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漲得通紅,十分為難:他隻是給我寫了一封信,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複他。
哎呀,真有意思,天天見麵還要寫信。最芳一下子來了興致:姐,給我看看行嗎?
芳兒,別打岔。桂蘭在小女兒的頭上拍了一下:最嬋,你覺得武長這個人怎麼樣?
最嬋又悶口了。她不能簡單準確地說出對郝武長的印象,自從接到他的求愛信,最初的感動消失以後,她再一見到他或想到要跟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就感到一種輕微的恐懼和持續的惡心。
武桂蘭又問了一遍:嬋兒,你跟父母得說實話,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最嬋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看著他不順眼。
咳,這算什麼毛病?武桂蘭不知是對女兒的回答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給他換上一身新衣服就順眼了。女人要想牢靠就得找個肩膀頭一般高的,省得要仰頭向上看,那日子長了會有多累呀!高攀了嫁過去就容易受氣,我們救了武長的命,又收留了他,你再嫁給他,他能不對你好嗎?就像當年你爸爸治好了我的病,我這一輩子都感激他,能不跟他鐵心嗎?
最芳快嘴快舌地接上來:你說的這是什麼理兒?你嫁給我爸正說明當年你有眼光,而且眼光很高。你當時是農村姑娘,還有一身病;我爸可是礦醫院的大夫,城市戶口,肩膀頭可比你高多啦!
武桂蘭還真讓小女兒給堵得一時不知該怎麼自圓其說。焦起周開口了:芳兒,這是商量你姐姐的大事,你能不能別跟著胡攪!
老閨女並不怕他:這怎麼是胡攪呢?有理說理,你說不出道理才是胡攪哪!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我跟你媽媽的結合並不像你說的那樣是肩膀頭不一般高,或者是誰高攀了誰……焦起周今天格外容易傷感,聲音喑啞,臉色也略顯陰沉,講起了他從來沒有跟兒女們講過的事情:我在跟你們的媽媽結婚之前還有過段婚姻,對方是礦上的女工,還沒到半年就散啦。主要是我受不了那份兒閑氣,不能回老家,不能給家裏寄錢,每逢老家來了人要看她的臉子,聽她的閑話,看她摔摔打打。分手後我給自己立下了規矩,寧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再找城裏人!當時你媽媽雖說在農村,卻有文化,出身書香門第,即使算不上是大家閨秀,也可稱是小家碧玉。我是離過婚的男人,你媽媽可是黃花閨女,最主要的是,在我給你媽媽治病的過程中,兩個人產生了感情最嬋和最芳都聽愣了,她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父親還有這麼一段插曲。如果不是今天話趕話把他逼到了牆角,這件事也許要瞞她們一輩子了。
最芳問母親:媽,你知道這件事嗎?
武桂蘭點頭:知道,兩個人有了點兒感情以後,你爸爸就告訴我了。
最芳又問:什麼叫黃花閨女?
桂蘭笑了,在談論給大女兒定親的過程中她這是第一次笑,用手指點點小女兒的頭:你就是黃花閨女!
最芳仍舊叮住不放:我認為蘭花要比黃花好看,為什麼不叫“蘭花閨女”?
桂蘭無奈:哎呀,你這學是怎麼上的!知道黃花菜吧?每天都要開兩次花,太陽剛一出來的時候開花,快到中午太陽暴曬的時候,黃花會合上。酷熱過後再打開,到太陽落山後又合上,老是保持花芯不冷不熱,潔淨嬌嫩。所以古人用它來形容處女。
最芳咋咋舌頭:真棒!媽媽一肚子學問,看來是爸爸高攀你了。
焦起周不想就這麼讓話題跑遠了,將眼睛又轉向大女兒:最嬋,你跟著爸爸媽媽學醫,病人們也就一口一個焦大夫地叫你,但我們自己的心裏可不能發飄。你還是農村姑娘,爸爸曾經努力想給你找一個礦上的工人,可連最老實、跟咱們家最好的人家,都不願意跟咱結親。我們不得不腳踏實地想這件事,你還得在農村找,把郝武長跟農村小夥子放到一塊兒比,還能說他差到哪裏去呢?
這話很有說服力,它的力量在於嚴酷透徹地擊碎了最嬋作為姑娘的自尊和種種夢想。兩天來,她的心思一直像風一樣刮過來又刮過去,父母卻給她拿了主意。她隻有接受這個決定,這也暴露出她心性中脆弱的一麵。她極力克製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最芳從炕上躥過來,用力抱住姐姐的肩膀,嘴裏嘟嘟嚷嚷,不知是說給誰聽:我這輩子一定不結婚!
焦安國的失車之恨一直沒有化解。
他太愛那輛大老美的山地車了,剛拿到手還沒有親近夠,就被工段長奪走,而且工段長並沒有像自己說的那樣第二天就把錢帶來,而是一味地拖延,還不是一次給齊,拖幾天給那麼一點點,叫焦安國怎能不恨!
這還是一種羞辱,使他心裏窩了一口氣,因而備感孤獨,說話就更少了,常常上一個班也說不了幾句。有活兒幹活,沒有活兒就悶在更衣室裏看電工書,他的工作離不開電,研究電工學是官的。同事們誰家的電器出了毛病都找他,把同事的私活帶到班上幹也是官的,更衣室就是他的修理部。
這件事還傷害了他對礦區的感情。他對本職工作不再有興趣,業餘時間開始讀醫書,歇班的日子和大倒班的空暇必定上山采藥。采了藥便就近晾在礦區後麵的山坡上,曬幹以後打成捆。
可悲的是,班上並沒有人覺得他有什麼不對頭,因為他過去也是這麼蔫頭蔫腦的。誰也沒有更多地留神他的神色。
但有一個人除外,這就是卓欣運。
她知道他的秘密,也可以說掌握著他的命運,如果她將焦安國用多少錢買的那輛美國山地車,又是用多少錢賣給了工段長等等公開講出來,那焦安國在車間裏還能待得下去嗎?
盡管他當時是在氣頭上,可事後也沒有聽說他找工段長更正啊!但卓欣運跟誰也沒有講過這件事,心裏可是對焦安國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同時還有一點莫名的感傷。焦安國也知道她掌握著他的秘密,卻跟她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說,這是心裏沒有她,還是信任她不會出賣他?他們經常會在交接班的時候碰麵,眼光卻不接觸,誰也不跟誰搭話。
就在卓欣運為結束跟焦安國剛剛開始的關係而悵然若失的時候,有一天下中班的路上,她卻被焦安國攔住了。從車間到宿舍要走很長的一段路,高高低低,曲裏拐彎,離開大道後燈光暗淡了許多,焦安國站在拐向女工宿舍的岔路口等她。她隻有一個人,黑燈瞎火地被嚇了一跳。
焦安國把一個黑糊糊的小紙包遞向她:這是賣那輛美國自行車的錢,麻煩你得空兒的時候帶給你老姨。
卓欣運沒有接:我不管,車子是賣給你騎的,又不是托你給倒賣,這錢我老姨不能要。
焦安國愣了一會兒,不得不從頭解釋:咳,工段長以勢欺人,我想報個大數嚇住他,誰想他真要了。後來我想告訴他實話,發現他並沒有自己騎它,轉手又賣給了別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賣了多少錢。其實我要知道他不是自己騎,他要多少錢我都會再買過來的……到今天上午他才把買車的錢湊齊了給我。
卓欣運還是不接錢:這錢是你賺的,你就自己留著唄。
我怎麼能貪這種便宜?拿出二百塊還了賬,剩下的二百五十塊理應給你老姨,那輛車子實際也值四五百塊,如果不是看你的麵子,絕對不會那麼便宜賣給我。焦安國強行要往姑娘手裏塞錢,卓欣運轉身就跑,卻被焦安國抓住了一隻手,姑娘覺得通身一抖,腳下發軟,那隻被抓住的手回應般地也抓住了對方。
兩隻能放電似的手拉在一起,沒有馬上鬆開。
他們都很緊張,緊張得不能說話,怕一說話兩人會分開。卻又非常默契地向礦區後麵更幽暗的地方走去。
月光朦朧,夜空如水,四周非常安靜,隻有草叢裏的秋蟲唧唧鳴叫。他們手拉著手,肩貼著肩,緩緩地沒有目的地走著,一股夜風襲得人身上起粟,他們的身子往一起靠得更緊了。欣運的發絲撩得安國的脖子癢酥酥的,有種難言的快意和亢奮。
他拿眼瞅瞅卓欣運,姑娘也正歪頭看著他,眸光閃動,如星星’一'般晶亮。
焦安國抽冷子把那遝錢塞進卓欣運的外衣口袋,姑娘想掏出來還給他,兩隻手卻都被他牢牢地抓住了。她不再掙紮,打破沉默說:好吧,我不再跟你打咕了,既然你喜歡那種自行車,我告訴老姨夫去天津港的時候再給你重新買一輛吧。
焦安國卻拒絕了:不,即使再買來我也留不住,工段長上邊還有車間主任,下邊還有班組長,得買多少輛才能輪得上我自己騎啊?人家說得對,目前我還沒有資格騎這麼好的車!
借著月光,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在盯著他。
焦安國氣質清冷,眼神中透出憤懣和執著。她想安慰他,聲調也跟剛才大不一樣,輕細柔和,充滿溫情和關切:你甭管啦,錢我暫時先收下,這件事看來給你的剌激不小……焦安國確實是心存耿耿:它讓我明白了自己是誰,要不然還覺得自己怪不錯呢!工人當著,從外國進口的山地車騎著,每天仨飽兒倆倒兒,真不知自己是吃幾碗幹飯的啦!
你這是什麼意思?現在知道自己是吃幾碗幹飯的就不想當這個工人了?
焦安國反問她:你覺得,一輩子就待在這兒看送料機,有意思嗎?
卓欣運被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