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起周領他進了自己的宿舍,從床下掏出藥箱子,用酒精在傷口上消毒。也隻能消消毒,倘若塗上紅藥水、紫藥水之類的就太難看了,如果纏上繃帶就更招眼了,人家還以為他是“保皇派”,叫“造反派”給打的呢!
焦起周同宿舍的另外三個人也起來了,大家都很熟,一塊兒拿黃鹿野的花花臉開心。黃鹿野趕緊轉移話題:起周啊,你是專攻疑難雜症的,女人太愛妒忌了也是一種病,你有沒有辦法治?
焦起周沒打奔兒就說:有啊,當你老婆來月經的時候,用她的月經紙包一隻蛤蟆,在你們常去的廁所前麵一尺遠的地方埋了,保證以後她不會再因妒忌跟你鬧了。
是嗎?同宿舍的人也都很感興趣地叮問,看來家裏有醋壇子的還不少。
黃鹿野瞪大眼睛,將信將疑:真的假的?焦起周是個嚴肅古板的人,臉上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你也是大夫,醫生治病能打岔嗎?黃鹿野的腦子反應極快,問道:若是大城市裏的人,都住在鋼筋混凝土的樓房裏,那月經紙包蛤蟆往哪兒埋?焦起周一愣,隨口說:城裏人的妒忌是沒法兒治的。黃鹿野哂哂嘴:行,我還真得試一試,不靈了再找你算賬。他解嘲似的也勸其他三個人都回去試一試。
宿舍的門是敞著的,他們聽到有雜雜遝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就有人大聲吆喝起來:焦起周,你的家屬出事啦!焦大夫他們衝出屋子,看見一群本礦的職工引導著一副擔架從山下快步走過來,焦起周迎著跑過去。
五個小夥子跌跌撞撞地奔上山來,衣服被山路邊的荊棘剮破了,腿上有一道道的刺傷,臉上有一條條的血檁子。從昨天下午由平陸出發,經運城到原田,碰上好心人就搭一段車,搭不上車就靠兩條腿跑,整整狂奔了一夜。焦斌丹手指間布滿一圈圈汗堿,皮膚裂開了口子,有血從裂口滲出來……他們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呼喊著嫂子,生怕一不喊叫了武桂蘭就會真的撒手西去。
可任他們怎麼喊叫,武桂蘭不吭聲也不睜眼。
其實,他們的心裏早就慌了。一見焦起周,斌丹就放聲大哭,捶胸頓足:二哥,二嫂子可能不行啦!
焦起周不愧是醫生,他先檢查妻子的瞳孔,再摸她的脈,然後嗬斥自己的弟弟:先別哭,人還沒有死哪,隻是昏過去了,你這麼一嚎,不是招損嗎?快抬著跟我去礦醫院!
黃鹿野在旁邊提醒他:不能去咱們的礦醫院,好藥都叫“造反派”拿光了,誰還有心思看病?起周一想這倒也是,可不去醫院又去哪裏呢?黃鹿野說:得趕緊往縣醫院送,那兒的院長我認識。他說著就往大門口跑,半路攔住了一輛車幫上貼滿大標語的卡車,不知他跟司機說了些什麼,那卡車掉頭就開到了擔架旁邊。焦起周如夢方醒,感激地看一眼老同學,趕緊指揮幾個弟弟把擔架抬上卡車。黃鹿野也陪著焦起周一塊兒跳上車去,焦斌丹讓另外四個叔伯弟弟留在焦起周的宿舍裏等信兒,他隨後也跟著上了車。
在車上他簡單地講了二嫂發病的過程,黃鹿野聽完用拳頭捅了起周一下:祝賀你呀,得了個大兒子!我已經有三個千斤(金)了,加起來就是一噸半,但願這個第四胎能給我招來個小子!
怎麼,弟妹又有啦?焦起周苦笑著搖搖腦袋。
黃鹿野忽然提高了嗓門:嘿,我還沒愁呢,你搖什麼腦袋犯的哪門子愁啊?一個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趕。
在這種時候黃鹿野仍然能夠逗笑,看得出他性情爽直,口無遮攔,惹得焦斌丹又欽佩又好奇。他看著哥哥,希望能給他介紹一下這個人是誰。焦起周抓著桂蘭的手,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弟弟的好奇心。倒是黃鹿野明白了斌丹的意思,便主動向他伸出手:叫我黃大夫,是你哥哥的老同學。但我跟你哥哥大不一樣,你哥哥是正人君幹,我卻把“酒色財氣”四個字都占全了,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條才混出個傻人緣兒。就說眼下吧,講階級,論成分,人人自危,個個設防,可我仍然能夠交友三千。跟你吹句大話,在原田的地麵上,我不認識的或不認識我的人還真不多。
焦斌丹憨憨地笑著,心裏想交朋友還是要交這種人,真有了急事他真能幫上忙,今天不就全靠他的關係網了……轉眼就是二十多天。病房外忽然間就進人了肅殺淒迷的秋境,樹葉發黃,零零落落。病房內也相當清冷,涼風借著門窗的縫隙直往裏灌。其餘的病床都空著,隻有武桂蘭因高燒發著譫語和跟死亡搏鬥的呻吟。她整個人在病床上縮成窄窄的一條,隻剩下一層很薄的肉皮包裹著骨頭,給人以非常強烈的骨感。她嘴唇幹裂,顯得極度痛楚,又有一種靜靜地對待絕望的沉鬱。焦起周坐在床頭,握著她滾燙而幹硬的手,像有一團火在他手裏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