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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武桂蘭就是用這樣的辦法,在礦區周圍的村子裏開始行醫,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回來,她的目標單純而明朗。關鍵是心已執著,就能變為一種永恒的動力。時間一長,她在礦區周圍的村子裏真的就有了一些名氣,有的農民用馬車或拖拉機來接她,中午還管飯。這也是人有誠意,天有感應。有一天她在上古林給人治病,下古林的黨支部書記派拖拉機把她接了去3原來這位書記得了一種怪病,鼻大如拳,紅似豬肝,孔內生毛,一晝夜可以長一二尺長,漸漸粗如麻繩,疼痛難忍,生不如死。他成天關在房子裏不敢見人,村幹部們找他請示工作都是隔著門簾說話。

武桂蘭乍一見像看到了妖怪,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心裏無比驚詫。祖父的秘籍裏記載過這種病,她當初是當成《天方夜譚》來讀的,想不到竟親眼見到了這種病!

據病人家屬介紹,這位下古林的黨支部書記叫陳廣立,這個怪病得了有半年多了。她問陳廣立的妻子:陳書記平時是不是愛吃動物的血,比如牛血、羊血、豬血等等?

書記老婆一聽這話就知道找對人了,抓住桂蘭的手一個勁兒地直點頭:大夫說得忒對了,他離開這些東西就活不了!

武桂蘭叫人剪來一綹豬毛,她將豬毛放進包裏,就要求陳廣立快點把她送回礦上,她要回去製藥,第二天早晨再去接她來。

她回到家,先把豬毛焙幹研成粉末,用紙包了;再把丹砂、乳香等分為丸,做成十粒;第二天送到下古林,告訴陳廣立的妻子每天早晚各服一粒藥丸,同時用一跟細管子往病人的鼻孔裏吹一點紙包裏的藥麵,五天後保管痊愈。

武桂蘭沒有食言,五天後下古林的那位黨支部書記陳廣立人模狗樣地坐在自己的大隊辦公室裏接待她,鼻孔裏的毛全部脫落,鼻頭也消了腫,顯得滿麵春風,渾身上下倒飭得很幹淨。一見武桂蘭就開門見山地說:我肯定要好好地感謝你,你自己說怎麼個謝法兒吧!

真是當書記當慣了,感謝人也用這種命令的口氣。

武桂蘭瞞住丈夫的情況沒說,隻講他是礦上的工人,自己老家在平陸,在礦上沒有戶口,下古林離著礦上不遠,想把娘兒仨的戶口落在下古林。

陳書記想了一會兒,就一板一眼地做了決定:這樣吧,我先給你蓋個醫療站,你也不用成天走鄉串戶了,四鄉八縣誰再找你看病,就到我下古林來,你也替咱這個小村子揚揚名兒。你成了我這個醫療站的大夫,自然就算是我這個村的人了,再把你們娘兒仨的戶口遷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對武桂蘭來說,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又特意提醒一句:建醫療站,沒有上邊的許可是不行的。

陳書記拍拍胸脯:那個容易,你治好了我的病,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生,這些手續由我來辦,你什麼都別管了。

果然,陳廣立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三間大北房的下古林醫療站蓋起來了,站長就是武桂蘭,行醫執照上貼著她的照片,蓋著原田縣衛生局的大鋼印。

還是權力好使啊,一個小小的村黨支部書記就有這麼大的道行半年後,崔幹臣升到礦革命領導小組當了副組長,雄心勃勃地準備主持全礦的工作,對焦起周及其秘方不再像以前那樣感興趣。況且孫良貴也為此被撤掉了勞資科長的職務,這讓他出了氣,於是焦起周和黃鹿野便得以走出拘留棚。

焦起周的人事關係已經從礦醫院轉了出來,他也就隻能來到備件庫當工人很難說當初孫良貴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這半年的拘禁生活似乎強烈地改變了他的性格,他變得沉悶少語,落落寡合。為了讓他高興,武桂蘭講了這半年多當走方郎中的經曆。焦起周沒有感到驚喜,反被嚇了一大跳:你居然當了遊醫呀?

武桂蘭不服氣:遊醫怎麼啦?山西人引以為驕傲的扁鵲就是遊醫的祖師爺,在趙國為帶下醫,在秦國為小兒醫,途經虢國又治好了虢太子的休克,顯然是走方郎中嘛。華佗也是遊醫,一會兒許昌給曹操治頭風,一會兒到襄樊給關羽治箭傷,從河南到湖北來回跑,能說他是“坐堂”大夫嗎?葛洪還到越南和柬埔寨當過走方郎中,孫思邈生在陝西,死在山西,大半生都在四川、湖南、湖北等地東奔西跑,你說他是不是遊醫?你在下放的那幾年還不是走鄉串戶地給人看病,要不怎麼認識我?

焦起周瞪大了眼睛看著妻子,他隻是為她感到後怕,卻不想一下子就引出了她這麼多話。他發覺桂蘭變了,變得膽大張揚了。看樣子他縱使再被關上更長的時間,他們娘兒仨照樣也能活下去……他本來是心存愧疚的,一個男人不僅不能好好地養家,照顧好老婆孩子,反而逼得老婆自己去找飯吃,還要為他擔驚受怕,覺得實在是對不住她們。可他出來後沒有看到老婆孩子活不下去的景象,桂蘭沒有抱著他哭,也沒有一句抱怨的話,倒把他當成一個應該安撫的倒黴鬼了。他心裏春夏秋冬地很不是滋味,就武斷地囑咐桂蘭不要再往外邊跑,老老實實地在備件庫裏待著。

桂蘭感到納悶:你離開醫院不能給人看病了,我在下古林又有了自己的醫療站,不放棄臨床,又可以試驗自己的藥,這不是好事嗎?

焦起周說迚了自己的擔心:我現在是杯弓蛇影,心灰意冷,老懷疑下古林這麼容易就給你一個醫療站也許是個陷阱,現在哪還有這麼好的人啊?這多半年我對人心是個什麼東西算是領教夠了,你誰也不能信!原田縣可是洪泉的地盤兒,我剛逃出虎口,你可不能再掉進狼窩啊!再說你們娘兒仨的戶口轉到下古林跟在平陸有什麼不同?不都是農村嘛!

桂蘭心疼,不再跟他爭了。知道這半年多他遭了大罪,被關怕了,被整怕了,像剛從噩夢中逃脫出來一樣,先夾緊尾巴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備件庫,備件庫,礦上的哪台設備壞了,機器需要備件,工人們才會找到備件庫裏來。“文化大革命”中的生產本來就是湊合事,能去革命的誰還願意生產?沒有資格脫產鬧革命的,並不就意味著願意幹活,世上喜歡受大累的人畢竟太少了,能省點勁的就省,如果設備壞了那是老天成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歇著,誰還吃力不討好地去找什麼備件?於是備件庫就成了一個很清靜的地方,躲在這裏如同遠離了由侈談的人們和狂吠的狗們組成的塵世。

武桂蘭原想這下兩個人可有時間在一塊兒研究以前沒有工夫接觸的東西了,她還翻出北京中醫藥大學“文革”前的全套教材,希望跟焦起周一塊兒能係統地補補課……這樣臥薪嚐膽地忍上一年半載,甚或兩年三年,怎知不是一種福氣?可惜這隻是她的一廂情願,焦起周對她的種種計劃提不起一點興趣,對她那種永遠飽滿的熱情和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依然故我的雄心大誌一概斥之為幼稚。他有自己的道理,你拚命學醫,你醫道再高,又有什麼用?臥薪嚐膽是有時間性的,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夠東山再起,施展抱負。如果叫你一輩子都臥薪嚐膽,還有什麼意義?誰又能受得了?桂蘭說忍個一年半載或兩年三年,那以後呢?就不忍了?就得一頭撞死?莫如從現在就開始忍,這根本就不是三年兩年的事!他是一個凡人,看不出還有好的那一天,他隻認為自己再重回醫院當大夫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了。其實當大夫跟當工人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廢棄的備件,終日躲在庫房裏無人問津,徹底被社會拋棄了。話又說回來,這不是很好嗎?當個有用的零件,被安裝到機器設備上,就要天天接受磨損,承擔責任和風險,那不更苦更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