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還是你們腦瓜靈,我哪知道城裏人過年還這麼厲害!武桂蘭似乎對卓欣運是滿意的,便讓兒子帶著她去各處看看,見一見該認識的人。
待母親又走回辦公室,焦安國小聲對欣運說:你看怎麼樣,老娘對你很欣賞,要不就不會讓我帶著你到親戚朋友麵前去炫耀一番啦。
去你的!卓欣運舉手做出要打的樣子,幾分嫵媚,幾分嬌嗔,愈顯得柔情四溢。
焦安國擺手躬身:那就請吧。
你給我頭前帶路!卓欣運的精神鬆弛下來,便也悄悄跟未婚夫逗了一句。原來相親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可怕,隻要心存善意,第一次見麵誰還沒有點客氣勁兒?
他們來到門診部,看到病人還有不少,黃鹿野正在問病開方。他頭發灰白,麵色紫紅,一副老專家的派頭。在他旁邊還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焦安國卻也不認識。焦最嬋在房子的另一端負責給病人治療。
焦安國領著卓欣運走到黃鹿野跟前,小聲向姑娘介紹說:這位是黃叔叔。黃鹿野一抬頭,嗓門立即高上去幾度地叫起來:小安子!他聲音渾厚,整個門診部的人都往這邊看。可他當醫生當慣了,天天被病人包圍著,也就學會了完全無視病人的存在,該說什麼就說什麼,想說多久就說多久。不等安國給他介紹,他的兩隻大眼珠子就轉向了卓欣運:甭問,你就是老卓師傅的千金了?嗯,小安子的眼力不錯!
不管黃鹿野多麼地隨便,焦安國作為晚輩卻不能不客氣一下:黃叔叔辛苦了。
是啊,你這小子要美人不要江山,逼得你父親就隻好把老朋友拉來當牛使!黃鹿野的風流習性似乎一絲未改,興趣仍舊在姑娘身上,他把眼睛又轉向卓欣運:關於你們兩個人的故事聽得我耳朵都起膙子了,你們是對的。人活一世,特別是夫妻間,就得要有故事,有戲劇性,生活才有味兒,情感豐富又牢固,到老了也有可回憶的東西。一個真正的女人是能夠改變世界和創造世界的,一個真正的男人就是為了一個女人而存在。隻可惜,大多數女人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大多數男人碰不上值得為之獻身的女人……黃先生真是感受深刻,你的生活裏想必充滿了戲劇性?坐在他旁邊的生臉男人半似調侃半似湊趣地說了一句。
你說得不錯,我一生都是戲。黃鹿野這才想起把他介紹給焦安國:他是江華,“文革”前的最後一屆大學生,畢業於山西大學經濟係,現在又想改行當大夫,春節後要到太原中醫學院的進修班去學兩年。
焦安國心裏一動:怎樣才能參加這個進修班呢?
江華搖頭:得趕機會,這次是有點兒特殊的原因才辦了這麼一個進修班。
焦安國頗為羨慕:我讀了一年多的函授大學,因為沒有醫科,隻好學經濟管理。想不到你學完了經濟又改學醫。
黃鹿野說:學經濟是為了治國,學醫是為了救人,治國應先救人。
我可沒有那樣的雄心壯誌,當初學經濟是國家分配的,現在學醫才是自己的興趣。江華笑得很謙虛,且有一股清正之氣。
焦安國不好意思老讓病人等著,聽到從後排院子裏傳來三叔焦斌丹說話的聲音,就借機告辭出來。焦斌丹站在第二排房子的前邊正跟郝武長說話,他剛剛說了一句,郝武長就有十句在等著他:明天就過年啦,就是長工今天也該放假了吧?你明天就回家了,還操這個心幹啥嘛!
過年總得有個過年的樣子吧。焦斌丹聲音粗嘎,蔫人上來脾氣就更強勁:就因為明天我要走,才把該幹的活兒今天幹完,要不明天誰跟你幹?
他兒子媳婦不是回來了嗎?在外邊閑了一年啦,回來還不好好賣賣力氣!我在家幹了一年啦,過年就該歇一歇了。郝武長用話甩打完焦斌丹,氣哼哼轉身要回自己的屋子,迎麵正撞上焦安國和他的未婚妻。他打個愣,多少有點兒尷尬,搭訕道:回來啦。
焦安國卻側臉對卓欣運說:這是姐夫。
卓欣運看到了郝武長那陰冷冷的眼光,以及那一頭油膩的長發。他上身穿著印有暗花的綠毛衣,讓人一眼就能看得出這是個想追趕城裏時髦的“老帽”,結果卻追成一種不倫不類。
郝武長沒有停腳,一對眼神就算打了招呼,便擦肩而過,回自己的房子待著去了。他喜歡所有女人,漂亮的女人就更不用說,惟獨不喜歡卓欣運。因為她是焦安國的人,是這個女人幫著焦安國征服了焦家,他們回家過年成了這個家庭裏的一件大喜事,嚷嚷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連焦最嬋那個傻娘們兒也跟著一塊兒高興。這讓郝武長非常失望,他本來是盼著焦安國跟家裏鬧崩,以後永不再回這個家的。
焦安國來到焦斌丹跟前,叫卓欣運喊了“三叔”,而後才問:還有什麼活兒沒幹,就值當跟他生氣?
咳,怎找了這麼個王八羔子!焦斌丹搖晃著短平頭,一肚子怨氣:其實也沒有多少活兒,我一個人幹不了,就叫他給搭把手。今年是醫院成立的頭一年,又是在運城,必須要弄得熱熱鬧鬧鮮鮮活活的,一是圖個吉利,二是不能讓別人瞧不起,覺得我們醫院過年都黑燈瞎火的是怎麼回事!彩旗彩燈我都買來了,要在院子裏拉起來;大門口也得裝扮一下,挑起燈籠,貼上對聯;門診部和辦公室的玻璃還沒擦……焦斌丹嘴裏說沒剩下多少活兒了,可他一口氣就報出了一大堆必須要幹的事情。
卓欣運眼睛發亮,隨即來了興頭:安國,姐夫說得對,我們該賣賣力氣了。
兩個人脫去外衣,焦斌丹給他們找來兩件白大褂穿上,先收拾大門口,那是醫院的臉麵。焦斌丹用大掃把先將門前清掃幹淨,安國搬來梯子,欣運提來一桶水,給大門過水,擦洗幹淨後,再把兩個直徑一米高的大紅燈籠掛在大門兩邊。掛彩燈是焦安國的強項,用五顏六色的燈光勾出醫院大門的輪廓。最後貼對聯,大門正中是四個鬥大的字:“歡度春節”。
兩邊的對聯是學尚德堂老先生的題字,也用藥名串成:
生地種砂仁千裏香飄結玉果防風連海帶萬年青翠保良疆大門口一裝扮起來,立刻就有了過年的氣氛。他們又在院子裏扯起彩旗,掛上彩燈。卓欣運則去擦辦公室的玻璃,最紅和最芳也過來幫忙。他們這一折騰,辦公室裏的客人也坐不住了,便紛紛告辭:我們就不再等焦院長啦,請轉告院長我們提前拜年啦!
武桂蘭一直把他們送到大門以外。
病人都處理完了,黃鹿野要乘最後一班車趕回原田,和江華一起也向焦家人辭行。武桂蘭從屋子裏提出一大兜子早就準備好的年貨交給安國,讓他送黃鹿野到車站。趁著醫院裏清靜下來,焦斌丹把整個院子又清掃了一遍。武桂蘭領著姑娘們去做飯。
焦安國從車站回來天就有點暗了,他將所有的彩燈都打開,醫院立刻變得一片燦爛。人們都走出房子,來到門口看燈。最芳歡叫著把奶奶也給拖了出來,老人脖子上圍著欣運送的拉毛大圍巾。過年的全部意義就是小的要逗得老的樂,老的要哄著小的樂。
老人說:這城裏過年就是比咱老家花哨。
焦斌丹說:城裏過年講究亮,農村過年要黑,講究黑燈瞎火的。
最芳不懂:為什麼?
斌丹解釋:大年三十的晚上,眾神下界,所有的鬼也都要出來,不黑不行。
真的?那我們放掛鞭吧,把鬼趕跑。
武桂蘭製止:你三叔剛掃幹淨,明天晚上再放。
大家正說著話,焦起周回來了,被醫院大門樓上的彩燈所吸引,老遠就仰著脖子,瞪著眼睛:嗬,還不錯嘛!
最芳撲上去,對老爸的評價感到不滿足,就質問道:隻是個不錯?
焦起周似有些心不在焉:是不錯呀,真是不錯!
桂蘭問:你下午轉得怎麼樣?
唉!焦起周長出一口氣,該拜的都拜了,該打點的也打點完了。
武桂蘭的腦筋還有點跟不上:你大包小包地提著登門送禮,人家就敢收下?
現在哪還有不敢收禮的人哪?你送什麼人家都敢要。你沒聽到順口溜是怎麼說的嗎?一一誰幹多幹少不清楚,該提拔誰心裏清楚;收人多少不清楚,家裏有多少存款心裏清楚;收了多少禮不清楚,誰沒有來送禮心裏清楚……大門口掀起一陣笑聲。
焦安國覺得父親今天有點怪怪的,便走近了去打招呼。焦起周對兒子幾個月沒回家的事似乎已經忘記了,絲毫沒有要責怪的意思:我一看彩燈亮了,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你三叔不敢摸電。
焦安國聞到了從父親嘴裏噴出的酒氣:爸,你去送禮怎麼還喝酒了?
在王專員的家裏喝了幾杯……其實有個真正幫過我們大忙的人,卻始終還沒有感謝過人家。
誰呀?
尚德堂尚老先生。焦起周這一下午不知都經曆了什麼事兒,似染上了一種懷舊的感傷:中國人過年就是還賬啊!安國你記住了,無論到什麼時候,有兩個人你不能忘記,他們是咱焦家的貴人,一個就是尚老,另一個是現在的副專員王爾品。
我明天給尚老寫封拜年信,等有機會再專程去北京感謝。焦安國把卓欣運喊過來,讓她正式認識自己未來的公公。
焦起周不好意思老盯著未來的兒媳婦看,就眼睛看著兒子,卻衝著欣運說話:很高興你陪著安國一塊兒回來了,他從小就是個強眼子,沒有人能扭得過他,隻有找到一個能降得住他的人,兩人才能過好日子。可你們的事老讓我覺得對不住孫良貴,以前他可是幫過我……這是什麼話?大過年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武桂蘭趕緊打斷丈夫的話:行啦行啦,有話到屋裏去說,該吃飯啦!
也隻有武桂蘭,在丈夫滔滔不絕的廢話和大呼小叫的興奮之中,看出了他的疲憊和無奈。來到運城後,焦起周有意戒酒,平時沒有特別的原因是不敢放開量喝的。今天家裏這麼忙,他怎麼竟敢跑到專員家裏端酒杯?武桂蘭原想等晚上沒有人的時候再問他,可今天晚上她沒有跟丈夫在一起獨處的機會了。她要讓欣運跟自己睡一個屋,想好好跟這個未來的兒媳婦談談。讓起周、安國和斌丹去睡一個屋。再說她不問明白了,這個年就會過不好,一會兒吃飯的時候也怕起周說話走板惹得老奶奶和全家人不痛快,特別是卓欣運還在這兒……武桂蘭讓孩子們扶著奶奶先回屋擺桌子,她有意落在了後邊。斌丹心細,也想知道哥哥在外邊到底出了什麼事。桂蘭拉住起周悄悄地問:你下午出去拜年,是不是碰到麻煩啦?
唉,難哪。看我們醫院辦好了,都認為我們掙了大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眼睛就都紅了,麻煩事自然也就都找上門來。衛生局說,醫院周圍的單位到局裏告我們的狀,說結核病是有傳染性的,應該搬離市中心。衛生局也趁機提出明年要提高我們的租金,其實就想擠對我們搬走……斌丹問:他們想提高到多少?
三萬。
幾個人都一驚:這麼多啊!
焦起周恨恨的:與其這樣挨宰,真不如買塊地,我們自己蓋個小醫院。王副專員給我推薦了一塊地方,在城東雙橋路,有那麼三四畝地大,等過完年我們去看看再說……
錢對藥的驗證尚德堂隨筆之七
焦起周先生:
近好。隨信奉上我最近發表的一篇短文,目的有二:一、注意“回生靈”、“回生膏”原料的質量,有好方子不一定就能製出好藥;二、注重製藥,世界上的結核病人靠您一家醫院是治不過來的。然而,您的製藥業如果發展大了,得不到您親自治療的結核病人,卻有可能吃上您的藥,同樣也會獲益,豈不幸甚。
問候武大夫,並祝偭安!
尚德堂1986年3月5曰中藥者,中國之藥。
可是,我們今天還敢說,中國是中藥大國嗎?
錢對藥的驗證而不是成藥。日本倒在中成藥的國際市場上占了906/0的份額,連韓國的中成藥出口量都超過了中國。
曰本從中國大量進口中藥材,用生物、化學及物理等先進的科技手段提取有效成分,進行定性、定量的科學分析,而後製成口服液、片劑、針劑、膠囊,輕而易舉地打開了傳統中成藥長期未能打開的國際市場。以中國家喻戶曉的“六神丸”為例,日本人利用科技優勢對其配方加以分析,改進傳統的製作方法,還加入丹參、沉香等製成所謂暢銷國際市場的“心髒靈藥”。每年中國進入國際市場的中成藥貿易總額,都趕不上曰本這一種藥的銷售額!
難怪日本人揚言,21世紀,中醫中藥將改名為“東方醫藥”。而日本,就是“東方醫藥”的霸主。
我國每年的藥業總產值約為一千二百五十億元,隻相當於英國一家葛蘭素製藥集團的年銷售額。這也不能全歸罪於中藥的落後,我們的化學藥品中,97是外國藥的仿製品。
目前,還沒有一種中國藥在國外獲得專利。
新中國成立四十多年了,而德國、日本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廢墟上重新強盛起來又用了多少年?我們的製藥業還如此落後,實在是說不過去啦!中藥的落後,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自神農嚐百草、黃帝著《內經》開始,中醫中藥曆經數千年,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今天怎麼會失去了應有的光彩呢?
’科學技術落後固然是一個原因,我們國內對中藥材缺乏管理、質量退化、材質變異才是更重要的原因。我們不自重,越是急功近利,卻越是賺不到錢。比如,全球約有7096的中藥材產自中國,為什麼中成藥的銷售收入卻隻占全球該項銷售總額的呢?濫使低級農藥,殘留汙染嚴重,這樣的藥材很難直接進入國際主流市場,隻能低價賣給外國收購商,他們重新加工後再賣,其價格高於在中國收購價的十幾倍。“肉頭”都叫外國商人賺走了,最後是外國的製藥廠家賺大頭,我們辛辛苦苦跟著瞎忙活!
世界中藥材的市場明明在我們手裏,長期以來卻不知道愛護,不懂得扶植自己的名牌,樹立產品威信,濫采亂種,你爭我奪,以至於砸了自己的牌子。如地道的黃芪在內蒙古,偏偏內蒙古的黃芪越來越少;地道的地黃在河北,河北的地黃卻出不了口……自古中藥就有著名的六大產地:關藥(東北〉、冀藥(華北〉、淮藥、浙藥、川藥、雲藥。我們真的連老祖宗給創出的牌子也保不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