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第十七章

焦最嬋正處於極度痛苦之中,神誌恍恍惚惚,周身無一處不難受,連話也不想說,隻是搖頭。如果郝武長認為她該喝水了,就自作主張地扶起她,讓她喝點水。他非常樂意起來倒下地扶她擁她,手把手地服侍她。她在平躺著的時候,他的手掌不停地摸她的腦門,試試她還燒不燒。那額頭盡管滾燙,卻光滑細潤,每次撫摩都讓他有種過電般的感覺。

在焦最嬋幹燒的時候,他不停地用冷毛巾搭在她腦門上降溫;當最嬋服過藥之後大出汗的時候,他會用熱毛巾不停地給她擦汗。他總是讓鍋裏有充足的熱水。晚上睡覺前,他會端一大盆熱水放到最嬋的屋裏,讓最芳用熱毛巾給她姐姐擦一擦身子,一一出汗太多,不擦一擦換上幹淨衣服就太難受了。

第二天,他會把最嬋換下的衣服,包括內衣、內褲,都洗幹淨,晾幹,疊好,再放到櫃子裏。這讓病中的焦最蟬心裏又羞又熱。而心裏這麼一熱,身上反倒輕鬆了許多。

活這麼大,郝武長還是第一次這樣伺候一個人,這是當了焦家的幹兒子之後現學的。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伺候焦最嬋就丟了自己的麵子。相反,他從對焦最嬋的照顧中獲得了一種快感。他不僅沒有損失什麼,似乎還得到了什麼便宜,一一原來當個好人也很快樂。

焦最嬋的品行就像一汪清水,在伺候她的過程中似乎也把他清洗幹淨了。她能讓跟她在一起的人產生一種願望,想變得更單純,更真實。郝武長忽然覺得自己也是個挺不錯的家夥,有良心,有耐心,居然也能替別人著想,幹出許多過去連想都不會想的好事。要是在以前有這樣的機會,十個焦最嬋也早叫他給辦啦!

焦起周和武桂蘭也把他這個幹兒子當成了親兒子,對他自告奮勇地服侍最嬋的動機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任憑他按著自己的心意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做他想做的事。當最嬋身上的高燒開始減退,能夠睜開眼時,有時候也願意跟人說說話了,郝武長便跑到山腳下采了一大把秋花,有金黃的山菊、紫紅的野荊、粉白的草蓮……放在小盆裏,灌上水,端到最嬋的眼前,立刻讓滿屋都有了生氣。

姑娘也頓覺眼前一亮,不禁抽了抽鼻子,輕聲說:想不到天都這麼冷了,還有這麼好的花兒。

郝武長洋洋得意:向陽背風的地方有的是,隻要你願意看就好辦,等這一盆幹了我再給你去掐。

人在病中最脆弱,也最容易被感動。最嬋動情地說:武長哥,謝謝你。

最嬋那處女特有的溫柔親切,再加上被重傷風折磨得病懨懨的模樣,極其迷人,且撩人情欲。郝武長看愣了神。

焦最嬋奇怪地問了一聲:你怎麼啦?

郝武長晃晃腦袋:沒啥沒啥。

最嬋笑著說:你老說自己是個粗人,心這不是挺細嗎?

郝武長嘻嘻一笑:人嘛,都是一頭粗一頭細,就看對誰。

最嬋心實,不明白他的話:你把人都說成了橛子?

郝武長眨巴眨巴眼,做思考狀:是啊,人在該粗的時候得會粗,該細的時候也得能細。也有的時候粗細不好分,我講個事你聽聽。衛生局在原田縣招待所開大會,早飯每人一個煮雞蛋,大家風卷殘雲地朝著各自的蛋下口了。新藥開發辦的主任鄭文傑站起來招呼服務員,說分給他的雞蛋發黑變味兒了,要換一個新蛋。服務員回廚房又拿來一個,卻記不清該給誰了,隻好大聲喊,剛才哪位男同誌的蛋壞了?鄭文傑雖然很想吃那個蛋,卻不願意當著那麼多人承認自己的蛋壞了。服務員一連喊了好幾聲也沒有人搭腔,招待所經理走過去捅了他一拳,向他擠擠眼,他立即轉口說,哪位同誌是壞蛋?哪位同誌是壞蛋?這一下鄭文傑更不敢吭聲了。經理見還沒有人應聲,就親自宣布,這個好蛋放在窗台上了,誰缺一個蛋自己來拿吧!這個王八蛋,一個大姑娘剛剛誇了他幾句,他緊跟著就露原形,講起了帶葷味兒的笑話。

焦最嬋捂住嘴沒好意思大笑。

郝武長趁勢抓過她的一隻手:我給你摸摸脈,看還燒不燒。

最嬋沒有躲閃,含笑看著他,隻覺得好玩兒:你還會把脈?

郝武長笨拙地捏著她的腕子,向上翻著眼珠,做出一副認真號脈的神情: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張嘴,吐吐舌頭。

最嬋照他說的做了。

他其實並沒有摁到最嬋的脈上,但他事先把醫書上有關重感冒的脈象背下來了,就是想讓最嬋知道他並不是大老粗。他磕磕巴巴地背著:舌苔薄白,脈象浮動,俗名就叫重傷風。惡寒發熱四肢疼痛,頭痛盜汗咳嗽嚴重,吐痰清稀鼻子不通,宣肺解表才是正宗……最嬋大笑,幾乎不能自持,不禁咳嗽起來。

郝武長急忙扶她坐起,輕輕為她捶背。最嬋不好意思地躲開了他,自己將後背靠到窗台上,從炕上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溫開水才止住咳嗽。

郝武長翻著兩隻骨碌骨碌亂轉的眼睛問:嬋妹,你樂什麼?

經他這麼一問,最嬋忍不住又想笑:你把脈摸錯了地方,說起來倒是一套套的像數來寶。

說著說著,她又笑得眼淚要流出來了。焦最嬋一向沉穩嫻靜,不要說還在病中,就是平時也很少會這樣笑個沒完,有許久她沒有這般開心啦。郝武長真是個大活寶,又是自己的幹哥哥,在他麵前不拘束,笑過之後病也像好了一多半。

郝武長的本事是把你逗笑了他自己卻不笑,還一本正經地說:你是老師,學生背錯了書你可以打可以罵可以糾正,不能光笑哇!《湯頭歌》我已經能背到第七湯了,你聽聽對不對百合固金二地黃,玄參貝母橘甘藏;麥冬芍藥當歸配,喘咳痰血肺家傷……焦最嬋笑不出來了。

她一直都把郝武長當成一個心眼不錯的粗漢,看來是低估了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刀螂”。郝武長曾說他隻上過幾年小學,成了焦家的幹兒子以後表示也要學醫,卻沒有人把他的話當真。可他真的就學起來了,好像還學進去了。

見她一直沒有出聲,郝武長又叮問一句:我背錯了沒有?

最蟬看著他那張長臉說:沒有,挺好的,可《湯頭歌》上的字你都能認識嗎?

不是有字典嘛!

看來你決心要學醫啦?

幹哪一行說哪一行,我不能老像個二杆子。

可今後我爸爸、媽媽還能不能行醫都說不準了……咳,聽蜊嫩蛄叫還不耩麥子啦!郝武長眼珠一轉,神情忽然變得有些緊張,還有幾分忸怩。他這樣的人一忸伲就顯得格外滑稽,隻見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遝紙,眼瞳尖亮尖亮地直盯著最嬋的眼睛:我這裏還有一份兒作業,前天晚上寫了多半夜,嘀嘀咕咕地在兜裏揣了兩天也不敢給你看。今天我豁出去了,你看了同意更好,算我燒了高香積了大德;不同意也千萬別生氣,把它扔進灶火坑裏,就算我什麼也沒寫,你什麼也沒看,以後我還是你的傻哥哥。

焦最蟬驀地預感到,郝武長拿出來的不會是一般的作業。不知怎麼,她似乎比他還要緊張,便沒有再說什麼,伸手接過了那一遝紙。等郝武長走出屋子,她才打開來看。是一封信,字跡歪歪扭扭,但一筆一畫寫得很用心一一嬋妹: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怕過誰,從來沒有我不敢說出嘴的話。可就是怕您,這些話不敢當麵跟您講,隻好寫出來。頭一回幹這種事,真難死我啦!您別笑話,也別害怕,別生氣,我從小就是一隻走單的野狼,沒有群,沒有窩,也沒有目標,活一天算一天,過了今兒個不知明兒個會怎麼樣。不知前麵等著我的是夾子,是槍彈,還是陷坑?這樣活著太沒有意思了,經常盼著能撞上槍口。所以得了肺結核都不想治。可來到你們家,才知道什麼叫人,什麼是人應該過的日子,什麼是人應該有的家。當初認武院長做幹娘的時候腦子裏沒有想別的,就是要像當兒子一樣報恩盡孝。可後來跟您這個幹妹妹接觸多了,麻煩就來啦,這不能怪我,就是神仙跟您在一塊兒待長了都會愛上您!像您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家,天上難找,地上難尋。我再粗再傻,好歹總還是分得出來。成天幹哥哥、幹妹妹地叫,怎麼受得了,怎麼能不愛上您!在我的老家,幹哥哥、幹妹妹就是一對情人,是指小兩口。您也許會覺得突然。愛情都是突然降臨的,來得不突然不叫愛。吃飯香不香在第一口,看人好不好在第一眼,我到下古林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您,當時就倒在您的懷裏不省人事,那是我的福分,也是我們的緣分。是您救了我,愛從恩起,我因為感恩就愛上了您。我能管住自己的身體,每天不吭聲地拚命幹活,卻管不住自己的感情,不能不愛您,不想您。感情這玩意兒也是一隻到處遊蕩的野狼。這是不是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有一萬個理由罵自己笨,立刻又能想出一萬個理由衛護自己的笨。賴漢子娶花枝,天下笨蛋找好媳婦的多的是。天鶴誰看見都會愛,癩蛤蟆為什麼就不能愛?如果天鵝拉一把癩蛤蟆,那癩蛤蟆不就也成天鵝了嗎?愛是天經地義的,是人就有這個權利。自從開天辟地有了人,就都是具體的人,沒有空洞的人。具體的人就是男人和女人,作為男人就應該愛女人,作為女人就應該吸引男人。行醫隻是治病救人,比行醫更重要的就是男女結婚造人。男人過上有女人的生活,女人過上有男人的生活,是世界上的第一等大事,比當什麼大官還要更偉大。

該說的話都說啦,就第二次把我這條小命交到您手裏,等著您的宣判。

郝武長焦最嬋心裏冬冬亂跳,滿麵通紅,眼睛模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把臉弄得精濕。她用手巾擦,越擦臉上越濕,索性蒙住臉,任淚水流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