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你是高人,我先得謝謝你啦!

這頓飯本來就是以郝武長為中心,施工隊的人都捧著他說,他也就毫不客氣地掄起來大侃特侃:去年春節前,我去看望一個當官兒的朋友,給他送禮的人不少,送不起重禮的就送魚。我看到一個人手裏提著兩條活魚,後麵跟著一條小哈巴狗,就嚇了一大跳,趕緊告訴他注意老婆的安全,過年期間千萬不要叫他老婆外出。他不聽,大年初二他老婆回娘家,走在半道兒就被汽車撞死了。

其他人自然又是一番驚訝。

郝武長又用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哭”字。然後解釋說:兩條魚張著口,下麵一條狗,狗就是犬,上麵兩個口,下麵一個犬,不是“哭”是什麼?你們也許會問,我為什麼不斷定我那個朋友死,而是說他老婆死呢?因為還有好多人給他送魚,眾魚,就是鰥寡孤獨的“鰥”,說明是他要死老婆當鰥夫……不知真假,飯桌上的人都做出一副被蒙住的樣子,紛紛向他敬酒。

他越發地得意了:名字就是命運,蓋了宣武門宣統皇帝完蛋,有了崇文門崇禎皇上死。“文化大革命”中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打倒劉鄧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隻留下鄧小平逃活命,劉少奇和陶鑄都死了。“榮毅仁”這個名字起得更好,那時候別的資本家都完蛋了,就容下了他一個……一一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包工隊的人卻好像被唬住了。其實,他哪裏有這麼大學問,全是到運城之後,整天泡在小酒館裏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來的。他小子還真聰明,就有這本事,過耳不忘。

有人又問:郝科長,你這個名字有什麼講頭?

郝武長晃悠著腦袋:我隻要好武就能長壽,武運長久。所以我從小就練武術,眼下在大街上要是碰上三個五個的小流氓不夠我打的。焦院長的大女兒,要醫術有醫術,要人品有人品,一看見我這個武人一下子就愛上啦,誰能說這不是命!飯桌上都有了幾分酒意的男人們發出一片叫好聲:郝科長,你真是好命呀!

來,咱們敬郝頭兒三杯!

郝武長喝得眼睛有點紅了,越發地口無遮攔:剛才淨給你們講文的了,你們不一定聽得懂,現在給你們說點兒葷的,出幾個謎語讓你們猜。男人腿長打樣食品。

別說這還不像是謎語,即便是正規的謎語,這幫人也不像是能猜謎語的人,就都說猜不著,讓郝武長快點說出謎底。

他得意揚揚:男人腿長蛋糕(高)啊!

飯館裏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他又說:男人的褲頭一一打一種外國飲料:雀巢。女人的乳罩一一打一道菜:扣肉!

酒喝到最後,郝武長已經和那個施工隊長稱兄道弟了。是施工隊的人把他扶出了餐館,他走路雖已腳底下發飄,頭腦卻還是清醒的,指著隊長說:你小子夠鬼的,這就對了,狗急著要去的地方是它吃飽過的地方。你不給別人好處,還指望別人會對你好嗎?

施工隊的人一愣,這是什麼話!誰是狗?他是狗,還是罵我們是狗?請他又吃又喝最後還得挨他的罵!

從此,郝武長抽煙得由施工隊供給,還要三天兩頭地得請他到飯館撮上一頓。酒,不必是太好的,菜也用不著太講究,郝武長本身就不是講究人,也沒見過太大的場麵。但他喜歡這種架勢,大家都哄著他,抬著他,無論心裏想笑不想笑,都得向他賠著點笑。

郝武長成了醫院常駐工地的真正代表。

原來他狗屁不是還能憑空使出三五分權力,現在真的有了三五分權力便使足了十分,在工地上吆五喝六,如魚得水,儼然一個“大拿”。幹出的活兒沒有他點頭不算合格,不追著屁股討他的好就拿不到錢,施工隊的人都知道他是順毛驢,很少敢得罪他。

盡管如此,郝武長仍然在工地拿捏得住,因為他覺得自己抽的也好,喝的吃的也好,都是施工隊從醫院的工程上賺的錢,他並不認為虧欠了施工隊什麼,在要求施工質量上還真沒有打馬虎眼。

地基打好後大牆一露地麵,就一天一個樣,焦起周看著也高興,翁婿關係進人一個黃金時期。

初夏,中條山裏不冷不熱,萬木蔥蘢。這綠色寶庫也是戀人的天堂。

焦安國利用歇班的日子又拉上欣運上山采藥,他顯得有些傷感,淨向欣運提一些古怪的問題:這大山裏多好哇,如果我們兩個人就在這山裏終其一生,你樂意嗎?

住在哪兒?吃什麼?欣運笑裏含情:你一進山就浪漫起來了,是不是想當野人?

安國忽然歎了口氣:咳,咱哪兒有浪漫的本錢喲!

欣運略感詫異:浪漫隻是一個人的感覺,還要什麼本錢?連最完美的幸福也純粹都是自己的感覺。

怕就怕感覺錯了。

姑娘睞了他一眼,心裏暗自嗟歎。

接近中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座荒棄的小廟跟前。焦安國不勝驚奇:我還以為中條山已經被我爬遍了呢,想不到這兒還藏著一座廟!

他估計在“文革”之前這廟裏可能還有香火,廟前有一株能夠幾個人合抱的大樹,鐵骨青枝,安穩如鑄。小廟極其破敗,廟頂上有個大窟窿,廟堂裏長著野草,神像已不知去向。隻有廟門還相對顯得稍微囫圇一點,尚能依稀辨認出兩旁柱子上的字:

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於覺覺生於自在生生還是無生欣運問:這是什麼意思?

不很明白……安國猶豫著:佛家的禪機我們凡夫俗子怎麼能參得透?

這字是佛寫的還是凡人寫的?

可以肯定地說這字是人刻上去的,卻有不凡的智慧和氣度。

神的存在真是不可思議。

如果沒有神的存在就更不可思議。焦安國放下肩上的藥筐:好啦,我們就在這兒歇一會兒,然後吃午飯,也來個見了便坐,坐下便吃。

他們在大樹底下的石頭上坐下。

山間空闊寧靜,靈氣盤結,清新的空氣飽含水分,廟後似有水流淙淙之聲傳來。焦安國從背囊裏拿出毛巾,對欣運說:你在這兒等著,附近有山泉,我去找一找。

他轉到廟後,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色,千崖萬壑,林濤吼響。他上攀不到五十米,便找到了一股清流,漱了口,洗了臉,頓時一陣清爽。最後又把毛巾葬飽了水,雙手捧回來,一點點擰到欣運的臉上。欣運一邊用手撩著泉水拍打著自己的臉,一邊嚷嚷著:好涼,好涼,真舒服!

不想,安國把毛巾裏的最後一點涼水突然全擰到她的後脖領子裏了。姑娘刺棱一下子站起來,奪過毛巾罵道:你個缺德鬼!安國忘情地盯著姑娘那迷人的麵龐問道:美吧?

真美。

兩個人相互使了個逗人的眼色。安國說: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上中條山采藥了!說完便觀察欣運的神色,她卻沒有絲毫的不安或驚訝,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一樣,靜靜地等待安國自己說下去。他盡力想讀懂她目光中所傳遞出的信息的確切含意,沒有再繼續說什麼,從口袋裏掏出父母的來信遞過去。

卓欣運讀完信仰起臉,眼睛裏依然流露著平靜的笑意:你可真沉得住氣,這信來了有一個多星期啦!

因為我還沒有拿準主意,自己還沒有想好,講出來不是白給你添煩嗎?最難的就是做出選擇呀!

現在已經做出來了嗎?姑娘的眼睛裏閃爍出驚人的聰慧。

就在剛才,我忽然覺得一陣輕鬆,我想是做出了決定。兩個人相互凝眸許久,還是焦安國感到好奇:你好像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也不緊張不犯難。

做決定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什麼好嘀咕的?

啊?焦安國大惑:最難的應該是你呀,你好不容易頂替父親在礦上有了一個鐵飯碗,現在又要辭掉它跟著我去運城,跟你母親怎麼說呀?跟你的兩個弟弟怎麼說呀?要早知這樣,就不如讓你的一個弟弟來頂替了!還有礦上的人,會怎麼議論我們倆?人家都是削尖了腦袋想擠到礦上來,我們卻要辭職,人家說我傻,那是沒有辦法的事,父母之命不能違。讓人家都說你傻,我可受不了。

傻人有傻福,人活著能落個傻名聲可不容易。也隻有在許多人都認為你是傻子的時候,你才有可能是最聰明的。

你真的就一點兒顧慮都沒有?我可是要對你的一生負責呀!

卓欣運的目光霍地一閃:你不必對我負責,你隻要對自己負責得好,就是對我負責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呆子,我隻做過一個決定,那就是跟著你。其他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你好我跟著好,你壞我跟著壞。

你不用回臨汾跟家裏人商量商量嗎?

欣運擺擺頭:既然你受佛的指點拿定了主意,我現在也告訴你一句帶點兒佛性的話,“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我跟你有百世修行的緣分,還犯什麼愁啊?

卓欣運兩眼幽黑,溫情脈脈。

焦安國興奮得有點透不過氣來,伸出一隻臂膀把姑娘攬進懷裏,在她耳邊悄悄說: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中條山,是這座山培育了我們兩個人的情感。真想現在就跟你拜堂成親,成全了我們的好事。如果你能在青山綠林中懷孕,將來一定能生個非常漂亮又有靈氣的孩子。

嘿嘿,你就不怕褻瀆了大自然,還有這不可思議的無處不在的神靈?

欣運這樣說著,身體卻在他的撫摩下變得靈動起來,火燙的雙唇也開始回應著他的熱吻……家裏又來信催,說新醫院已經建成,正在進行內部裝修,等著他們回去搬家。

既然自己的醫院建好了,就應該趕快搬進去。從老醫院裏早搬出去一天,就少繳一天的房租。焦安國和卓欣運商量了辭職的日期,然後各自收拾自己的東西,向朋友們告別。中國人本來就愛管閑事,越是朋友就越覺得有責任管你的事,對你的事管得越多才越證明是好朋友。礦上的哪個朋友,似乎都比他們自己對這件事情想得更周全,翻過來掉過去地給他們陳明利害。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解釋,說到最後嘴皮子都快磨破廠鬧得車間的人都知道了,在礦上也成了新聞,可焦安國還沒去辦辭職手續。

卓欣運每催一次,他都說就去就去,可“就去”卻不去。卓欣運再催,他還是說就去就去,最終卻還是沒去。催了四次都沒有效,卓欣運知道這裏邊有故事了。倒好像是她非要逼著他辭職回家一樣……姑娘有那麼幾天沒有再答理焦安國。

焦安國卻磨磨唧唧地來找她來了,欣運跟沒事人似的見麵就問:手續都辦好啦?

啊……就去就去。

姑娘忍不住了:你是不是聽別人的閑話聽得太多,想打退堂鼓了?

哪能呢?焦安國嘴上還挺硬,可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苦澀。

欣運不解:那是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就是我自己發怵,怕見那些幹部。他們什麼都問,特別是最後得到廠部去蓋章,如果他們借機刁難,萬一再碰上孫礦長,哎呀……焦安國曝著牙花子怔著頭皮。

卓欣運忍俊不禁:真的就是這個原因?

你說還能有什麼原因?這事是不能變的啦!

那好吧,我去替你辦手續。

不行,你去辦這樣的事別人的閑話會更多,這是我的事。什麼你的我的!姑娘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腦門:連你這個人都是我的,你發怵的事可不就得由我去辦唄!

焦安國麵有愧色,心裏卻美得連骨頭都有點發酥。

卓欣運繼續調侃他:你母親說你是強頭,從小脾氣就格外擰,我還以為沒有能讓你怯陣的事了呢!

行啦行啦,打人別打臉,說話別揭短,我找你來是還有件更頭痛的事要商量……卓欣運收斂笑容,凝神看著他。

安國說:最紅怎麼辦?她知道咱們要走了,好幾天了光哭不說話。

那是啊,咱們一走她在礦上就更孤單了。

可眼下她正是最較勁的時候,要複習功課準備考高中,不可能跟我們一塊兒走。

可我們也不可能不管她。卓欣運性情機敏,開始以一個好嫂子的身份在想這件事:這樣吧,我先去辦手續,你到山腳把晾幹的藥捆起來,下午我們到最紅的養父家裏去看看,你也先別著急,到時候會有辦法的。

卓欣運真是每臨大事有靜氣,這讓焦安國心裏像吹過一陣清涼的夏風,無比舒坦。其實,從他們相識的那一天起,幾件最讓人撓頭的事情,哪件不是人家姑娘自己不聲不響地就決斷了……焦安國很樂意遵照卓欣運的分派,騎車去了他的曬藥場。路過礦區北門的時候他停下來,想跟守門的老崔頭告個別,感謝他這些年來關照自己的曬藥場。推開傳達室的門,卻見裏麵坐著一位生臉的,他問:崔師傅上什麼班哪?

他壞了,上不了啦。

壞了是什麼意思?

腦栓塞,人算廢啦,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蹬腿兒啦!

喲,我上個星期還看見他了!

就是則天的事。

焦安國低著頭退了出來,腦子裏轟然又冒出了在廟裏看到了那兩句讓他似懂非懂的話:“了了有何不了,生生還是無生。”一一崔幹臣,瞧這個名字就不是當老百姓的主兒,當年也確實耀武揚威過,最終卻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看門人,還不到六十歲,就要油幹燈滅了……他心不在焉地出了北門,來到自己的藥場,將曬幹的和尚未曬幹的草藥分門別類地收集起來,隻取下有用的部分,再用刀切碎,裝進他帶來的尼龍袋子裏,一袋袋地馱回宿舍。

卓欣運屬於多血質類型,善於感知別人的情緒反應,有很強的社會協調能力,所以不怕見人,事情逼到頭上也不怵陣。焦安國磨蹭了好多天不願意去辦的辭職手續,人家姑娘隻用了半天時間,從車間到礦區總部,全部手續都拿到手了,然後來找焦安國一塊兒去看最紅。

焦安國按捺不住好奇心,很想知道辭職都有哪些手續,愣把自己難了那麼多天。他打開一個大紙袋子,裏麵有一遝子各種各樣的介紹信,每樣都是兩份:戶口遷移證明、糧食證明、工資證明……最底下還有結婚證明。