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惟一的老郎中被找來了,一臉權威般的凝重和沉著,用搖頭歎氣代替了對接生婆的不滿,有條不紊地為產婦量血壓,測脈搏,做通身檢查,最後診斷為產後大出血,很可能還會引發肺結核和肝炎等老病。老郎中給病人喂了救急的藥,打了救急的針,囑咐滿屋子的焦家人趕快送縣醫院,再晚了人就有可能保不住啦!
焦家近房遠房的叔伯兄弟很多,這時候卻沒了主意。有人說離縣上這麼遠,送去還能趕趟嗎?有人說縣裏正在搞武鬥,亂哄哄地到處打仗,醫院裏還有人看病嗎?倒是焦起周的老娘還沒有亂陣腳,自從丈夫去世後她就是一家之主,甚至越是愁苦的時候,越要在臉上擠出笑。老人坐到兒媳婦身邊大聲問:桂蘭,你平時也看了不少醫書,自己心裏有個主意嗎?
沉了好一會兒,武桂蘭才斷斷續續地像吹氣一樣輕輕地吐出幾個字:讓起周給我治……她信任丈夫,抑或是想到即便死也要再見丈夫一麵,死在丈夫的身邊。
婆婆不放心,卻知道隻有這一條路了:去中條山大礦的道兒很遠,路又不好走,你可得挺住了!
對,隻要把桂蘭送到起周那兒就好辦了,別的大夫都是醫不治己,惟他治自己媳婦的病是一絕一這就叫什麼人有什麼命。更重要的這是武桂蘭自己的主意,把她送到她丈夫身邊,再出了什麼事家裏也不擔責任了。
擔架很快就綁好了,由焦起周的弟弟焦斌丹打頭,他雖然剛中學畢業,卻一向安穩可靠。又由他選了四個精壯的小夥子,帶上幹糧就匆匆上了路。
日色已近黃昏,西天一片慘紅。村煙依依,浮雲夾裹著陰氣。成幫結夥的老鴰在頭頂上嘎嘎叫個沒完。
真是晦氣!
一但誰也沒有說破。小夥子們心急腳快,轉眼就進了山,光線立刻黯淡下來。野氣彌漫,亂藤絆腿,山道越走越陡,路狹石峭,羊腸盤桓。武桂蘭命懸一發,緊閉雙眼,麵容慘白得嚇人。抬擔架的人生怕她就這麼走了,不停地呼喊著:嫂子,你可堅持住啊,一會兒就能見到我哥了!
他們還得不停地給自己打氣:見到我哥就好啦!
前麵的大山如波濤洶湧,迎麵裂開漆黑的大口子……在中條山的腹地,有一座礦業公司,放炮崩山,采石采礦,就地冶煉。於是,中條山裂開了,山林開始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了灰白色的傷口。在這大山的傷口上建起了廠房、宿舍,修出了一條條道路。人,也就越聚越多。在當時社會上,他們被認為是最幸運的一群,屬於一種最優越的階層,享受著令人羨慕的工資和各種福利待遇。更重要的是持有工業戶口,也就是城市戶口。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你是什麼戶口,就注定了你有什麼命運。
焦起周就是這優越階層中的一員。礦上正時興“造反”,“造反派”臨時拉起的山頭比中條山的峰巒還要多,鬧嚷嚷成天打派仗,生產已處於半停頓狀態。別看不幹活,每個人月月的工資卻照發不誤,這就是工業戶口的優越性。外麵還黑蒙蒙的,焦起周就被礦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和呼喊聲吵醒了,起來先把昨天晚上寫好的信送到礦區大門口的信箱裏。不知這回桂蘭是生男還是生女,說不擔心是假的,即使不擔心,也會想啊……按理說,趁著礦上沒有正事幹應該回家看看,但他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不敢這樣說。按礦上“造反總部”的說法,眼下正是革命派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緊要關頭誰敢當逃兵?礦醫院裏每天一上班先點名,然後是雷打不動的“天天讀”,他怎敢請假找著挨雷打?
在單身宿舍前麵立著一個用鐵管焊成的雙II,旁邊放著一個用石頭做的杠鈴,焦起周送信回來就在雙杠和杠鈴上發泄胸中的鬱悶和多餘的精力,或拔或悠或舉……他喜歡運動,願意自己的身上有點隆起的肌肉,看上去更具男人氣概。因為妻子身體單薄,老念叨男人身體好女人才有福享,希望他能身軀強健。
太陽已爬上中條山的脊背,光線被礦場上空的煙塵遮擋,整個礦區還是灰蒙蒙的。焦起周折騰出了一身大汗,撿起剛才脫掉的毛衣正要回房子,礦醫院的內科大夫,也是焦起周在太原醫專上學時的老同學黃鹿野,用手捂著左半邊臉跑過來,老遠就喊上了:起周,你宿舍裏有藥箱子吧?給我上點兒藥。焦起周拿開他的手,見黃鹿野鼻青臉腫,左臉上有幾道像是被指甲挖出的血痕,驚問道:你去參加武鬥了?
黃鹿野苦笑:也算是武鬥吧,叫我家裏那個醋壇子給抓的。
焦起周嘬嘬牙花子:昨天晚上趁著亂乎兒,你是不是又跑到外邊打野食去了?
黃鹿野起誓白咧:老同學,怎麼連你也把我當成尋花問柳的淫賊?天地良心,我是在玉香的家裏打撲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