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卡車的掛鬥一直把他帶到礦區大門口,脫離卡車後他開始動用自己的雙腳蹬車。誰知一用力竟蹬不上勁,閑了一路的兩條腿發麻發木。他索性下車,一邊活動腿腳,一邊檢查車子。

這真是一輛寶貝車,就這麼一通摔打磕碰,卻啥事都沒有,幾乎是毫發未損。值得!值得!更不要說這一路上跌跌撞撞,險象環生,自己這個人也能全須全尾地回到礦上,真是萬幸。

漸漸地,身上的血脈通暢了,腿腳又有了力氣,他異常興奮,上車後將美國鹿牌騎得飛快,直奔自己的車間。正是交接班的時間,礦區內的大道上人很多,一輛樣式奇怪的掛滿泥土的車子,馱著一個灰頭土臉幾乎看不出眉眼的人,格外引人注意。焦安國滿心得意,趕到車間還真沒誤了上中班。

可班上的人卻一下子沒有認出他,整個人像剛從土堆裏鑽出來的一樣,腦袋上頭發多長土多厚,五官的輪廓都叫土埋得模模糊糊了,除去眼珠還有點黑,連牙齒上都掛著土。身上就更別說了,活脫脫一個土猴兒!

他下了車,也像猴子一樣草率地劃拉了兩下臉,往礦石堆上吐吐口水,想清理一下口腔。豈料他沒有吐出水,他的嘴裏哪還有水分?隻噴出了滿口土星子。他顧不得自己,找了塊抹布先擦車……班上的工人隨即都圍了過來。

當焦安國把自己的鹿牌擦拭幹淨以後,驚動了整個車間的人,下早班的沒有走,上正常班的也湊過來了,禁不住嘖嘖稱奇。這個捏捏閘,那個摸摸把,心裏饞的騎上去兜一圈,一個人開了頭大家就都想過過癮……人越圍越多,嗡嗡嗡嗡,七嘴八舌看哪,人家這才叫自行車!

騎上去真輕啊!

其實就是鋼好。

誰說的?這漆也烤得沒治了……大家隻顧讚車,似乎忘記了車的主人的存在。焦安國並不在乎,人們稱讚他的車比稱讚他本人更讓他心裏美。他被擠到圈外邊,身體靠著車間的水泥柱子,聽著大家各式各樣的議論,自己偷著樂。樂得勁大了,還會從臉上往下掉土。

卓欣運也來了,她穿著不招眼的工作服,躲在了人群後麵。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工段長大聲嚷嚷著走過來,工人們趕忙給他讓開道。他一見車子又咋呼起來:喲,這是什麼車?讓我看看……變滿186山道上扒車工段長接過車,打量一番後也騎上兜了一大圈。下車後手卻不放開了,也不再讓別人摸,高聲問:這是誰的?

還沒等焦安國搭腔,早就有人替他說了:是焦安國剛剛買來的。

是小焦啊?你剛進礦才多長時間,掙不了一壺醋錢,騎這麼好的車子幹啥?賣給我吧!

不行,我又不是做買賣的。焦安國急了,趕緊衝到前麵去,想要回自己的車。

也有膽大愛管閑事的幫著他說話:工段長,現在可都是小青年才騎好車呀!

工段長根本不理這一套,也不鬆開抓著車子的手,瞪著眼珠子問焦安國:多少錢買的?

焦安國還是晃腦袋:我不賣!

我沒問你賣不賣,我隻問你多少錢買的?

焦安國賭氣往多裏說:四百五!

這麼貴?工段長又前前後後打量了一番自行車,好,四百五就四百五,明天我給你帶錢來。大家快去幹活兒,要不我可治焦安國的錯,罰他擾亂生產!

他說完騎上車就要走,焦安國瘋了一樣衝上去抓住後車架:我不賣!

工段長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他:我這是為你好,你到處借錢就是為了騎這輛車?有本事將來掙了大錢再騎好車也不遲。我有這個責任幫助你、教育你,懂嗎?

他說完飛身上車,奔回自己的辦公室。

工段長平時就夠厲害的,焦安國又氣又怕又不甘心,想再一次追上去,他的班長在後麵攔住了他。

真是善門難開,善門難閉。武桂蘭小醫院的大門被勒令關閉了,可每天都有外地的病人找上門來,關又關不上,開也不敢開。什麼樣的15有,抬來的,背來的,用車推來的……不管吧於心不忍,想給治吧又不敢,武桂蘭一天不知道要解釋多少遍,費多少口舌。

本來醫生就對病痛格外敏感,親眼看見有這麼多病人找上門來,自己也有能力解除這些人的痛苦,卻就是不能管,還要一遍又一遍地向病人解釋自己為什麼不能管,無異於一次又一次地扒開自己的傷口讓病人看。這對武桂蘭來說更痛苦,她急出了滿嘴火泡。

有的哭著求,有的跪著求,也有的破口大罵。多可憐的也有,多可恨的也有。後來鬧得武桂蘭一聽說又有病人來了,就躲在屋裏不敢出來。焦起周隻好頂上去,衝著糾纏不休的病人家屬喊了起來:你們跟我說管什麼用?不是我不想治,也不是我治不了,是縣衛生局不讓我們治!你們有意見不會去跟他們提?

病人和他們的家屬早就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卻寧願跟大夫死纏活賴,也不去找上邊說理。有人還嘟嘟囔嚷:你不給治就不治唄,衝我們嚷嚷什麼?

是啊,我們是來看病的,又不是來找病的。

有病的是你們,你們都不著急,我又著的哪門子急?焦起周一賭氣關上了院子大門,他又變得憂鬱易怒了,卻又懼怕感傷。這些人如果像來找桂蘭這樣找到縣上去鬧,說不定還真會管點用,至少有助於問題的早日解決。可他們大病纏身,都不願意出頭,這些人真是叫當官的給管蔫了。

關門在你,敲門在人家,人家大老遠地來了,哪有不敲開門問個明白就走的?門一響,他們就心驚肉跳,趕緊跑到院子裏去開門。因為他們確實在等人,不過不是在等病人,而是在等上邊的人。

自從焦起周、武桂蘭到運城告狀回來,就天天在盼著,每天從早晨一起床就盼,天黑後又盼著第二天……地區的領導不可能不給他們一個答複。按規矩他們告了狀,或輸或贏,都應該會有結果。

世間最煎熬人的就是懸著一顆心在等待,因為企盼常常是騙子。他們每次開門看見的都不是要等的人,開一次門失望一次,後來就連門也不敢開,屋子也不願意出了,裏裏外外的事都由著最嬋打理。

這樣懸著心熬了兩個多月,從夏天熬到了秋末。人們常說度日如年,他們還真像過了七八十年那樣長!在等待和失望中人老得快,等又等不來結果,幹又不能幹,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漂泊感。武桂蘭經常目光呆滯,一個人悶坐著發愣,可以連著幾天不說話。

家裏的事都砸在焦最嬋的身上,她還從沒有挑過這樣的大梁,又怕禍不單行,時刻防備父母再憋悶出病來。她想解勸又不知該怎樣說,平時她都是扮演那個挨說的角色,家裏的大事小情什麼時候輪上過她說嘴?現在突然把她推到了前邊,心裏幹著急,裏出外進地轉磨磨,就是拿不出準主意。

一場秋雨過後,天氣驟冷。最嬋忘了加衣,又趕上心裏有火,被冷風一拍,她這個時時刻刻擔心父母會病倒的人,自己卻突發高燒先躺倒了。她全身縮成一團,四肢戰栗,牙關抖動,神思昏沉,如陷噩夢之中。

這反倒成全了一個人一一郝武長。近幾個月來,他覺得很沒趣,焦家陷於窘境,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還白給人家多添一張吃飯的嘴。平時有活兒幹活兒,沒有活兒的時候就躲得遠遠的,別在人家眼前晃來晃去地添堵。焦最嬋這一病倒,他的機會來了,把往常該最嬋幹的那些活兒全攬了下來,這邊照顧兩位老的和小妹妹最芳,那邊照顧最嬋。

當然,他最喜歡幹的還是照顧最嬋。

沒有病人了,房子就有富餘,最嬋和最芳不再跟父母糗在―個炕上,單獨搬到一間屋子裏。白天最芳去上學,郝武長照顧起最嬋來就更方便。焦起周給女兒配好藥,郝武長負責煎,煎好了倒進碗裏,自己先用嘴嚐著不熱了,再扶起最嬋,端給她喝,喝完藥喝水。在不吃藥的時候,他也每隔一會兒就趴到最嬋耳邊問一聲:喝點兒水嗎?想吃點兒什麼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