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不清讀了郝武長的信是感動,還是震驚。這是她接到的第一封情書,在她的生活裏,除去父親和弟弟,郝武長算是接觸最多的男人。她感到深藏於自己身內的某種東西在動,像生命源汁在流動,令她興奮,戰栗,還伴有恐懼。
她早就是大姑娘了,可她是在一瞬間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成熟的,胸中壓抑太久的愛之流衝溢而出。她缺乏準備,更不知道愛的能量是如此巨大,同時又是柔軟的、流動的,富有彈性和創造性,令人昏眩和困惑。因為,她的愛並不想流給郝武長,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向她求愛,更無法想像將自己的未來跟這樣一個人聯係在一起。這大概就是她哭的原因,愛來得這般突然而猛烈,可又不是她所企盼的,不是她想看到的樣子。
郝武長感動了她又傷害了她,可她不知道該怎樣答複他。她有一種莫名的隱隱的不安。
不管怎麼樣,她平靜的姑娘心境看來不會再有了,生活已經開始粗暴強烈地闖進她平淡無奇的經曆中來。她把郝武長的信疊好,放進自己的抽屜,盡管還渾身發軟,卻也掙紮著下了炕,洗臉梳頭,然後抱柴火做飯,決定不能再讓郝武長伺候自己。
郝武長等了兩天,他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一他那封從《情書大全》上抄抄改改弄出來的情書,看來還沒有把焦最嬋惹翻臉,她沒有大哭大鬧地羞辱他或要把他趕跑!
根據他這麼長時間的觀察,以最嬋的性格,即使不同意嫁給他,也絕不會把事情鬧大的。他猜對了,焦最嬋在盡量躲著他,萬不得已撞個對麵,也不拿眼睛看他。他定心了,完全可以把這種不答理他理解成是姑娘的害羞,是她的默許。
第三天,他選了個焦起周和武桂蘭都在屋子裏的時間,進門就跪倒了一一對他來說跪下去已經變得很容易一一把幹媽、幹爸前麵的“幹”字也自作主張地省掉了:爸,媽,求你二老答應一件事,我跟嬋妹相愛了,讓我們結婚吧。
人的臉皮最薄,往往成為人身上最薄弱的地方,許多事情、許多好處,由於“抹不開臉皮”,“顧全臉麵”而放棄了。郝武長的長處恰恰是身上本該薄的地方他厚,本該軟的時候他硬。而通常是最堅硬的膝蓋,長在他的身上成了很柔軟的物質,卻可以攻克最堅硬的心。凡他想要的或他想幹的,他就敢於舍下臉,去求去爭。
焦起周看看妻子,武桂蘭看看丈夫,誰也沒有從発子上掉下去,可各自的心裏都很奇怪。還應該說郝武長會選時機,眼下是焦家最困難的時候,人在困境中要求就不會太高,容易遷就。
武桂蘭見不得一個大男人說跪就跪,先說話了:快起來吧。
完全可以把這句話理解成是同意了。
郝武長站起來,提著屁股,賠著十分的小心坐到炕沿上。
這是多麼尷尬的場麵,自古來中國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手腳沒處放,原因就在於嶽家和女婿的關係從來就十分微妙,更像是一對天敵。準備當女婿的人要充分展示自己的優點,不能讓有可能成為自己嶽父、嶽母的人小瞧了。準備當嶽父、嶽母的人更得端著點架子,要給會搶走自己女兒的小子立點規矩。由於郝武長不懂得傳統習俗裏的那一套,管你敏感不敏感,微妙不微妙,眼皮一抹搭,死皮賴臉到底了,你還能怎麼樣?反而使原本很尷尬的場麵不那麼尷尬了。
焦起周問:你說最嬋也願意跟你?
郝武長說瞎話時會眨巴眼:她願意。
焦起周又看看妻子,武桂蘭說:武長,假如你結了婚,是回陝西呢,還是繼續留在我們身邊?
郝武長立即又端出起誓的口氣:隻有你們看不上我,拆散我們,趕我走,我沒有辦法。否則,讓我們結了婚,我就會輩子都在你們身邊伺候二老!
武桂蘭思量了一會兒,眼睛看著丈夫說:要不先讓武長出去,該幹什麼還去幹什麼,等咱們商量一下再定。
求二老務必答應我們的婚事!郝武長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才起身走出去。
焦起周小聲問桂蘭:他們兩個是什麼時候好上的呢?大男大女,天天在一塊兒,沒有出什麼事吧?
桂蘭笑了:別瞎想,自己的閨女還不知道嗎?什麼事都不會有。你倒是說說這事該怎麼辦吧?
焦起周悶了好半天才開口:要說武長的條件是差了點兒,窮光蛋一個,文化也不高,太委屈咱嬋兒了。可誰叫咱沒有城市戶口啊!你還記得王師傅的兒子嗎?我曾經動過他的腦子,人挺老實,比最嬋大兩歲,正經八百的工人,端著公家的飯碗,咱孩子跟了這樣的人,一輩子也就不用犯愁了嘛。我沒敢正麵跟人家提,用開玩笑的口氣向王奎恩說過兩次,願意跟他結成兒女親家。老王師傅是個厚道人,竟兩次都不拾我的話茬兒。這還不明白嗎?人家不願意找這個麻煩唄!娶個媳婦沒戶口,將來生下孩子也是黑人,就像咱們這一家子一樣,這些年吃虧受罪不都是因為沒有城市戶口嘛!如果連王師傅這樣的人都不願意跟我們結親,嬋兒還能找得到別的城裏人嗎?要是把她再嫁回平陸,或者在下古林找一個人,又比郝武長強到哪裏去?所以呀,我想成全武長和最嬋,他們都大了,老這麼幹哥哥幹妹妹的在一塊兒也不方便。反正我們現在也沒有事幹,不如用他們的婚事衝衝喜,把我們這些年的晦氣衝一下!
焦起周這番話裏,沒有通常在談論這種事情時應有的喜興和激動,更像是自言自語地在說服自己,在寬慰妻子。你還別說,他這個借女兒結婚衝喜的理論還確實打動了武桂蘭。
農村人碰上災禍或感到自己的日子過得不順心的時候,都喜歡用給兒女辦喜事來衝散災禍的陰影,希望喜事帶來好事,喜氣迎來好運。作為女人,武桂蘭想得比較細致和具體:應該給武長的家裏寫封信,他的父母沒有了,也得叫他哥哥來一趟,當麵商量商量喜事怎麼辦,順便把村上的證明梢來,他們要登記結婚的時候沒有大隊證明是辦不了的。
這個好辦,讓武長自己寫信。焦起周神思恍惚,似乎還在猶疑不定。他琢磨不透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知道沒有理由要拆散這樁婚姻,可心裏又為什麼高興不起來呢?
大門外又有人在鬧鬧嚷嚷。他走出屋子,聽到郝武長的嗓門最大,連數落帶罵。罵誰?當然不是罵來求醫治病的人,而是罵縣衛生局,不安好心啦,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啦,想霸占秘方啦……凡是焦起周心裏有又不敢說出嘴的話,他全敢往外抖摟。經他這樣瘋魔癲狂地一通鬧騰,擠在門口的人不大一會兒就都散了。最近這一段時間郝武長就成了給他們看家護院的,外人來了都是他應付。來人客客氣氣,他也好說好道;來人著急,他比人家更急。有他擋駕,家裏安靜多了,省了焦起周和武桂蘭的許多口舌。
焦起周站在院子裏,忽然下了決心,就把最嬋嫁給郝武長吧!最嬋心眼好,但性子太軟,經不住人家三句好話就沒了準主意。武長人粗心硬,敢說敢為,最嬋跟著他以後不會受別人欺負。兩個人相互取長補短,倒也般配……他想到這兒眼眶一熱,竟有兩行清淚流了下來,急忙用手背去抹,卻越抹淚水越多,好像心裏藏著極大的委屈,這一刻莫名其妙地被融化了。到底是自己委屈,還是替女兒委屈?他暗暗責備自己,女兒出嫁是高興的事,而且結婚後並不離開自己,你掉的哪門子眼淚呢?即使要哭,也是當娘的事,再怎麼也輪不上你這個當爸爸的哭鼻子抹淚啊!看來真是老啦,人一老了淚水就多。
他聽到小女兒最芳下學回來,在大門外跟武長打招呼,趕忙用衣襟擦幹臉上的老淚,轉身要回屋。最芳巳經進了院子,一邊叫著一邊撲過來:爸,我回來啦!
焦起周接住女兒丟過來的書包:謔,我閨女放學回來可是咱們家的大事!
老閨女是一寶,老爸的年齡越大,老閨女的年齡越小,爺倆就越親密,相互都是對方的大玩具,是開心果。最芳把眼睛緊湊到焦起周的臉跟前,歪著腦袋左看看右瞄瞄:爸,你眼睛紅啦?
剛才收拾院子眯眼了。
還兩隻眼都眯啦?最芳鬼精靈:是不是又犯愁啦?不讓看病就不看,忙活了一輩子啦,不正好抓這個空兒歇一歇。要不我也不上學了,到縣裏打工來養活你們。
別瞎說,家裏還沒到要靠你來養活的地步。你的責任就是好好上學,咱焦家必須得出個大學生,這就是你!焦起周用手掌梳理著小女兒的短發,最芳仰著臉,閃動著黑眼珠,點了點下巴頦兒。他叫最芳去把姐姐叫過來。
焦起周回屋剛用濕毛巾擦了把臉,最芳就攀著姐姐的膀子進來了。
武桂蘭還坐在炕上愣神兒。最芳上炕爬到她跟前,小聲問:媽,你愣巴唧唧地又想什麼了?
武桂蘭擺擺頭,說什麼也沒想。
最芳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唉,我長大了可無論如何都不當大夫。
最嬋問:你又怎麼啦?
當大夫眼裏看見的是病,心裏想的是病,看不見別人的病自己的心裏就會長病,這樣活一輩子多難受!我將來要眼裏看的是快樂,心裏想的是快樂,自己一輩子都快快樂樂。
傻丫頭,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武桂蘭把小女兒摟進懷裏,問最嬋:嬋兒,武長求我們答應他跟你結婚,你真的喜歡他?
喜歡?焦最嬋悚然一驚,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她卻答不上來,她喜歡郝武長嗎?她不能肯定,也許她並不厭惡他。她不能一下子不假思索地說出喜歡這兩個字,實際上已經說明了她不喜歡。可她當時並不理解這一點,生活還沒有教會她怎樣才算是喜歡一個男人,她沒有體驗過別樣的更豐富的生活,就把實際存在的當做了理所當然的,已經發生的就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