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武桂蘭看著兒子無精打采地向村外走去,她像是跟大女兒說悄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說起來也怪怪的,咱們家就安兒這麼一個小子,按理說寵還寵不過來呢,可他們爺兒倆老是合不來,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丁當個沒完……最嬋沒有應聲,她隻比安國大兩歲,卻已經是母親的得力助手了,幫著下藥,熬藥,給病人換藥,儼然是半個大夫。她摟著母親的肩膀往屋裏走,並安慰說:安國有自己的蔫主意,爸爸是恨鐵不成鋼,媽別往心裏去,他們鬧歸鬧,親歸親。
是啊,幹活兒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武桂蘭的精神很好,這些年讓她犯愁的事不多,兒女都大了,自己也是名正言順的“武大夫”了……她回到房子,和最嬋一塊兒把熬好的藥做成一貼貼的“回生膏”。
房子裏彌漫著濃烈的草藥味,床上、窗台上、桌子上、還有一塊塊木板上,都攤放著膏藥。兩間東廂房既是醫生的臥室、辦公室、食堂、理療室、藥房,也兼作製藥車間。把裔藥製好,娘兒倆又點火做飯,安國也撿了一把雀屎回來。武桂蘭把他趕到外麵去,將麻雀屎攙進玉米麵貼了兩個小餅子。最嬋看得目瞪口呆:媽,你這是幹什麼?
吃啊!
給誰吃啊?
喂狗!
到吃飯的時候,桂蘭特意弄了三碟安國愛吃的菜:炒幹蝦米皮、辣椒白菜、大蔥蘸醬,全都是很下飯的菜。最後,她拿出那兩個攙了麻雀屎的小餅子,放到安國眼前:這是給你的,都得給我吃了。大小夥子了,不好好吃東西還行!
最嬋剛要叫,被母親斜楞一眼,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安國看看姐:你怎麼啦?
最嬋老實,又忍不住笑了:咱媽淨絕招兒……安國好奇:什麼絕招兒?
最嬋卻不敢說破:你叫咱媽自己說吧。
武桂蘭卻一點不笑,一邊吃著飯一邊給兩個孩子講自己對絕招的看法:世上無論哪一行都有自己的絕招兒,前人為摸索一種絕招兒不知走了多少彎路,耗費了多少心血,甚至還會搭上性命,沒辦法,一招鮮吃遍天嘛!世上能夠流傳下來的東西差不多都是絕招兒。比如說吧,你們都愛看戲,古裝戲裏戴著各式各樣的高帽子或紗帽翅翻跟頭很困難,難就難在折跟頭的時候腦袋一朝下帽子就掉。過去晉劇的頭牌武生“滿台飛”剛出道的時候,就老也解決不了掉帽子的問題,怕掉帽子就不敢翻跟頭,不翻跟頭還算什麼武生?他什麼招兒都用過了,往帽子裏墊東西,把帽子改小,怎麼練都不行。最後經人指點,買了好多東西去拜一個師傅,那師傅隻說了一句話,“咬住牙就過去啦!”多簡單,想翻跟頭的時候一咬牙,頭上的青筋暴起,自然就卡住了帽子。
一雙兒女聽上了興頭,安國陰沉了一上午的小臉也有了笑容,他試著咬緊牙,再用手去摸摸自己額頭的青筋……武桂蘭也許有意要多講點東西給安國聽,便接著往下說:醫學上的絕招兒就更多了,甚至可以說,中醫學就是絕招兒學。你爸爸剛進礦醫院的時候,跟一個老郎中學治外傷,老郎中將秘不示人的藥方口授給他,他依法炮製,傷口果真愈合很快,可就是收口兒難,老有個綠豆大的傷眼兒長不上,向外流水。你爸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藥和老郎中的藥一模一樣,為什麼老郎中給人治傷口就愈合得很好呢?直到老郎中快死的時候才傳給你父親秘訣:將貼了多年的發黃的窗戶紙熬進藥裏。你父親一試,立見神效。簡單吧?捅破了就是一層窗戶紙。可要捅不破,就是十萬大山!你外公傳下來的“回生靈”就更是大絕招兒,可千萬不能在你們手上斷了,或者把這個絕招兒變得不絕了……最嬋看看弟弟,他眼前那兩個雀屎餅子已經吃下去一個半了,就說:媽,你不是還有治肚裏存了食的絕招兒嗎?
有哇,等你們吃完了飯再講……安國興猶未盡,見母親留下扣子,就越發地想聽了,一個勁催促。娘兒仨很久沒有在一塊兒說過這麼多話了,武桂蘭見兒女高興,自己的興致也越發地高,就說:我是怕正吃飯的時候讓你們聽了惡心……從前有個大財主得了一種怪病,把能請到的醫生都請來了,也治不好,不得不貼出告示,對能治好病者賞白銀三百兩。最後還是一個要飯的揭了告示,得到了這筆賞錢。你們猜他是怎麼給財主治好的呢?那要飯的沒有別的好東西,可鞋窩裏的腳汗泥不少。他脫下鞋使勁挖出來,團成團兒,還真有點兒像黑藥丸,自稱是開胃健脾靈丹,那財主吃下去以後大吐不止,一番“翻江倒海”,其病痊愈。
安國不以為然,媽這是從《濟公傳》上看來的吧?
武桂蘭笑著搖搖頭:我沒有看過這本書,那個財主得的是厭食症,也叫積食症,就是肚子裏存住食了,大吐一頓不是就全好了嗎?治這種病還有別的辦法,世上什麼怪事都有,有些歪打正著的事不能當成絕招兒。比如上古林去年有個得食道癌的人,病到晚期,痛苦難熬,隻求速死,就喝了敵敵畏。後來被家人發現送到醫院搶救,人救活之後食道癌也不治而愈……武桂蘭正講得引人人勝,聽到院子外麵有人吆喝:武大夫,你們家來人啦!
來找她的多半是病人,但這個病人顯然不一般,竟能驚動村子裏的人給他大呼小叫地通報。她趕緊放下碗筷,起身迎了出去,見一個城裏幹部模樣的男人,推著一輛自行車走進院子,後邊跟著幾個瞧新鮮的本村孩子。
那人一進院子就四下打量,先被三間高大正房上的一副長長的對聯吸引住了。這顯然還是過春節貼的,紅紙已經梢色,卻仍然能看得出撰聯人的心態,其內容跟一般莊戶人家的吉祥春聯也大不一樣滴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幹悲人類的災憫人類的難人類的疾苦人類憐橫批:心存美麗善待生命武桂蘭主動打招呼。來人打量著她,一張幹幹淨淨的白臉仍舊很嚴肅,嘴角有一點向下撇,不知是出於驚訝,還是不屑,聲調也是居高臨下的:你就是武桂蘭?
武桂蘭點點頭,看來人的臉色和態度,她知道這決不是病人,又不好意思一上來就直接問人家是誰,心裏不免發毛。
那人又看了一眼正房的對聯,問:這是誰寫的?
安國替母親回答:我父親寫的。
哦……那人拉著長聲,不知是什麼意思,院子裏的人也都有些好奇地看著他。他把自行車支好,撣撣褲腿上的土,才慢條斯理地自報家門:我是原田縣衛生局新藥研究開發辦公室主任,叫鄭文傑。
主任……武桂蘭在腦子裏飛快地搜索著對這個頭銜的記憶,不知這個主任是什麼級別,高於股長、科長,還是一樣大?鄭文傑看她發愣,自管說下去:奉局裏指示,要對全縣的農村醫療狀況進行全麵的檢查整頓。你們這裏好像就是個鄉村小醫院了嘛……啊?或者叫家庭醫院!
武桂蘭聽不出這話裏的味道是褒是貶,隻是“檢查整頓”四個字,像針尖一樣刺了她一下。於是她趕緊說:主任還沒吃飯吧?快進屋坐。又趕緊吩咐兒子到供銷社去買煙,叫女兒快去把丈夫找回來郝武長終於盼到了一對新人人洞房的時刻。
好像人洞房的不是新郎而是他;實際還真差不多。至少在他離開洞房之前,新娘是屬於他而不屬於新郎。今兒個晚上,全莊的人都關注邢家的喜事,而邢家喜事的重點就是鬧洞房。是誰在鬧?誰在指揮著這場鬧?是他一郝武長!
全莊人都要看他的表演,他是今天晚上的大明星。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被人喝彩,被人央求,被人捧著抬著,風光無限。
洞房裏張燈結彩,收拾得紅紅綠綠,幹幹淨淨。從新人走進洞房的那一刻起,洞房就變成了唱大戲的戲台口,炕上炕下,窗台上,被褥上,外間屋,院子裏,窗根下,裏三層外三層的全是人。人擠人,人撞人,把新郎和新娘圍在中間。夾在新郎和新娘中間的是郝武長,他樂不得再擠緊一點,整個身子都貼在新娘的身上,一張瓦刀臉隨時都可以蹭蹭新娘的臉蛋,一雙眼睛可以在新娘的臉上身上來來回回地死盯。若在平常,誰家的女人能讓他這樣蹭,這樣肆無忌憚地過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