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桂蘭晚上本來睡得就遲,當她覺著已經睡醒一覺了,發現屋子裏的燈仍舊亮著,焦起周披著棉大衣還在埋頭寫著什麼……她看看窗戶,外麵還一片漆黑,便趴過身子,用手將身體兩邊的被角掖緊,下巴頦兒墊在枕頭上,輕輕地說:怎麼還不歇著?
馬上就完。焦起周連頭也沒抬。他的身體遮住了燈光,多半間屋子都陷在一種不穩定的黑影裏。桂蘭心疼:世上的活兒是幹不完的,我們的歲數都不小了,哪能這麼拚哪!
完啦完啦……焦起周放下筆,站起身子。屋子猛然亮堂了,剛才被擋在黑影裏的武桂蘭,被光亮刺激得眯起了眼睛。焦起周搓著兩隻手,邊搓邊放到嘴邊哈著氣,眼睛卻還盯著桌子上剛剛寫好的東西,神情甚是得意。
桂蘭催促他:快關燈睡吧!焦起周側臉看看她,白天綰在腦後的發髻披散下來,睡眼惺忪,慵懶而綿軟。他彎下腰,用兩隻冷手捧住她的臉。桂蘭激靈一下子睜開眼睛,噸兒也醒了,小聲嗔道:老沒正形!
起周嘻嘻笑著,把一張大紙拿到床邊,飛快地脫光衣服鑽進被窩,抖抖索索地抱住桂蘭溫熱的身子。桂蘭提醒他還沒有關燈呢。他說再等一會兒,便將身子也趴轉過來,左手摟著桂蘭的後背,右手伸出被窩拿過那張大紙:你看,我把咱的新醫院設計出來了。
四開的道林紙上畫著一片房子,有樓房,有平房。焦起周給妻子講解:正麵這是門診樓,你看樣式如何?不錯吧?先蓋兩層,地基要打得能夠承受住五層的,將來兒女把醫院幹大了,可以再往上加高。穿過門診樓進人院子,左邊是住院部,一拉溜十四間平房。右邊是職工住宅區。後麵又是一棟兩層小樓,是我們自己的住房。二樓是臥室,一樓是車庫、藥庫、廚房……請你審核。
武桂蘭的眼睛並沒有看圖紙,卻歪轉臉盯著丈夫:你什麼時候又學會設計房子了?焦起周頗為自得:逼的,人被逼急了沒有不會的。我們打算花多少錢,想蓋個什麼樣的醫院,隻有我們自己最清楚。畫出這麼一個大概其的樣子,明天交給工程局的設計隊,花點兒錢就給你繪出標準的施工圖來了……他講得興致勃勃,卻忽然發覺桂蘭並沒有認真聽,看著他的眼神閃爍出一種渴念,一種誘人的風情。他的心也飄忽起來,身體開始發熱,泛起一種饑渴,一種需要。雙手把桂蘭的身子扳到自己懷裏,輕輕地親著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嘴裏還喃喃地胡數六數:老頭子正在幹活兒,你卻用一副睡美人兒的伎倆撩撥得他心猿意馬……桂蘭心裏也癢癢酥酥,十分愜意,聲音像夜一樣溫柔:我是美人兒的媽了。
要不美人兒的爸怎會這麼喜歡你呢!
你還沒有關燈哪!
不關,我要看著你。結婚幾十年,都是黑燈瞎火地幹好事,對不起我的小美人兒……的媽!
你忙了一天,夜裏又沒睡,不要命啦?
你就是我的命,這時候有你我就有命……怎麼越老越饞,越老越厲害了?
這要怪你,誰叫你越老越有味兒,越勾人家的魂兒!大壞蛋……桂蘭的嘴被一團灼熱的東西堵住,身體被丈夫的兩條臂膀拚命往他的身體上拉,恨不得將自己的身子揉進他的體內。呼一下如烈火添油,她的身子隨即也燃燒起來,在扭動中她被壓住了,極其自然,又異乎尋常地瘋狂猛烈……焦起周很快就睡著了。武桂蘭仍舊沒有關燈,她細細地端詳著丈夫的睡容,臉上還掛著笑,顯得很滿足,很自豪……這張臉她非常熟悉,此時卻有點陌生。
她在枕席之上是良妻,行這種夫婦間的好事本是輕車熟路,奇怪的是她感覺越來越好,或者說是起周讓她越來感覺越好……自從來運城後,起周漸漸強大而自信了。以前家裏的大事小情,她都得拿一多半的主意,起周習慣於依賴她。現在就不同了,她隻管給人看病,他才是院長,對內對外他說了算,有了威嚴,有了力量。就說要建新醫院這麼大的事,也沒有用她操太多的心。越是這樣,他對她倒越好了,她是他夜晚最安全舒適的停靠站,又能不斷挑起他的欲望。
她是那種細膩敏感型的人,身體格外要受精神的支配,精神差一點身體都有反應。隨著起周的變化,她精神上的壓力輕多了,精神放鬆,身體也就越來越充實……這樣的感覺真好。看來女人的福氣就是自己的男人能扛得起家,而男人的興奮劑則是權力和事業。
這一段時間焦起周就像中了魔一樣,他心裏想著的事就非得辦成不可,不辦成就跟心裏有塊病似的。他認定要自己建個醫院,就怎麼想怎麼都覺得劃算。現在的這個醫院,雖然條件也不錯,但終究不是自己的,要受治於人。人家樂意租給你你就可以用著,人家想趕你走你就得乖乖地搬家。特別是主管單位的頭頭經常換,換一個頭頭一套章法,說了不算,算的不說,誰能受得了?花錢租房子還得看人家的臉子,接長不短地得去走動走動,燒燒香上上供,又何苦來呢?趁著眼下地皮便宜,到處都有找不到活兒幹的工程隊,花不了多少錢就能把小醫院蓋起來。它將氷遠屬於自己,可以傳輩,一勞永逸地再不為房子問題看別人臉色受別人氣了!
他拉上三弟斌丹,看地,買地,找工程隊商量價格,選建築材料,找銀行貸款……眼下的銀行可真叫“人民”銀行,貸款太簡單了,你隻要提出項目一有的人不想貸款銀行還上趕著叫人家貸貸多貸少全憑你自己一句話。何況焦起周還拿著一張副專員王爾品批的字條,自然就更省事了。擔他和斌丹都是本分人,不敢多貸,用多少貸多少……每次焦起周從外邊回來,都像講故事一樣說給她聽。
她漸漸地學會了分享男人的智慧和快樂。當然,有時也難免會有些挫折和焦慮……焦起周睡得很沉,還忽高忽低地打起了小呼嚕。
武桂蘭笑了,越老越不添好毛病,年輕的時候睡覺死,倒不打呼,到老了睡覺輕啦,卻想起來就呼嚕那麼幾聲。她用手指輕輕地撫摩著起周的下巴、臉頰、眉毛……自己的眼皮也越來越沉,她伸出手關了燈,將身體紮進丈夫的懷裏,感受著他呼吸的節奏,一會兒也跟著沉沉睡去。
人還覺得很冷呢,可樹梢全都綠了,幹工程就得狠狠地抓住短脖子春天。
新醫院已經破土動工,焦起周不可能經常盯在工地上,隻能一早一晚或有事的時候到工地上看一看。因此他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經常守在工地上,緊緊地盯住工程進度和質量,要不他哪能放心?醫院裏誰能幹得了這件事呢?他想到了郝武長,不敢說他多麼靠得住,至少還算個自己人,而且是醫院裏惟一的一個大閑人,於是就讓他專門負責督促新醫院的施工。
“負責督促”這四個字格外對郝武長的胃口,他早就盼著要“負責”點什麼,要“督促”點什麼了。許久以來他肚子裏就憋著氣,要幹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給焦家的人看看,建新醫院恰巧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焦起周幹不了這種活兒,武桂蘭也不行,他那些弟弟、侄女們更甭提,隻有他郝武長才能把新醫院建起來。要想能鎮唬得住藏汙納垢的包工隊,就隻有他這樣的人才行。他嘴損,多難聽的話也說得出嘴,多髒的話也罵得出口,說翻臉就翻臉,說返工就得返工,他敢耍混混拚命,別人行嗎?
可是,開工好多天了,工程全都鋪拉開了,醫院卻還沒有給施工單位撥款。施工隊隊長幾次三番地找到焦起周,他就讓郝武長找斌丹,按合同把工程款劃撥過去。
郝武長大模大樣地擺擺手:別著急,啥時候給錢,一次給多少,都得聽我的。
焦起周更關心的是醫院的工程質量:咱跟人家是訂了合同的,你不給錢人家能給你好好幹活兒嗎?
正相反,現在的人心太壞,拿到錢就不好好幹活兒了,工程出了問題你也治不了他啦!郝武長居然說出了一通相反的理由,且顯得胸有成竹:就是喂狗,不還得要會喂嘛,要在它正餓的時候喂,它就會感激你,聽你的。
這家夥,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但他說的似乎也有那麼一點兒道理,既然讓他負責這件事,那就先按他的意見試試。郝武長對施工隊長竟敢越過他直接去找焦起周,心裏窩著火。好啊,放著眼前的真佛不拜去拜假佛!他必須得找茬兒樹立一下自己的權威,也好讓施工隊知道馬王爺是三隻眼。要想對現在的施工質量找漏洞那還不容易嗎?他選擇了一個剛剛上班,人馬最齊備的時候,站在地基溝的邊上嚷開了:停下,都給我停下!你們幹的這是人活兒嗎?你是誰呀?工地上那麼亂,施工的人還真沒拿他當棵菜。我看誰還敢不停下?你們幹了多少最後都得給我拆了!郝武長掄著鐵鍁跳到地基溝裏,工人們想停也得停,不想停也得停啦:我是甲方的全權代表,快把你們隊長找來!
隊長慢騰騰側歪著肩膀,邁著方步過來了,矮個子,小骨胎,腦袋溜尖,一看就不是個善類。不然像他這樣一副身板怎麼能降得住一個魚龍混雜的包工隊!
工人們都停下手裏的活兒瞪著郝武長,有的拿著瓦刀,有的扶著鐵鍁,有的手裏攥著半截鋼筋……橫的,惡的,蔫的,壞的,神頭鬼臉,歪瓜裂棗,全都不懷好意地往郝武長這邊湊合。
施工隊長一副滿不在乎、處變不驚的樣子,故意不看郝武長,尖著嗓子問:是誰讓停工啊?
我!郝武長跳上溝沿,弓著腰低著頭盯視著隊長。
怎麼啦?
你自己看。
我看不出有什麼毛病啊?
哦,那就是你有毛病啦!
你這是怎麼說話哪?
這樣說話還是好的哪!你不會幹人活兒,還想聽人話嗎?郝武長聲音疼人,話也來得趕勁,把工程隊長給噎住了,也許是他那陰毒的眼光讓對方有所顧忌,不敢硬頂。其實毛病出在哪兒隊長心裏跟明鏡似的,是他下的令,他能不清楚嗎?郝武長也知道他裝蒜,卻就是不挑破,非逼他自己承認不可。
僵持了好一陣子,隊長還想裝傻:是不是防潮層短了一點兒?
一點兒?三十公分!人長矮了三十公分就是殘廢,何況這是醫院!郝武長故意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工程隊長的身材:將來讓病人住在潮房子裏,你們可是缺了八輩子大德了,絕不會有好兒!
你們的資金不到位,我墊不起這麼多錢。
那就偷工減料?你們幹的活兒這麼臭,我能給你們錢嗎?郝武長拍拍自己的胸口,錢就在我手裏,黃不了你的,不信到老醫院去看看,看病的排長隊,每天少說也得收個幾十張買藥的彙款單,不光是國內的,還有美元、日元。再不夠還有銀行頂著,王專員的批條壓在那兒,銀行上趕著要貸給我款。
既然這樣,那就先給我們打過來一部分。
不行,我信不過你們。我後邊還有三個工程隊盯著這活兒呢,他們的條件都是先墊付一半的工程款,等房子蓋得有眉目了,甲方滿意了再付款。
工程隊長知道碰上硬碴子了,開始緩和口氣:別呀,我們跟焦院長是訂了合同的。
合同裏有你們弄虛作假欺騙主家這一條嗎?憑這一條我就可以廢了合同,讓你們這些天的人力物力全白費!
別別別,隊長惶遽,馬上賠笑,然後吆喝他的工人:全部返工,今後誰要再玩兒花活給我惹禍,我就叫誰滾蛋!
隊長掏出香煙遞到郝武長眼前,郝武長陰沉著臉沒有接。隊長又覷著臉問:你老貴姓?
免貴姓郝,焦院長是我嶽父,我在醫院專門負責基建,所有修修建建的項目都在我手裏。
隊長按常規推理:哦,你老是基建科的郝科長,失敬,失敬。
郝武長未作更正,隻是用別的話岔開了:我嶽父找你們的時候我正好外出沒在醫院,你們是不是欺負他老人家是知識分子,好糊弄?告訴你,我可是幹包工隊出身。你們這套花活我早就不願意玩兒啦,現在是甲方市場,活兒少,幹工程的人多,你光想糊弄人家,人家就再去找別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呀?
哎呀,老前輩啦!隊長再次敬煙,郝武長就沒有拒絕。一看有門兒,那隊長又緊跟著說:郝科長,你看快到中午了,咱們一起吃頓便飯,請你務必不要推辭!
剛才郝武長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實在鎮唬不住,今天還真得出點兒血。有時在生活中掀起點兒血腥是很管用的,對自己這種死眉塌眼的日子也才能有所刺激。這個耗子模樣的隊長既然已經服軟了,他也就借坡下驢,故意皺著眉心拿捏著說:我知道你的意思,這飯不是好吃的,先套住點兒感情,然後就要錢,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還不是得從我的口袋裏出。那就不要太破費,在附近找個小館兒就行。
哪能呢!施工隊長打岔,又喊上了幾個工頭、班長式的骨幹人物,多幾個人跟郝武長套上關係,將來在施工中也會方便些。有個工頭湊到隊長身邊說:蘇隊,一會兒你不得回家看看嗎?
隊長陰沉著臉沒有吱聲。郝武長不高興地問:你有事啊?
有事幹啥還非要拉我呢?隊長趕忙解釋:郝科長,你別誤會……咳,我也不瞞你,我的大閨女昨天離家出走了,他們是想讓我回去看看有什麼消息沒有。
哦,還是這事……郝武長看見兩個工人抬著一根木頭走過來,他靈機一動高聲說道:你不用去找啦,你女兒兩天內必定會回來。
隊長疑惑:你怎麼知道?
郝武長賣個關子:你抬頭往前邊看,看見了什麼?
不就是兩個人正在抬木頭嘛!
這就行啦,一會兒到飯館裏告訴你。
這群人走進馬路邊上的館子,落座之後,施工隊的人就急不可耐地要叫郝武長說出隊長女兒必定會回來的根據,如果他說不出道理,就證明是個大白話蛋。
郝武長用手指蘸著茶水在飯桌上寫了繁體的“來”字:你們知道這個繁體的“來”字怎麼寫嗎?中間一個木字,一邊一個人,兩個人抬一木是什麼?是“來”。不早不晚,偏巧就在我們正談蘇隊閨女的時候,這兩個人正抬著木頭過來,不是告訴我他的閨女要回來嗎?兩天內你的閨女要是回不來,我去給你找回來!
哎喲,郝科長真有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