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但她反應敏捷,很快又將他的話反彈回去:你覺得幹什麼才有意思呢?
焦安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取笑他,甚或把他的想法再告訴別人,可若連她都不能信任,自己在這個礦上還有能夠說話的人嗎?今晚他有一種衝動,願意就這樣跟著卓欣運在月色下一直走下去,把自己心裏的全部胡思亂想都向她倒出來。他斟酌著詞句,邊想邊說:我很後悔考大學前太不用功了,現在特別想去上大學,暫時卻還不能丟了這個工人指標,否則會對不起家裏,這是姐姐讓給我的。因此我隻能上那種業餘的或函授大學,還可以不用花家裏的錢。
你想學醫?
你怎麼知道?
我看你老上山采藥,也敢給別人摸脈開藥,所以我斷定你真正的誌向是在醫上,喜歡無線電隻是為了玩兒。
哎呀,你可真……後邊還有“了解我”三個字他沒有吐出口。焦安國停住了腳,轉過身來麵對麵地盯看欣運,眼神在姑娘臉上輕移細掠。
卓欣運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眸光躲躲閃閃,卻綻開一臉笑容,一如頭上的月亮,光潔、豐滿、嫵媚。她催促他說:你剛才說我什麼?
焦安國眼裏激情四溢:我說你真厲害!
厲害?
是厲害,比我自己還更知道我。以前我總以為自己的愛好第一是電子,第二才是醫學。來礦上這不到一年,我才慢慢弄懂了自己,玩兒是玩兒,事業是事業,興趣要用到事業上,不能因為玩兒誤了事業。現在我調整過來了,我將來要主攻的是醫學,電子是輔助,可成人大學裏沒有醫科,我隻能先學電子或管理。
卓欣運靜靜地聽著,她突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是真的喜歡上焦安國啦!他在一同進礦的年輕工人中是最不顯山露水的,不輕不浮,可數他多才多智。表麵上是興趣廣泛,好奇心重,可心裏大誌篤定。
姑娘想到這兒臉上一陣發燙,從焦安國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輕聲說:天太晚了,咱們回去吧。
焦安國本不想回去,可這種事是不能不順從姑娘的意思的。但他還不太甘心:這才幾點就說晚,我哪一天都比這個晚。
這一周你不是上早班嗎?
是啊,我最怕上早班了,起不來。
那你還說不晚?
我不怕熬夜,就怕早起。
你是夜貓子。
焦安國的手還想再去尋找姑娘的手,卓欣運閃開了。
他吞吞吐吐地問:我要提個問題,你能保證不生氣嗎?什麼問題?
你喜歡孫礦長的兒子嗎?
卓欣運站下來,臉上沒有一絲笑模樣了,眼睛直視焦安國,一字一頓地說:不一一喜一一歡,我也絕不會去當孫礦長的兒媳婦!
姑娘說完轉身跑回宿舍去了。
焦安國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隨即扯開嗓子吼唱起來:
親愛的人我曾經答應你我決不讓你煩惱郝武長的大哥來到下古林。腰身佝僂,蒼老木訥,見了焦起周夫婦不僅沒有表現出對親家爹親家母應有的親熱,甚至連笑容都沒有。看上去倒不像是不想笑,而是不知道還要笑,想不起還要笑,或者因為平時笑得少,巳經忘記人應該怎樣笑了。
連笑都忘記了的人,說話就自然更少啦。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他的兄弟郝武長還活著,沒有想到像郝武長這樣的人還能找上媳婦,沒有想到這個媳婦還比他兄弟強百倍……不光是他,恐怕全莊上的人都有這些“沒有想到……”突然接到郝武長要結婚的消息,就像接到死人的請帖一樣令人大吃一驚,立即轟動全莊。
這個瘟神不但沒有死,還混上了一個這麼好的媳婦,人間還真有天上掉餡餅的事!
郝老大盡管心裏這樣想,可對救了他兄弟的性命還捎帶著搭上自己大女兒的焦家夫婦倆,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不會笑的人自然也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激,或許他還有其他的顧慮,他不願意當一個能主事、能為郝武長負責的大哥,因為他沒有這個能力。
他可以不說話,焦起周卻不能不請他吃飯,畢竟是遠道而來。郝老大越是不吭聲,焦起周就越得不停地說,總不能讓飯桌上冷場啊!
不愛說話的人也習慣於別人的沉默,焦起周則覺得這種相互無話可說的場麵特別難堪。親家第一次見麵就誰也不答理誰,各自悶頭吃飯,是八輩子沒見過飯呀,還是雙方都對這樁婚事不滿意?讓外人看到肯定是以為他焦起周簡慢了客人。
焦起周無奈,出於禮貌,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向郝老大提些問題。你提出問題他總該會回答吧?一回答問題不就得開口說話,親家相聚也就有那麼點意思了。孰料郝老大反應遲鈍,或者不接話茬兒,或者答話答不到點兒上。郝武長在旁邊覺得臉上無光,就搶著替他哥說話,搶著回答焦起周問他哥的問題。這一來郝老大就更樂得不用張嘴了,好像他們說的與自己沒有關係,隻顧悶頭吃飯。
這兄弟倆,竟是如此地大不相同。
郝武長一喧賓奪主,又搞得焦起周索然無味……他本來是打算請郝老大來商量怎樣給他兄弟辦喜事的,現在卻變成跟郝武長本人商量了,這還商量個什麼勁呢?
其實,郝老大並不愚憨。他身上隻帶來八十塊錢,有什麼臉麵跟人家焦大夫商量婚事?還不是人家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唄!再說他也管不了自己的兄弟,誰知道他是用什麼辦法哄轉了這一家人?看焦家的大女兒不瘸不瞎不聾不啞,水靈賢惠的一個姑娘,怎麼就相中了郝武長呢?如果他現在充大哥主婚,將來郝武長再惹出什麼婁子,人家焦大夫找他這個當大哥的評理,他可是擔不起這個責任啊!
郝老大是個實實在在的農民,卻並不缺少心眼兒。吃過午飯,他抖抖瑟瑟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八十塊錢遞給郝武長。郝老大並沒有老到連手都不利索的程度,他或許是舍不得,或許是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這筆錢拿出來,嘴上說:你知道我的日子過得緊巴,隻能湊出這麼一點兒。
郝武長並不知道那是多少錢,可一看那薄薄的一小遝十元一張的票子,就猜出多不了,少了五六十,多了百八十。他覺得這個倒黴的大哥真給自己丟臉,就這麼一猴兒眼子錢,你不興在沒有人的時候偷著塞給我嗎?
但他還是接過錢,飛速地放進自己的口袋,不管多少,能有就是賺的,不要白不要。
郝老大自然有他的想法。他們兄弟早就分家單過了,以郝武長的人性平時跟他幾乎沒有穿換。如果郝武長是在小孫莊辦喜事,郝老大可能連一分錢都不掏。這次他能大老遠地趕來就已經不錯了,既然來了如果不拿出一點錢,自己的麵子也太過不去。不管怎麼說也是兄弟一場,都是從一根腸子裏爬出來的,許他當兄弟的不仁,不許自己這個當哥的不義。以一個農民的算盤不管怎麼扒拉,郝老大這一趟都是吃了大虧啦!趁著天早好趕車,他要回去。
焦起周一愣:你不能走哇!
他的口氣硬了一點,把郝老大給嚇住了。他木木地看著焦起周,本來心裏就一直在嘀咕,世界上哪會有這麼美的事?生怕自己掉進一個套子裏。
焦起周放緩口氣解釋說:你從陝西來一趟不容易,無論如何也得等給他們辦完喜事再走。
郝老大囁嚅著:家裏也忙……多忙也不在乎這一兩天。焦起周突然打定了主意,事已至此,晚辦不如早辦。反正郝武長也不是什麼乘龍快婿,用不著張揚顯耀,莫如趁著他大哥在這兒就把事情辦了,讓村裏人看著像回事,就說:這樣吧,明天準備一天,後天辦事,怎麼樣?
郝老大還能說什麼呢?反正就是這一堆這一塊,叫留下就留下嗩。
焦起周叫郝武長領著大哥去他住的房子裏歇息。屋裏隻剩下焦家人了,起周又詳細地說了自己的想法,一家人!抓緊時間商量。
好在房子是現成的,最嬋、最芳姐妹倆住的那間房最幹淨,重新布置一下,牆上糊層新紙,弄點大紅大綠的玩意兒往屋頂上、窗戶上一掛,到處多貼幾個喜字,就是新房啦。最重要的是新房炕頭上必須得有一大摞色彩鮮豔的新被褥,幸好武桂蘭已經準備好了,還給最嬋和郝武長各做了一身新衣服……在農村辦喜事,這就算差不多啦。何況,郝武長並不是下古林人,他娶媳婦由老丈人家操辦,辦大辦小娘家不挑理,別人哪兒還有插嘴的份兒?焦起周一家也不是下古林人,在這個村裏沒有親戚,也談不上有老鄰舊友,再說焦家是嫁姑娘又不是娶媳婦,無論怎樣辦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