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3)

第二十五章

欣運的臉騰一下紅了,眼裏含羞,嬌妍無比,為不讓安國亂想亂猜,又不能不解釋:在廠部轉戶口關係的時候人家告訴我,如果我們兩個沒有結婚,到了運城我就上不了戶口,因為無法證明我跟你們焦家的關係。

焦安國發出讚歎:哦,想得太周到了!

欣運漸漸恢複了自然:他們是為我好,怕你一到運城就把我給甩了。有了這一紙證明,你再想不要我可要費點兒事了,還得到法院裏費一番口舌。

焦安國一臉嚴肅,上前扶住卓欣運的雙肩,讓她站好,而後自己後退三步,衝著自己的姑娘(哦,現在應該叫妻子了)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欣運大叫:你出什麼洋相?

謝謝你!

謝我什麼?

沒有你,這些手續我絕對拿不到手。我不懂,廠部的人也不會提醒我。更重要的是感謝你的大智大勇,當機立斷,願意跟我結婚。

欣運也不再笑,變得嚴肅了:但我有個條件你得答應,這個證明隻作為回運城上戶口用,用完之後就放在我手裏存個紀念,絕不可讓父母知道這件事。萬一你真的變心了,我也絕不會拿這張紙要挾你。

焦安國像宣誓一樣舉起右手:蒼天在上,神靈在上,我焦安國和卓欣運自由戀愛,自願結婚,我發誓要跟她雙棲雙飛,白頭偕老。倘若我對她不忠,願天打五雷轟……開始卓欣運以為他在開玩笑,聽他真的在起誓,臉一下子白了,趕緊拿掉他的手:誓可不能亂發呀!

誰說我是亂發?

好啦好啦,我們快去看最紅吧!欣運把全部證明放回紙袋,裝進自己的包裏,縱身先坐到永久牌自行車的後架子上。焦安國沒有馬上騙腿兒上車,而是推著車走,欣運用一隻手扶著他的肩膀。這樣兩個人說話更方便些。

他問:你去辦手續的時候他們沒有刁難你?

刁難倒談不上,就是提的問題太多,你不聽他們把話說完,就甭想拿到你要的證明信。

都是什麼問題?

想好了沒有,將來後悔不後悔,後悔可也回不來啦……全是這類的話,多著哪!

有沒有說你傻的?

誰好意思當麵說你傻呀?他們都說我膽子大,不知深淺就敢跟著人家往下跳。

你怎麼說?

我給他們上了一課,我說世間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中條山一年大變四次,小變天天有。人也一樣,身上的細胞每分每秒都在生生死死,活著就是變化,萬物都是通過變化才能存在,隻有變才是永遠不變的。我如果待在礦上,看看我父親就知道我自己這一輩子是什麼樣了。不知深淺地跟上一個壞小子跑到運城去,會發生什麼事,打死我也想不出來。變化就是要有點兒風險,不冒險就會不敢動。天下並不隻有一種生活方式,大家的標準也不一樣。我自己喜歡冒險,你們幹嗎替我害怕呀?

太精彩了,他們還說什麼?

他們都一個勁兒地歎氣,為我惋惜。卓欣運忽然放粗嗓子,學著男人的腔調說:壞啦壞啦,一個挺好的丫頭叫焦安國那小子給帶壞啦!

她說完自己先笑起來,用手掌一拍安國的後肩:快騎上吧,太晚了到人家,要正趕上飯口可怪不好意思的。

從現在起我就算得了氣管炎(妻管嚴)啦!焦安國說是說,左腳踩著車蹬子,推起車子快走幾步,身子一縱,右腳往懷裏一掏,越過大梁落到另一隻車蹬子上,自行車居然不搖不晃地就提高了速度。他用一隻手扶把,另一隻手彎到後麵拍拍欣運的腰,這是提醒她他有話要說:最近我發現你有一個了不起的優點,正好是我和爸爸媽媽身上所缺少的。

欣運的兩手在抱著他的腰,隻好用頭磕磕他的背:別走神兒,好好騎車。

我說的是真的。焦安國還不想被打斷:焦家的醫術分兩塊,一塊是臨床診斷,一塊是製藥。我們回去後,父母想讓我偏重學臨床治病,讓你掌握製藥。有機會我會向父母建議,你的特長是外交,是跟人打交道,應該多參與醫院的管理。

別想那麼多了,還是想想眼前怎麼跟最紅談吧。

他們來到礦上的宿舍區,在最先蓋起的一片平房裏找到了王恩奎的家。正式的房子隻有一間,將對麵的小廚房改大變成一間小南房,在南房的窗戶根底下用石棉瓦搭了個小棚子放爐子,權當廚房。王媽正做飯,見了他們一打招呼,王媽的大兒子從小南屋裏走出來。焦安國自小的時候就叫他九哥,九哥便將他們讓進大屋子。王恩奎在床上躺著,看上去身體很虛弱,也急坐了起來。最紅正趴在一張小炕桌上寫作業。

屋子裏光線灰暗,還有一種帶著主人飲食習慣的味道。好像平時來串門的客人不多,主人現找凳子,現刷茶杯,這些都被焦安國止住了:我們坐不住,千萬別忙乎。

他們兩個擠著坐在床沿上。

王師傅和他的兒子都不怎麼說話,話都叫王媽一個人說了。老人性格開通,上來先誇讚了一通焦安國和卓欣運,說他們多麼般配,看著多麼叫人眼饞……話題由焦家的人多麼有本事一下子又轉到命運對王家的不公正,又抱怨房子太舊太潮,害得兩個老人的全身關節都不好。老的退了,小的又沒有大本事,也甭指望礦上再給調換好一點的房子了。可沒有好房子,九兒又怎麼能談得上戀愛呢?一環咬一環,一步趕一步,一步沒趕上就會步步趕不上……焦安國抓到一個插嘴的空兒趕緊順勢安慰說:別著急,九哥還年輕,找對象是沒有問題的。

還年輕啊?他比你嬋姐還大兩歲呢!

沒關係,現在提倡晚婚晚育。焦安國說完忽然又覺得不夠真誠,趕忙再補上幾句自嘲的話:王媽不能光看我們倆,我們倆是早婚早戀,違反了政策。

話雖這樣說,可他心裏也明白,在礦上像九哥這麼大的人還沒有對象的可數不出幾個來了,會成為鄰裏以及同事們背後議論、取笑的對象。九哥模樣長得不算難看,是他不找呢,還是找不上?為了不讓他難堪,焦安國不敢在九哥的問題上再亂搭腔,就找個機會向王娘說明了來意:我們兩個要辭職回家了,我父親母親囑咐一定要告訴你二老聲,向你們辭行。辭職?放著那麼好的工作真的不要了?

焦安國原來以為他們多少會聽到一點消息了,可從王師傅和王媽的神態上來看,他們真的是什麼都還不知道。這個年頭,敢雙雙辭職不幹可是件大事,自建礦以來他們也許還是頭一份兒。王九哥就在礦裏上班,怎麼可能會聽不到一點兒風聲呢?至少最紅也會告訴他們……這真是個奇怪的家庭,難道他們一家人聚在一塊兒會相互不說話?

王媽一個勁兒地惋惜:真不知你爸爸媽媽是怎麼想的,有能耐的人就跟咱想的不一樣,老也不安分……王師傅打斷了老伴的話:行啦,又不是叫你辭職,嘮叨個啥呀!

焦安國也不想多解釋,趕忙把話引人正題:我父親讓我征求一下你二老的意見,當初我父親曾經向最紅許過願,讓她到運城上中學,前兩年她太小,你二老不放心沒有讓她去。我想問問她今年考高中能不能考到運城去,全部費用都由我們家出。一直沒有吭聲的王九哥突然把話頭接過去:我妹妹叫王永紅,怎麼能讓你們家供她上高中呢?我們再窮,供她在原田縣城上完中學還是沒有問題的。

焦安國知道自己剛才說話不得體,趕緊更正: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王媽抓住最紅的手:小紅是我從小拉扯大的,我一直把她當成親閨女,現在老了,一會兒見不到她就想得慌,可舍不得讓她離開我。

焦安國明白了。當初並不是王家搶了焦家的閨女,而是你焦家生活困難,養不了自己的親生閨女主動要送給人家。現在人家把你的閨女養大了,也相依為命有了感情,你的條件好了又想把閨女要回去,這不是有點兒欺負人嗎?

焦安國站起身: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最紅永遠都是你們王家的女兒,我父親母親也一直感謝你二老在我家最困難的時候對我們的照顧。明天我們就要走了,能不能讓最紅去幫著我收拾收拾東西?

王師傅在床上搶著說:快去吧,要不要讓九兒也跟著去搭把手?

不用了,你二老多保重,得空的時候我們還會來看你們。焦安國一邊說著一邊向外走,卓欣運拉著最紅緊隨其後。

王師傅沒有下床,隻說了聲:我就不送啦。

王媽卻一直送出了老遠。焦安國直到走出平房區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看到卓欣運一隻胳膊摟著最紅的肩膀,另一隻胳膊也甩動著做擴胸的運動,就取笑道:我剛誇完你遇事不怵頭,有公關才能,在王家為什麼一言不發?

欣運笑了:這種場合我哪有資格插話?

你是最紅的嫂子,怎麼又沒有資格了?

欣運不再笑了:好吧,我就以嫂子的身份給最紅一個保證,將來我在哪兒生活,就給最紅在哪兒找工作。現在可以不讓她到運城上高中,以後上大學呢?即使不上大學也要參加工作呀,總不能老叫她守在這個家裏吧?這個家裏倒都是好人,但太壓抑了,難怪最紅小小年紀性格卻那麼孤僻……焦安國深有同感,卻跟欣運交換了一下眼色,製止住她的話頭。她也就沒有再往深裏說,隻是把最紅摟得更緊了。人就是這麼奇怪,當初焦家覺得王恩奎兩口子為人好,才敢把閨女送給他們,王家覺得焦家的人也不錯,才願意要焦家的女兒,現在閨女長成大姑娘了,再若叫這兩家人像以前那麼要好,恐怕是不可能了。你防備著我,我懷疑你,最紅夾在這中間精神怎麼能好得了?焦最紅又是王永紅,王永紅又是焦最紅,真難為了這個小丫頭!最可怕的還是那個九哥老找不上媳婦,他跟最紅又沒有一點血緣關係,在小說和電影裏,這樣的兄妹被強往一塊兒拉的故事可太多了……焦安國推著自行車在礦區飯店的門口停下來,向裏麵張望。走在後麵的最紅問欣運:哥不是讓我幫他收拾行李嗎?欣運說:傻丫頭,他有什麼行李還用得著你幫著收拾?就想拉你出來吃頓飯,說說話……不知從哪裏傳出一股風,說焦起周新建的醫院風水好。因為是坐落在一個十字路口的金角(十字路口的東南角稱金角,西南角為銀角,東北角是銅角,西北角叫鐵角〉,醫院門診樓坐西朝東,正好把住了運城一條東西走向的交通要道。東西皆水,南北皆火,水是生命之源,火乃興旺態勢,大門向東開,圖的就是東西暢通、南來北往,才好財源茂盛。如果衝南邊再開個旁門就更好了,為的是讓東家有解難(南)之處……醫院上上下下似乎都聽到這種傳說了,醫院的風水好大家就都跟著沾光,醫院職工自不必說,就是病人不也會好得快嘛!所以搬家的時候大家勁頭兒格外髙,喜氣洋洋,笑語喧嘩。

郝武長的高興勁兒似乎還要再加上一個“更”字,儼然一副遷院總指揮的架勢,叫這個幹這個,讓那個幹那個,指指點點,比比畫畫,包括對剛回來的院長的兒子及其對象,都繃著臉毫不客氣地給指派任務。他理直氣壯,認為這個新醫院是他給建起來的,風水越好,他的功勞就越大。

搬家的人將焦家的私人物品暫時都放到醫院後麵的那棟兩層小樓裏,於是,人們嘻嘻哈哈地就把那棟小樓稱為“焦家樓”。焦家有了自己的樓,焦家人也覺得挺受用,便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

“焦家樓”的名稱隨著搬家人的嘴立刻傳開了。

當焦起周宣布了房子分配方案後,郝武長當即泄氣了,他和焦最嬋在職工區裏有一間屬於他們的房子,“焦家樓”裏卻沒有他的份兒!

他立刻摔耙子不幹了,罵罵咧咧地走出了小樓:好啊,這是拿我當傻小子耍呀,白給費勁蓋起了“焦家樓”,焦起周卻還是不把我當焦家人!那你閨女姓不姓焦?連那個就回來待幾天幫著搬家的卓欣運,都可以住在“焦家樓”裏,我這個賣了大命的女婿怎麼就這麼不是人?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卓欣運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如果知道了還會更氣。

他越想越氣,走到院子裏才發現自己懷裏還抱著一個裝藥液的大玻璃瓶子。這樣的大瓶子得要百十塊錢才能買一個,他抓住瓶口,掄起來就向著水泥路麵摔下去。留在醫院幫工的楊希托著一大摞病曆碰巧趕上,嘭的一聲,一塊碎玻璃片崩傷了她的腿,身子一側歪,病曆撒了一地。姑娘哎喲一聲,隨口說了一句:你要死啊!

郝武長的邪火立即衝著姑娘來了:喲嗬,你自己不長眼這能怪誰呀?你算什麼玩意兒,也敢張口就罵人!你以為穿上大褂就是護士了?會給武桂蘭舔眼子溜溝子就能留在醫院裏啦?黃福根一邊喊著一邊跑過來:姓郝的,你欺負人家女的算什麼能耐?

行啊,來了充大尾巴鷹的啦,那我就先讓你再去拉稀!郝武長捏著拳頭迎了上去,他正好要借打架罵街把一肚子怨恨輸出給別人。

幸好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一齊幫著把他們拉開了。郝武長不再管醫院搬遷的事,也不去看分給自己的那間房子,徑自走出醫院,到附近那個熟悉的小館子喝酒去了。直到過午,他才裝著一肚子悶酒回到醫院,沒進“焦家樓”,直接到自己的屋子。門上卻掛著鎖。醫院就這麼大的一點地方,找到焦最嬋不過是幾步路的事,但他懶得去找,撿起塊磚頭愣敲愣砸地把鎖頭給弄開了,進屋看見床已經鋪好,倒頭便睡。

不知過了多久,焦最嬋腆著大肚子回來才把他喊醒。蓋醫院的這些日子郝武長表現不錯,焦最嬋跟他的話也就多了。要在過去,隨他睡到什麼時候她都不會管的。她說:這是什麼日子,醫院搬家這麼忙,你怎麼好意思躺在屋裏睡懶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