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焦起周打算在正式辦事的那天就擺三桌:一桌是下古林的村幹部、礦上的朋友以及郝武長的大哥,第二桌是平時沒少給醫療站幫忙的下古林村民,第三桌是焦家的人和焦家的親戚。

商量好以後,焦起周親自去村委會給村長下請帖,順便借點錢。按農村的規矩,辦喜事借錢容易,何況村上人誰沒有求過焦起周和武桂蘭,以他們的身份肯張嘴就是給了幹部們很大的麵子。然後他又借村裏的電話通知兒子安國,並讓他去告訴礦上的幾個朋友;緊跟著又給老家平陸打了電話,對焦家來說這不能算小事,借機會都來聚一聚吧,既然是辦喜事,人太少了也不熱鬧。

當天來不及做什麼,第二天一早,焦家裏裏外外地就忙乎開了。得到了信兒的村民也自動過來幫忙,掃院子,支桌子,往大門上貼紅,熱熱鬧鬧,一下子就有了辦喜事的氣氛。在農村,有人吵架還會引來半街筒子的人看熱鬧,何況是遇到了有人結婚這樣的事!如同看大戲,這台大戲的主角是新娘、新郎,舞台就是新房。人們不請自到,焦家的院子裏出出進進都是人了。這倒也好,辦得火火暴暴,總算對得起最嬋了。

到傍晚,焦起周平陸老家的人也到了。最該來也最想來的是焦起周的老母親,可老人家身體不好沒有來,派起周的弟弟斌丹和侄女焦最霞帶著一幫子年輕人來了,來了就好,年輕人多了熱鬧。

焦安國一下早班也從礦上跑了回來。親戚們一來就都擠在新房裏,辦喜事的全部喜氣,還有硬件、軟件都體現在新房裏呢,親戚們自然有資格先睹為快。被子幾床,褥子幾床,都是什麼裏兒什麼麵兒,裏麵夾著的是哪裏的棉花,娘家陪送了些什麼好東西,婆家置辦了些什麼驕人的東西,新娘子借這個大喜的日子給自己積存了些什麼好寶貝,娘家的人都可以打問。最嬋的婚事未免讓娘家的親戚們大失所望,新房裏裏外外,鋪的蓋的,一對新人身上穿的,都是焦家陪送的,甚至連請客吃飯的花銷也要焦家自己出。迎麵櫃上隻放著郝武長用他大哥給的錢剛從合作社給最嬋買來的一塊手表和一把小梳子。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郝武長的樣子,他好像對眼前的這一切都挺心安理得。娘家的人心裏都在猜測:這個家夥到底有什麼本事,值得焦家這樣對他?

這種日子,娘家人來就是要挑禮兒,女人們一多嘴就更沒有把門的了:姓郝的這小子是哪一輩子修來的福分,撿了這麼大個便宜!咱們的嬋子哪一點兒不如人,為啥要這麼就合姓郝的?難道他是深藏不露的薛平貴?是小說裏的丐幫幫主?婚姻大事關乎最嬋一輩子,這個寶可壓得太大了!

焦最嬋聽著娘家的姐姐妹妹嫂子嬸子們東一嘴西一嘴,忍了好多天的滿腹委屈再也忍不住了,抱住最霞號啕大哭:天哪,我這也算是嫁人?!

站在一邊的焦安國黑虎著臉一直沒有吭聲。他得到消息後曾跟父親爭吵過,很快就發現大事已定,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啦!現在看到老家的人都不大滿意這樁婚事,認為還有一線希望能挽回局麵,就憤憤然高聲插進來說:姐,現在退婚還來得及,扔了這王八蛋的破表和小攏子,這婚咱不結了!

安國這一喊,娘家人全都不吱聲了。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怎麼退得了婚?娘家人是來賀喜的,不是來鬧喜的;是來給新娘壯膽的,不是來拆新娘的台的!

娘家吵鬧的時候武桂蘭在場,她心慌意亂,已經意識到這件事可能辦壞了,至少是太莽撞了。但眼下走到了這個地步,是木已成舟,想悔婚是不可能了,隻能打掉牙往肚裏咽。她抱緊女兒,任憑自己的眼淚縱橫,卻用手絹不停地給最嬋抹淚,嘴裏喃喃而語,與其說是安慰女兒,還不如說是寬慰自己:隻要武長這娃日後不壞良心,就權當是咱焦家娶女婿吧!

焦安國不能讓自己也跟著掉眼淚,轉身走出新房。

娘家的女人們也不再說什麼,她們本該是來挑婆家的禮,可這裏沒有婆家,隻有娘家,挑來挑去挑到自家人身上,還有什麼意思?她們可擔不起攪了自家人婚禮的責任,於是又開始勸解桂蘭母女。好在農村嫁閨女,母女和姐妹們抱頭痛哭並不是新鮮事,新房裏的這一幕並未影響外麵對婚事的籌備。

轉過天來的下午,焦家的院子內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村裏人看慣了本鄉本土的人怎樣娶媳婦,卻很少看到外來戶怎樣娶倒插門的女婿,熙熙攘攘可算把氣氛造足了。請的客人也陸續來到,下古林早已退位的老書記陳廣立被讓在上首的座位上。

大門外又傳來一疊聲響亮的“恭喜一恭喜!”連看熱鬧的人都朝院外邊看,在農村能喊出這種腔調的人可不多。來的是黃鹿野,他今天要扮演證婚人的角色,收拾得格外搶眼,一身棕色西裝,三接頭的棕色皮鞋,雪白的襯衣領子上係著花綢領帶。長頭發已全部灰白,卻並不稀疏,甚至愈顯得濃密粗硬了,蓬鬆著活像獅子頭。膚色黧黑,滿臉爽朗燦爛的笑容,頓時讓全院子裏都陽光明媚。

焦起周和武桂蘭從屋裏迎出來,黃鹿野又抱起拳頭:恭喜二位!

同喜,同喜。焦起周還禮。

人到這時候想不高興都不行了,叫黃鹿野來了一鬧騰,連武桂蘭的臉上也現出了難得的笑容。黃鹿野繼續嚷嚷著:小嬋子哪?讓我看看新娘。

武桂蘭在前邊引路:在新房裏,先到新房裏坐一坐吧。

焦安國幫著姐姐在新房裏陪著礦上來的客人,其中有孫副礦長的夫人溫妙群,巳經退休的王恩奎兩口子……黃鹿野一進來理所當然就成了中心,雙手捧住打扮一新的新娘焦最嬋的肩頭,讚不絕口:嗬,真漂亮!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塞到最嬋的手裏:祝賀你!看看你們我還能不老嗎?你剛來的時候那麼大一點兒。他伸出手掌在自己的膝蓋部位一比畫,一見了我就躲到你媽媽身後瞪著倆黑眼珠偷著看我,一轉眼就到了出嫁的年齡啦!

溫妙群接上嘴說:是啊,人這一輩子真是太快了,孩子長得快,自己老得塊,往後隻剩下死……她嘴裏的“得快”兩個字還沒吐出口,黃鹿野一拍她的肩接過話茬兒:死不了啦!妙群,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興說不吉利的話。別人都可以感歎一自己老得快,你不能說,因為你是老得慢,而且越老越有味兒,越饞人。等會兒跟我一塊兒給最嬋證婚,一來你是礦長夫人,給年輕人抬著點兒,二來我當年追你沒追到手,今天借著給別人證婚也跟你並肩而坐,過回結婚的癮……該死的,你還這麼老不正經啊!溫妙群連捶帶搡把黃鹿野推出了新房。

黃鹿野嬉笑著衝焦起周、武桂蘭招招手,三個人來到焦起周夫婦住的房子。

黃鹿野一下子又變得異常嚴肅了:你們的醫療站還真的被停了?我是從報上看到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焦起周很敏感:你說從報上看到了我們的消息?是什麼報?

你們還不知道?黃鹿野從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抻出一份半個多月前的《山西日報》,已經折疊得皺皺巴巴了,打開來,焦起周才看見上麵早就登出了武桂蘭的告狀信。這倒給表麵上高高興興,心裏卻陰影重重的焦武二人帶來一份真正的驚喜,他們早已經死心,甚至相互都不敢再提起曾經給報社寫過信的這碼事了。

黃鹿野自感得意:你看,幸好我多個心眼兒把報紙留下來了。可你們怎麼會沒見到報呢?

焦起周興奮異常:我們在這個小村子裏又怎麼能見得到省報呢?老黃呀,你這份兒賀禮可是不薄!

武桂蘭的心裏卻充滿疑惑:我們早看到一會兒晚看到一會兒倒不大要緊,按理說地委的頭頭、縣衛生局的頭頭應該早就見到啦,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沒有動靜呢?

黃鹿野問:你要什麼動靜?

武桂蘭反問:不管怎麼說,也得給我們一個答複吧?我們還能不能繼續給人治病呀?

黃鹿野哂喱嘴:傻了吧?你呀,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天真。你看好了,這可是給你按群眾來信登的,也就是說你去了一封信,人家講民主給你登了出來,不等於就是支持你,也不等於就證明你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