麼樣的機緣,引導我有幸來認識這大地的沉厚的積藏?

泅水穿越魯西南平原無邊無際的青綠,在這無邊無際的青綠的深處,站立著一座古城。充州的曆史,幾乎就是一部縮寫的中華文明史。它的曆史可以和這個民族最古老的記憶聯係起來:這裏是有熊氏的邦甸;這裏是壽丘舊地——傳說中始主黃帝出生的地方;禹治洪後分天下為九州,充為九州之一。充州是春秋魯國故郡。隋唐時充為天下重鎮,隋為魯郡,唐置都護府,治充、泰、沂三州。那時這裏是南北通途,市肆繁茂,民風端信,英才來聚。

金口壩、興隆塔、少陵台、青蓮

閣,都是充州曆史上繁榮的見證。

這城市的曆史是這般的古老,它讓我們想念悠遠的過去。從灑河寬闊的河岸望去,我們仿佛進人了一條永遠無法追及的時間隧道。太遙遠了,我們用畢生的心力都無法到達那久遠。我們所有的人都隻能生活在今天,我們不可能生活在昨天。那位偉大的思想家在這河岸上發出的逝水之歎,正是告誡我們必須緊緊地把握住那不斷流失的時間。遠去了,川上歎息的哲人,遠去了,詩酒雅集的吟者,遠去了,那些倚樓望月的多情女子,留下的是如今這無邊的青青草色,這千裏風煙。

我登上興隆塔的塔頂,我知道這塔巔的一個台階上,曾經坐過一位為許多優秀男人所傾心的、風華絕代的女子。作為傑出建築學家的妻子,作為著名哲學家的摯交,作為天才詩人的密友,她出身名門,學貫中西,談吐高雅,本身也是詩人、小說家和建築學家,她還能用流利的英語表演戲劇。她就在那裏,就在塔巔那一角青磚壘成的洞穴口上,她美麗如初,她在沉思。有多少泛著輕愁的往事,在她的身邊流過。如今她在哪裏?我的閃光燈亮了,照出了一個明亮的此時此刻。

古城仍然以無邊的綠色迎逐我的到來。這座曆經千載的古城,正在以大平原的單純和質樸,向我展示它今日鮮麗的光澤。這是一座望不到邊的嶄新的花園。高架橋、高速路、網一般展開的鄉村公路,降陌縱橫,溝渠如織。公路兩旁,遍是花果,這邊是望不到邊的石榴林,榴花似火;那一邊是望不到邊的銀杏林,銀杏的葉片在夏陽的照射下閃著綠色的光芒。車行過處,鋪到天際的是毛白楊的苗田。衛護這些幼苗的,是公路兩旁高高大大的毛白楊樹!大平原上的白楊樹,曾經被一位作家寫成了一種精神的象征。如今它們依然忠實地站立在這片土地上,守護著這一座古城,守護著這古城看來沒有邊界,也沒有盡頭的無邊無際的綠。

這古城已被綠蔭所掩埋。它已成為天下聞名的平原綠化市。那泅河的河岸上,有連綿數公裏的葡萄長廊。那綠蔭深處的村莊,種植著無邊的蝴蝶蘭,那裏是一片同樣望不到邊的花椒園。城市正在變成一座大花園。它的南部是毛白楊的天下,而它的北部,則是連接天邊的桑園。這裏是蠶桑的故鄉。上個世紀70年代,在大安鎮的李家莊出土過殉葬的銅蠶。著名的“陌上桑”的故事,那位戲妻的秋胡就是魯國人,據說,那故事就發生在甄橋村。也許那位端正善良的妻子投人的滾滾的河,就是灑水!這些文物和傳說的存在,至少證明了在遠古,這裏已有非常發達的農業文明。杜甫那首《憶昔》: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擾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柔米白,公私倉凜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統魯搞車班班,男耕女織不相失。

這裏說的“魯編”,就是充州的特產。它的曆史可以追溯到秦代,那時宮中所用的織品,就是這裏進貢的。魯國的後人沒有忘記曆史上的榮譽,充州人正在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書寫新的篇章。在魯西南平原的無邊大地上,在無邊的綠蔭深處,站立著一座既是古老的、更是年輕的城市。

2002年7月15日於充州興隆賓館

被遮蔽的風景

頤和園的蘇州街重修之後我從未訪問過,原因是我對公園裏加崗設卡變著花樣收費很反感。人們遊覽公園是為了賞心悅目,而加崗設卡這種舉措隻會敗壞人們的情緒。且不說蘇州街收費頗昂,就是再低廉的額外收費,我也拒絕前往。

蘇州街一帶統稱後湖,是對比昆明湖為前湖而言的。原先的蘇州街我常去,那裏夏日荷蔣夾岸,人秋蘆葉瑟瑟,是一個富有野趣的地方。這裏兩岸是舊日宮中買賣街遺址,時見殘牆斷瓦,無言訴說著曆史的滄桑。從昆明湖移舟至此,避開金碧輝煌、富貴華麗的皇家氣氛來到這野樹曲溪的所在,仿佛是到了江南水鄉,是另一種境界了。

自從蘇州街重修,我也告別了這種情趣的尋覓。好像是對一種尊嚴的維護硬是過“門”而不人。但後山清幽的誘惑卻難以抗拒。每次進得園來,總是信步由長廊至石舫,再經後山至鬆堂。鬆堂過去,隱隱顯出一派姑蘇古城的水街景色:有仿古的酒旗高懸於綠樹之巔,沿山間樹秒望去,酒肆歌樓商賈錢莊疏落有致,那便是蘇州街了。雖是帝王家刻意仿造民間形色,但亦盎然成趣。

鬆堂後山一帶地勢高於後湖,自高處俯瞰蘇州街本是觀景佳處,這是我造訪頤和園最喜流連處。但自蘇州街重修之後情形卻大有變異。那裏有一座小橋,小橋過去有城聞巍然而立,那城網一邊題“宣輝”,另一邊題“握翠”。這裏景色誘人,但當人們登臨之際,卻有了意外的發現,這一帶秀麗的風景突然被惡意的一排擋板遮蔽了。人們明知前有佳景,卻目不能至。這種對於遊人的傷害不僅是粗暴的,而且是淩辱性的,什麼後山的清幽、什麼湖岸的婉麗,都被這些舉措驅逐得幹幹淨淨!

那些興衝衝的遊園人,從佛香閣一路款款而來,山青水綠,紅牆金瓦,自有說不盡的舒心愜意,想不到的是迎麵這樣一道人為的屏障!這是一種對於美好情緒的栽害,豈是惆悵或失望等語所可形容。細究管理當局此舉,意在禁止遊人“免費”窺看蘇州街的景色。但後山一帶一般遊人本來就少,以不多的遊人佇立山間,從茂密的樹隙觀賞水鄉的酒旗和市肆,上下呼應,不是給園林增添一番情趣?但決策者顯然不會想到這上麵,他們的贏利動機早已將此種情趣徹底消除了。

在頤和園後山設障阻止遊人“窺視”風景的行為,不僅破壞了這座皇家園林的整體美感,更重要的,還在於它暴露了中國人不健全的心態。這心態與封閉性的文化傳統有關。從中國人的居住習性看,庭院深深,四圍築以高牆,其間隱秘,外人鮮知,它對所有的人都防範,從王公貴族到平常百姓。北京民居,是四合院,皇家宮網,則是紫禁城,從帝王到庶民都各自用牆、用影壁、用大屋頂把自己隱藏起來,內裏都是一例的神秘莫測。

若把話題收回到蘇州街對於欣賞者目光的遮掩上來,則還明顯地流露出小農的狹隘和俗瑣。這看起來與這個雖稱禮儀之邦的渙渙大國的氣度不相諧,然而,這畢竟是小農和小市民組成的龐大的社會。

聽說世上許多城市規定蓋房不得設圍牆,所有的公共和私人建築物都隻能建開放式的籬笆,或飾以鏤空的欄杆,或植以花木以為界。這樣座座庭院爭奇鬥豔,各不相同的花木池塘、屋宇樓台,組成了絢爛多彩的公開的風景。而中國不是,它用大大小小的圍牆遮蔽人們的眼目,唯恐被人窺去內裏的華美或陰暗。中國是一座其大無比的“圍城”,大圍城之中又是無數的小圍城(有時稱“土圍子”)——它到底是一個其大無比的農民王國。

記得那年訪問荷蘭,住萊頓小城,到過阿姆斯特丹,也到過海牙。舉世聞名的尼德蘭是一座完美的花園。海和運河,風車和草地,白色的遊艇,裝飾著這個花園般的國家。我多次乘坐火車來往於萊頓與阿姆斯特丹之間,鐵路沿線潔淨如公園,不見任何廢棄物,越是靠近城市,那景色就越是美麗(與我在中國國內鐵路旅行所見相反,越是靠近城市,鐵路兩旁的垃圾越多,城市越大,城郊的汙穢就越是肆無忌憚)。

在萊頓,我喜歡夜間散步街頭。這個小城清靜高雅,絕對的寧靜。這裏沒有歌舞廳的喧囂,也沒有瘋狂的叫賣,尤為讓人震驚的是,這裏的家庭都不拉上窗簾。夜晚,燈光明亮,那裏的客廳和花園被映照得如同白晝。荷蘭人完全向你敞開著胸襟,他們要把屬於他們的溫馨、美好,甚至富裕,全部地、無保留地獻給你,他們樂於把自己的一切歡樂向你展開,並與你分享。

於是,我痛苦地回到了頤和園的蘇州街,我們的蘇州街有一排遮蔽風景的擋板。它的風景是賣錢的,擋住那風景是為了不允許人不花錢就能看到那綠樹、那曲水、那挑在樹梢的酒旗。

每次走過這裏,總是說,有這一方水田真好。禾葉的香味,浸了水的泥土的香味,還有寂寞有點感傷的蛙鳴,總讓人回憶起遙遠的田野,久別的田野。在往先,這座古老城市的四郊,有著優美的田園風光,一望無際的田野,其間點綴著紅牆黃瓦的皇家園林。特別是西郊一帶,出西直門,往高粱河、紫竹院透逸而行,萬壽寺、六郎莊一線,展現出迷人的江南風情。這裏古稱海澱,是一片萬泉之宗的水網地區。

北京大學的暢春園宿舍區,腳底下就是當年康熙皇帝的禦園。這位皇帝在這裏處理朝務,學習天文、地理和數學,有好幾位外國老師定期任教。當年的皇家園林,如今已變成連綿的外形和品質都很醜陋的樓群,如芙蓉裏、稻香園等。史冊記載的曾經名列三山五園之冠的暢春園的山水樓台,如今均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就是垃圾堆裏的一塊界碑,以及兩座幸存的山門,再就是腳下這一方水田了。不用說斷竭殘碑,就是一片當年的碎瓦也難以尋覓。

這水田在周圍樓群的威逼中居然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每年立夏前後,附近一些村民開著機器前來插秧,插完秧,他們也就銷聲匿跡,把此地留給那幾隻寂寞的老青蛙。

這世界變壞容易,變好難;破壞容易,建設難。一個粗暴的決斷,可以使千百年聚斂的美好之物毀於一旦。前後不過10年,我眼前曾有的錦繡變成了鋼筋水泥堆積的廢墟。

十數年前,我自朗潤園遷居蔚秀園,高樓的前窗正對著暢春園遺址。每當夏日,月明星稀,蛙鳴如鼓,竟夜不息,到處充滿大自然的生機活力,造物主溫馨庇護的愛意。荷塘十裏,蛙鳴十裏,荷香過去是稻香,我曾為身居鬧市而擁有田園情趣心存感激。誰想蒼茫北國大地的這一片錦繡江南,數年間便完完全全地從地麵輕輕抹去。

如今,隻剩下這一方水田追憶著昔日的繁華。據說,就是這僅存的一絲綠意也正待價而沽。北大要買它蓋樓,靠賣地致富的農民輕易不肯出手。除每公頃的售價從多少多少萬漲到多少多少萬之外,還要負責安置多少多少名失去了土地的農民就業,使之變成城市職工。總之,未來已向人們昭示:農田將淪為廢墟,農民將離土地流亡。這是一種定命,除此之外別無選擇。現在,它的主人一年一度的機耕,似是對於垂亡者最後的侍奉。這一方水田從我們眼前消失,隻是早晚的事實了。

目下,令人不安的跡象已經顯露。幾年來這裏已被默許填放渣土。垃圾已在這水田的四角悄悄向著中心蠶食。這座城市的建設就是這樣預設進行的——在上好的農田上堆填渣土。第一步是使土地變成肮髒的垃圾場,然後,夯實或挖掘,然後,磚石碎塊,然後,汙泥濁水,然後……就是荷香蛙鳴的死滅!

這就是我的最後一方水田,大約不要太多的時候,我們再從邊上走過,再也不會重複這句沒意思的話了——“有這一方水田真好。”

三汊溥祭

農夫啊,你們要漸愧;修理葡萄園的啊,你們要哀號;因為大麥小麥與田間的莊稼都滅絕了。葡萄樹枯幹,無花果樹衰殘,石榴樹,棕樹,蘋果樹,連田野一切的樹木也都枯幹,眾人的喜樂盡都消滅。①

總覺得前方應當有一道江,總覺得聽得見那江水拍岸的聲音,不遠,也不近,不宏大,也不微弱。南國的江總是那麼清麗,有點文雅,有點溫柔,似乎還有點羞怯,總是那麼夢幻般地靜靜地流淌著,在不遠的遠方,在不近的近處。那時我年小,我望不見那江,隻是一種感覺,感覺它就在那前方,在前方靜靜地夢一般地流淌。

閩江在這裏好像是打了一個彎,分出了許多水溪流經這裏的大地。這裏原是個河網地帶,那水像毛細血管似的滲著這裏的田園。我記得那裏的樹木遮蔽了天空,高大的白玉蘭,樹身有幾丈高,開著白色的清雅的花,還有同樣高大的芒果和袖子,那枝葉都散發著芬芳。這裏是花的王國,珠蘭、含笑和茉莉,還有向著遠處的橄欖和柑橘,青青的竹子和碧綠的芭蕉,把田園鋪成了一片錦繡。

河漢在這裏縱橫,那水是清澈的,水草靜靜地在下麵搖曳著。陽光從高處雨點般地灑下來,陽光似乎很吝音,又似乎很頑強,它衝破那密不透風的樹叢的末梢,從那高處徑直地往下穿越。亞熱帶的陽光在這裏灑成了一片動人的花雨。這裏似乎整天都飄著霧,連花香,連陽光和月色,都帶著濃濃的水汽,那空氣是潤潤的、濕濕的、滑滑的,如同漂亮女人的肌膚。

①《舊約·約拜書》。

這裏很像是一個深潭,水從外麵流進來,在這裏彙聚,映襯著這裏的波光雲影,還有漫天飛灑的太陽雨。因為少陽光,那清澈的水有點發暗,閃著幽幽的光,似黑,又似藍。是那種灰白色的光。河網在這裏彙聚並擴張開來,容納著深潭、小溪、花木、河岸和水草。這裏是以這個方圓並不大的水潭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風景,我們都叫它“三腳桶”。

從童年到現在,我隻記得“三腳桶”這地名。這名字對於我是那樣的親切,如同一個親人。我在想,一定是人們覺得那水潭如一個裝水的大木桶,一定是那引水進來的通道是三道小溪,這一定是富有人情味的鄉人給這可愛的地方以昵稱。“三腳桶”是人們給這河網地帶的一個親切的小名,如同人們通常給自己的孩子起小名一樣。

“三腳桶”是我的外公的家。不,應該說,我外公的家那邊有一個我們都喜歡的“三腳桶”。平時我們住在城裏,平時我們很少到外公那裏去。我們認識“三腳桶”是因為離亂。大概是30年代後期吧舊本軍隊逼近了福州,沿海一帶經常受到騷擾。福州城裏是很不安全了,我們是“跑反”(福州人把逃難叫“跑反”)到外公那裏去的。那時我不過五六歲,不知道什麼是災難。“跑反”卻意外地給童年生活帶來了歡樂。

學是不用上了,也不用做功課。“三腳桶”成了我們的朋友。我們幾乎整天都泡在那河邊,壘堰攔水,捉小魚小蝦,或是沿河岸往洞裏掏螃蟹,或是幹脆打起了水戰。夏天日長,我們樂此不疲,直至月亮升上了樹梢,直至螢火蟲在草叢漫飛。這才一身泥垢戀戀不舍地回家。

“跑反”的日子,在大人們那裏是憂心忡忡,而在我們——我和弟弟,以及新結識的鄉間的小朋友們——卻是其樂無比。從此,“三腳桶”就成了童年記憶中的永存不忘的一頁。這一頁是那樣地鮮明,甚至是那樣地神奇。它給我長久的想念,它進人我的生命,它成為我永遠的心靈家園。那些年戰亂頻仍,我們不斷地搬家,我也不斷地轉學,那些走馬燈似的住處和學校,都記憶模糊了,唯獨“三腳桶”例外,我忘不了它!

“三腳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很奇怪,在我往後的日子裏,它不再是童年的嬉戲之所,它的潺潺的流水的聲音,它四圍的鳥鳴和蟬噪;它的近處和遠處無所不在的、淺淡的、濃鬱的讓人心醉的花香;還有那明的和暗的、深的和淺的顏色,綠的,藍的,灰的,黑的,發光,閃亮,這一切,構成了一個永恒的世界,它是我生命的夢!

在此後漫長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想著我的“三腳桶”,我怎麼也不能忘記它。在我的生命中,它是一種境界,自然、美麗、多彩、生動、充滿生命的活力的境界。它不再僅僅是我的憶念,它成了我的理想。當我思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時,我就想到“三腳桶”。世上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但隻有“三腳桶”是第一!

動蕩的生活一直延續著。外公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子女也已星散。我和“三腳桶”再也沒有機會見麵。但“三腳桶”一直在我心中,忘不了,也驅不走。直至今日,我的年齡比當年的外公還大了,我還是不忘當年的好朋友“三腳桶”。在生活中,“三腳桶”始終是美麗的夢。當我失意,‘當我寥落,當我苦痛,當我想望,“三腳桶”就神奇地出現。它始終聽從我的召喚,因為它是我心靈的朋友。

但動蕩的日子我無法尋找它。我隻能在心中默默回想它的迷人的美麗。後來看到一部外國影片,記得名字好像是《南十字溪》。那故事我是忘了,可那景象卻是十分鮮明:奔湧的流水,濃密的樹林,淺灘,急流,飛濺的水花,當然也有鳥鳴和花香。“南十字溪”就是我的“三腳桶”。我在現實生活中失去的,在一個幻想的空間中得到了。但我還是想著、念著我外公的那個家園,我童年以迄於今的夢想。先是在夢中找“三腳桶”,夢中找不到,就用電影中的畫麵來代替。

最奇怪的,是在那個大動亂的年代,我有一段時間身陷圖圈,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睜著雙眼從黑夜到天亮。在萬般無奈和痛苦中,是永遠美麗動人的“三腳桶”前來安慰和拯救我。我當日因吟誦古人的“不眠憂戰伐,無力振乾坤”而獲罪,有著前所未有的憂憤。絕望時,眼前就出現“三腳桶”的花香和流水,長滿青草的河岸,透過茂密樹梢的太陽雨!我被這永遠的美所感動,曾經中夜展紙,我把“三腳桶”化成了我的詩篇。屈辱,哀痛,對於未來的絕望心情,頓時化為高尚、純淨、聖潔的世界。

“三腳桶”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更是我的生命的至美。

我一定要找到我的“三腳桶”。我要它回到我的生活中來,而不能隻是在想象中,在夢裏,或者是隻是以“南十字溪”來替代的畫麵中。動蕩的生活結束了,我回到家鄉的機會多了,我有條件來實現我的願望。可是,“三腳桶”畢竟是我童年的經曆,距今少說也有六七十年的光景。外公不在了,母親也不在了,所有能夠喚起記憶的線索都斷了。我隻知道外公姓李,可他的名字呢?還有,“三腳桶”所在的確切的地名也無從知曉,什麼鎮?什麼鄉?什麼村?在福州的什麼方位?但我還是要頑強地尋找。因為它是我的夢,不,是我的命!

那年在福州,袁和平見我心誠,下決心要幫我。我說那“三腳桶”有很多很多的花,有高大的白玉蘭,有成片的珠蘭和茉莉,那是一個漫野飄著花香的地方。袁和平一想,福州郊區花最多的地方就是建新公社,那是著名的花鄉。驅車到了建新,那裏是在賣花,有滿地的榕樹的盆景要出售。完全不對,連一點痕跡都沒有!這不是我外公的家。為了安慰我,我們順道看了位於洪山橋邊的金山寺。我尋找“三腳桶”的努力失敗了。留下的是我對袁和平永遠的懷念。

不找到“三腳桶”我不甘心。事情到了去年,又有一位好心的朋友陳明亮幫我。出發之前,鬼使神差,我突然冒出一個地名:“郭宅”。陳明亮一聽,“郭宅我知道,我在那裏玩過”。郭宅距福州城區約二十裏,原先是閩侯縣的一個鄉。從地圖上看,正是閩江南行和烏龍江交彙的河網地區。我為什麼會突然間想起這個地名?那是一種“神啟”,也許是一種靈思。一定是母親和外公冥冥之中在幫我!

車子過了白湖亭,走在通往閩江與烏龍江交彙的公路上。約十裏,隻見陳明亮把車子往右一拐彎,車子駛進了一條狹窄的鄉間小街。街兩旁是一間挨一間的小店,一個簡陋而又熱鬧的鄉村集市。這情景喚起了我的記憶:是的,這是我曾經走過的路,通往外公家的路!不過,當年的那麼一拐彎,眼前展現的是一片水田,碧綠的,閃光的,濕潤的,飄著淡淡的稻花香的水田。是田間的石板路,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不是商店,那時沒有房屋。郭宅到了!也許“三腳桶”就在前麵等我!

那天下著小雨,地上泥濘,我們行走在積水中。首先問的是,此地有沒有姓李的人家,若有,那老房子是否還在?熱心的鄉人回答是肯定的。這裏有十幾家,前麵上鐮村還有十幾家。那老屋附近就有一處,房主人姓李!我們來到跟前,屋子已經殘破,正準備拆除,地上堆放著巨大的木柱。還是當年不加修飾的木結構,還是當年夯著黃土的地麵,還是當年的高門檻。記得那時從後廂房出來,對於小小年紀的我,幾個門檻的翻越顯得十分困難。我認定這就是我住過的外公的家,從這裏可以找到我親愛的“三腳桶”。

這裏有沒有叫做“三腳桶”的地方?那“三腳桶”還在不在?又在哪裏?我跟鄉人描繪了童年印象中的情景,這情景在數十年的歲月中,已被我的心靈無數次地重複顯示過。有幾道溪水,有一個水流會聚的“桶”,周圍是茂密的樹林,有很多很多的、讓人心醉的花香!回答說,有!就在不遠處,就在當年的村邊。那是三漢浦!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我這才知道,三漢浦和“三腳桶”原本是一個地方。“三腳桶”的正名應該是和“ca”是可以互混的,至於“浦”和“桶”,先前說了,“桶”是一種昵稱——甚許竟是我的“創造”,因為我那時並不識字。

近鄉情怯。經村民的指引,我們來到了三漢浦。他指著眼前的密密麻麻的簡陋搭起的房屋,和幾條由水泥砌成的流著斷續汙水的黑水溝說:這就是。這裏原先有很多水,是從江那邊進來的,那時河那邊的船可以直接駛到三漢浦。這裏是上洲,從上洲到下鐮要踵水過三漢浦,水是清的,水底下是石板路。

但是,這哪裏是我日思夜想的、親愛的“三腳桶”啊!一棵樹也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片霧也沒有,甚至一滴清水也不給我留下!還有,那濕濕的、潤潤的、彌漫著淡淡花香的空氣呢,為什麼也不給我留下?哪怕是留下一口!

我的那些伸向天空的遮蔽了陽光和月色的白玉蘭呢,我的那些喜鵲停過、知了唱過、蝴蝶飛過、亞熱帶中午的陣雨衝洗過的芭蕉樹、芒果樹和橄欖樹呢?為什麼連一片葉子也不給我留下!我的小溪在哪裏,我的河岸——那長滿水草的、在水草深處有蟹洞的河岸又在哪裏?為什麼連一杯濕土、連一棵草葉也不給我留下?

是誰在毀滅我外公的家園,是誰在毀滅我的“三腳桶”,是什麼樣的罪惡的手,伸向了我的夢、人間的至美?是誰砍伐了這裏的灌木和喬木,砍伐了這裏的果樹和花樹?是誰填堵了這裏的溪流和河道,是誰如此忍心地摧毀了這一切?這麼多的醜陋的、肮髒的屋頂和煙囪,這麼多的發出惡臭的黑煙和汙水,還有這水泥砌成的臭水溝,是它代替了往日清澈的流水和迷人的花香!

是誰謀殺了我的“三腳桶”?我要到哪裏去找這殺人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